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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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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车大约要走二十多个站,途经食品加工厂、幼儿园、商厦、住宅区、医院和殡仪馆,还有好多我模糊的地方,最后一个站才是养老院。它寥落地位于城市的西边,昭示着已经被世人忘却。学校下了死命令,每个大学生必须做满五次志愿活动,一次志愿时间最少一小时,我们就是这趟命令的执行者。第一次去养老院的时候,我记得车窗外下着漂泊大雨,外面的人们撑着红色、蓝色、黑色的伞急急地穿梭在空旷的小城,下午两点钟天就在褪色,等车的人脸上往往暴躁又冷漠,我在细碎的无聊中打起了盹。“让一让,让一让......”一个汹涌的声音响起,车内一阵骚动,原来是一位约摸六十岁的老人。我离他有三个座椅的距离,我几乎是在他的恐吓声中起身的,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自得其乐地坐了下去。车上的人小声嘀咕:“这不是倚老卖老嘛,有点素质行不?”后面的苏梦把我拉到她的身边,皱着眉头讲:“别管他,这样的老人多得是。” 我顺着旁人的目光中看过去,老人的脸庞意外的孱弱,嘴巴紧紧闭着。
老人在中医院下车,黑伞还未撑开之前,雨点大滴大滴地飞在他的脸上,很像流泪。在他擦车而过的时间里,脑海中浮出了长时间不联系的父母,我想,他们的六十岁是哪番景象?但一想起他们络绎不绝的啰嗦与咒骂,我还是选择从记忆回到现实。有两个多月,我没有给他们打过一分钟的电话,电话往往在争吵中度过,问我的学业,问我的生活,还要问我交没交男朋友,他们的苛刻是我一秒钟都不想拥有的东西。苏梦在闭塞的公交车间里喘着粗气,“怎么那么远啊?真是受罪。”她擦了擦眉头的汗,说出了另外一群学生的心声。如果不是牵扯到毕业,也许真的没几个人来对老人做慰问活动。二十岁的我们喜欢年轻,不喜衰老,这应该是一条暴露羞耻感的真理。
公车在三点一刻戛然而止,养老院的上空很灰很灰,却有不失宏伟的八层楼。我们站在楼底下膜拜,人群中一个男孩说:“真气派,要我死在这里我也心甘情愿。”他们笑了,我却不认为好笑,我看到周围是一片建筑荒地,我看到淡黄色楼层伫立在四月的阴霾,那里廖无人烟,我不觉得那是一番景致。院长满脸笑意地欢迎了我们,草坪上堆满了暴雨打落的烂桃花。
我去了三楼。“和了。”一个女中音在兴奋。我朝声音的方向去看,原来是老人们凑成一桌打麻将。他们看见了我,朝我一笑,然后又继续沉迷于麻将的魅力。我识趣地走开,走入附近一扇开着的门,房间里一股淡淡的花香传来,是床头新鲜的花在作祟。老人安静地望着窗外的雨,听见我的脚步声后转过脸来,脸上盘踞着皱纹,唯独眼睛清亮。“快坐,快坐。”她欢快地为我搬椅子。我问她:奶奶,你是一个人住吗?”向来不擅与陌生人交流的我说了第一句话。“没有,两个人住,两个人住,我老伴和我。”她肯定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老伴特别会照顾人,下雨天会帮我遮伞,有大太阳的日子也是,他知道我喜欢蔷薇花,下班回家的时候常会买一支给我,他最爱莲藕排骨,我煮的汤他一次能喝三晚,我每周煮三次,隔开日子,这样他就喝不腻了......”她讲了很久,嘴角盛开着甜蜜,像个恋爱中的女孩一样。穿着白衣的护工走进来,说:“吃药的时间到了。”她的脸色恢复之前的安静,麻利地吞下药片,看到我要离开了,她说:“下回还来吗?”她的眼睛里满是期待,竟然有点荒凉。我说:“会的,一定会来的。”护工与我一同走了出去,对我笑笑,她说:“她脑子不清楚了,老年痴呆症,老伴五年前就走了,只记得过去的一小部分,下次你来这里,她也不记得你是谁的,隔一天就忘了。”我难受地回答了声“哦”。一落一扬的麻将声格外的清脆,护工告诉我:“他们的儿女很忙,很长时间都不来看他们,所以就搭伙打打麻将,排遣一下无聊。” 我到那天才发现,其实这个世界上人们做的事情也许无关开心,大家只是想活着。
走的时候我看到苏梦一脸疲惫,雨变得弱了。后来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问了老人一个特别傻逼的问题,你猜是什么?”我迷茫地看着她,她叹了口气,说:“我问老人的儿女们是不是也在这座城市。”我问她:“老人说什么了?”苏梦答:“老人说不在。”我更加茫然了,我说:“这不是很正常的一个问题吗?有什么傻的。”她提高了嗓音,五官扭成一团,说:“我问他的儿女正做什么工作,他说他只有一个女儿,死了。”“不在”的本质意味原来是死了。我们满目生凉,那是一生中听到的最冷的话。她压低平常的大嗓门,告诉我,老人已经八十八岁,曾经参加过战争,打过敌人,流过血,拼过命,回家的时候女儿病死了,后来妻子也不在了,于是他来到了养老院。天色终于有点栀子花白的时候,我告诉了她怀揣爱情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她失落地说:“这个世界怎么那么坏呢。”我很同意她的话。
回去的那一夜,我看着电话里密密麻麻的通讯录,家人的号码显而易见,又浑浊不清。我讨厌他们一意孤行的期待、乐此不疲的质问、啰啰嗦嗦的条理,还有不通情理的骂语。他们像提早进入更年期那样对我唇枪舌战。但是我还是在万般不愿意中打了电话,他们还是那个老样子,说不了几句话就开始抱怨,那天的我格外的平静,我想,他们的喋喋不休也是生龙活虎。如果有一天,我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喋喋不休,连他们的呼吸声都屯在胸腔的时候,我不用想就知道,他们老了。
五月中旬的时候我和苏梦约着去了养老院,买了一大蓝子缤纷的水果,上面还流着新鲜的水滴,在阳光的照映下光芒四射,苏梦在路上放肆地唱起了情歌。我们兵分两路,拜访老人。走到三楼的那间屋子时,我透过门窗看到瓶里的蔷薇花有些枯萎了,大半耷拉着脑袋,电视里传出越剧唱腔,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我敲了敲门,她在电视声音降低的时候发现了我,她有点喜出望外,她对所有来拜访她的人都喜出望外。她还是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样子,周到得仿佛来的人都是老朋友。她通常会问:“喝水吗?看电视吗?看报纸吗?......”我说不用,她很不好意思地说那就看电视吧,很好看的。她盯着电视里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是结尾了,祝英台在喊:“梁兄啊,不能同生求同死。”她的手动了动,激动地说:“我记得这句话啊,祝英台变成蝴蝶前讲的话。”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记忆走失了,却还是记得一些重要的只言片语。最后的轰隆一声中,坟墓裂开了,祝英台衣襟飘舞,幻化成蝴蝶,那一刻她怅然若失。我也怅然若失,临走时为她削了苹果。
苏梦说老兵给她讲了当年的许多事情,老兵说带队的最怕女孩子了,女孩们一般都哭哭啼啼的,只有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才能强大起来。不过老兵后来也说,人就是这样,习惯了就好。除了他们,我们也去看了其他老人,有的老人没了亲人,有的老人有家人,一个月来看一次,或者半年来看几次。有的老人慈眉善目,有的老人冷冷冰冰。遇到脾气不太好的老人们时,苏梦说那都不怪他们,如果有一天我们也住进了这样的房子,说不定我们的脾气更坏。我说我不想住那样的房子,苏梦说:“万一呢,人生十有八九的不如意。”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那种放开了的笑容。简直像一个出世的僧尼,我悲愁地说:“你还真是想得开啊。”
后来苏梦当上了志愿队的干事,管理志愿事务。她在新官上任的第一天,就放下狠话:“只是为了学分的,还是别来了。”再次去养老院,是一百岁老人的生辰日,苏梦带领着一大队“人马”,想制造一场狂欢。她提前预约了学校的音乐团体,唱戏的唱戏,跳舞的跳舞。瘫在轮椅上的老人们从高楼下来,听不见声音的老也人来了,当然,也有人没来。华丽的灯光让老人们脸上的褶子、斑点原形毕露,但在过去时代的越剧中,他们的老自然而悲壮,他们试图跟着浅唱,嘴巴一闭一合,在笨拙的歌声中生出美丽。喜欢蔷薇的那位老人,神态像被浇灌过似的,出奇的鲜活。耳朵坏了的那位,也如痴如醉地沉浸在欢乐中,她听不见,但是她看得见。生日会在老人们的掌声中退去,老人们脸上都涨起一层醉意,像是喝了一坛酒的高兴。
收拾东西要离开的时候,那位没有记忆的患者过来拉我,她窃喜,说:“我认识你,你就是为我削苹果的小姑娘。”我惊讶地想,原来她记得。苏梦拿着一个红艳艳的苹果走向我,那是她那晚的收获。坐公交回去的晚上,苏梦在黑暗中的声音很恳切,她说:“以前我总觉得,老人很烦,但是当我真正认识他们以后,我理解了,真的理解了。因为有一天我们也会那样,会老。”黑暗很静,她一定流泪了。我不去看她,我说:“我知道,我们都希望他们快乐,不是因为快乐而感到活着,而是纯粹的快乐,不关活着任何事。”
满目疮痍的一个秋天里,苏梦通知我,她说那位百岁老人走了,去了另外的世界。她说:“有一天,送她红苹果的老人会走,老兵会走,那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会走,搓麻将的人也会走......”我不露声色地说:“有一天我们也会走的。”去养老院的第一天,我就恍然大悟了,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户上,模糊了所有人的脸。她大失所望地看着天空,觉得世间真残酷。
她依旧还是志愿队的一员,她说在那个岗位上,就是想告诉参与活动的其他人:老人们的末日,有一天也会是我们的末日。不过,在此之前,记得我们肝胆相照过,那就够了。
那年回家过春节的时候,我给爸妈做了一顿家常便饭,他们咄咄逼人的脸上有欣慰。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一定不会把他们寄托在养老院,我想,等他们老了,我就做他们的父母。二十一岁的苏梦一反常态,和分手的前男友重温旧梦,她丢弃了所有的任性。春风刮在裙子上的时候,苏梦说我们一定要活到一百岁,去爱这个如此不要脸的世界。我们知道有一天我们会永远离开,谁也不记得谁,不过我们的脚还是走进了西边那栋风雨中的养老院,里面桃花盛开。
后来苏梦笑着说 ,老人们走后,定是变成了桃花。我想,我和苏梦就是在那几年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