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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柔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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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珩再次醒来的时候,李婉仪被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大明宫。宫里上上下下一致认为事情的真相昭然若揭:李婉仪欲对长砚不轨,反被长砚失手杀害。
她脑袋裹着厚厚的纱布,躺在紫宸殿里整整一旬不曾开口说话。宫里传言小皇帝撞了脑袋受了惊,变得愈发痴痴傻傻的了。
赵珩眼底一片乌青,一连好几日彻夜难眠,睁眼闭眼皆是抹不去的淋漓血光。
她杀人了。
李婉仪死了。
赵珩心惊胆战地发现,除了夜里梦魇连连睡不好觉,她竟前所未有地感到轻松,像是断了一只操纵杆的皮影人,半边身子得以摆脱桎梏,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她不动声色地窥视着周遭万事万物,她心知肚明,断了一只签子,她后头还有三四根签字捏在旁人的手里。
这出皮影戏还得好好演,断了的那根还得装作完好无损。
自打她醒来就不曾见过长砚了,她心里不安,听小宫娥私下里偷偷议论李婉仪被杀一事,敏锐地捕捉到长砚被魏恩朝带走的消息。
赵珩心下一慌,片刻后又定下心神。
长砚是魏恩朝的人,她在十岁生日宴刺杀一事过后不久便偶然窃听到长砚恭声唤魏恩朝“义父”。他被魏恩朝带走不是什么坏事,李婉仪在魏恩朝眼里不过是无足轻重之人,只要长砚还有利用的价值,就不会被魏恩朝轻易舍弃。
果不出她所料,过了些日子再见到他,他跟在魏恩朝身后,全须全尾的,低着头垂着眼再也不曾抬头看她一眼。
赵珩一时竟不知心里是庆幸还是失望。魏恩朝随口问了几句她的伤,她温顺地答了,绝口不提李婉仪一事,不动声色地看了长砚好几眼,却不曾得到半分回应。
魏长砚万般不易争取到跟着魏恩朝进紫宸殿的机会,却只能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衣角出神。他脑中一遍遍回放那抹瘦弱纤细的身影不惜一切地护在他身前,手掌心攥得生疼,他忍了又忍,才不曾抬头好好看看她,问问她后脑的伤还疼不疼。
他知道她恨魏恩朝入骨。
他却从一开始就站在了魏恩朝的身后。
自那之后,魏长砚便再也不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踏进紫宸殿。李婉仪一事被暗中压了下来,他被魏恩朝塞进神策军里避风头。
李婉仪发丧的那日,赵珩哭红了眼睛,连魏恩朝都信了她是舍不得李婉仪而哭。
她一向最听李婉仪的话,从小到大事事都依仗李婉仪。在外人眼里,李婉仪陪着小皇帝长大,是小皇帝身边最亲近信赖的女官。
李婉仪死后半年,赵珩仍旧偶尔会为她哭一哭。她无比冷静又细致地拿捏面上的表情,抽抽噎噎地哭着对魏恩朝说:“尚父,这世上最疼朕的婉仪姑姑走了……只有尚父疼朕了……尚父帮朕杀了长砚为婉仪姑姑报仇好不好?”
她一面说一面观察魏恩朝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
魏恩朝有些头疼地皱了眉,对她敷衍了几句。
赵珩悄悄松了口气,心里冷笑。
半年过去,李婉仪之死的风波早已荡然无存,魏长砚在魏恩朝的身边却仍旧不曾得到重用,或者说,他并未得到魏恩朝的信任。
赵珩想看长砚会在魏恩朝和她之间选择谁,同样地,魏恩朝也怀疑魏长砚在与小皇帝朝夕相处多年后已然叛了变。
但他终究只是怀疑,还舍不得废掉魏长砚这颗棋。
十二岁这年,李婉仪死了,长砚离她而去,赵珩头一次无比深刻地体会到赤足茕茕立于雪中的处境。孑然一身面临风霜雪雨,孤军奋战,催逼着她飞速地成长起来。
她越来越安静下来,越来越懂得掌控自己的情绪,越来越擅于察言观色、拿捏人心。
她隐忍着,蛰伏着,一遍遍幻想着、计划着折断她身后所有操纵摆弄她的签子。
赵珩越是乖巧温顺,魏恩朝越是无法无天,她也越发深刻明白自己的弱小。
她开始细细筹谋,其中第一件事便是让长砚回到紫宸殿。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让魏长砚回到她的身边,陪着她、为她所用,都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举。
魏恩朝怀疑魏长砚叛变到她的阵营,便不会再给机会让魏长砚靠近她,既然如此,那就把他逼到她的对立面,她越是对魏长砚恨得咬牙切齿,魏恩朝便越放心。
果不其然,魏长砚开始在神策军里大展身手,一路往上爬,自垂揖七年北上监军顺利班师回朝后,俨然已成为魏恩朝的左膀右臂。
然长砚的心终究偏向了小皇帝。
赵珩连续三回发现长砚在夜里悄入紫宸殿,才意识到他竟当真只是为了看一眼她睡得好不好。
这让她更加有底气和信心把他拉拢到她身边。
再加上魏长砚的本事和野心让魏恩朝越来越不放心让他掌兵权。
魏常禄被调走,反倒把魏长砚调回紫宸殿,她一点也不惊讶。
天时地利人和,让她没费多大劲儿就让长砚回到了她身边。
但眼下仍旧不能放松警惕,一方面要彻底笼络长砚的心,让他为她所用,一方面要制造她与长砚不和的假象,让魏恩朝放心地把魏长砚安插在她身边。
赵珩为李婉仪哭的时候,就在设想今日的局面了。
细细想来,她竟从不曾真心为李婉仪伤心过。她一次又一次惊扰她的梦境,已经把她最初的那点害怕与后悔给消磨干净了。她如今甚至能够内心毫无波动地提起她的名字,人都死了还不放过她,榨干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婉仪姑姑死了,再无人会欺负你了,朕会护着你的。”
这话是她细细琢磨过,才假作脱口而出的模样说给他听。
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她不知道,她笃定的是,李婉仪绝对是长砚心口的一块疤。
他骨子里其实是心高气傲之人,当年被李婉仪绑在榻上羞辱折磨,又险些丧了命,而当初不惜一切代价拼命护他周全的人是她赵珩。
铜香炉里安神香袅袅地燃,往事在相对无言的二人脑海里来回重演。
赵珩半倚着团花迎枕,转头紧紧盯住魏长砚的眼睛,想从中窥探出一丝半点他的情绪。
她在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有一瞬忽然觉得自己面目可憎,简直恶毒极了,张牙舞爪地撕扯开他的伤疤,还要再撒一把盐,嚣张地提醒他当年若不是她,这伤口不知得深多少倍。
自嘲之余,几分庆幸浮上心头。幸亏是她亲手杀了李婉仪,亲手斩灭了多年遭受李婉仪凌虐的心魔,把化了脓的伤口挤了才得以愈合,如今才能泰然自若地面对有关李婉仪的回忆,更不曾给旁人借此伤口要挟、攻击的机会。
她正欲细看他眼里涌动的情绪,未料猝不及防被他伸手扭过脑袋。
赵珩怔住了,连出口训斥“放肆”都忘了。
魏长砚显然也未料到自己会如此动作,双手捧着她的两颊耳侧,一时僵住了,半晌才仿佛触电一般收回手,低声请罪:“陛下恕罪,臣逾矩了。”
她没作声,也没再回头。
忽然觉得累得慌。
试探来试探去,算计来算计去,一颗真心都面目全非了。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身处此位,不算计旁人,就会被旁人算计。若是掉以轻心,恐怕连自个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有些困了,日朝、宫市、选后……还有好多事要操心,思来想去好像忘了件什么事,想了半晌又想不起来,脑子里一团浆糊似的,捋不清思路。
罢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赵珩闭上眼准备倚着团枕小憩一会儿,忽然感受到一只凉凉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清凉的触感让她舒服地眯了眯眼。
魏长砚却狠狠皱了眉。不是他的手凉,而是她的额头太烫了。适才触碰到她的脸颊便觉得有些烫,疑心之下伸手贴上她的额头,果然烫得不正常。
他收回手,在她耳边道:“陛下,您病了,臣去请太医过来。”
言罢,他便移步欲出内寝去太医署,刚迈出一步,就被拦住了去路。
赵珩闭着眼蹙了眉,伸出一只胳膊抓住他的手臂,闷声道:“不必了,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让太医来瞧一瞧,开些药方子吧。”魏长砚有些焦急地道。
她松开了手,他以为她应了,正欲往外走,背后却是恼怒的一声吼:“不准去!”
吼了一嗓子,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了,赵珩疲惫地闭了眼,面色潮红,整个人乏力地缩在靠椅上,迷迷糊糊地什么也不想去管了。
头疼得厉害,她伸手捏了捏眉心,下一瞬,她整个人被抱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后,又被轻轻放在了榻上。
她回过神,躺在榻上睁开眼看他,狠狠瞪他一眼:“你放肆。”
平日里狠厉的眼神与话语,眼下却有气无力,半点威慑力都无。
魏长砚心里发堵,起身去净房浸湿了帕子,细致地叠好盖在她的额头上。
赵珩任由他动作,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在榻旁守着她,静静地看着她睡。
她那一身的凌厉与威严都是从眼睛里传射出来的,这般闭着眼安静地睡着,浑身的刺都收了起来,这才让人发现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魏长砚叹了口气,心想:等这双眼睛睁开了,不知又会如何盘算着算计他。
良久,他起身揭过已经温热的帕子,又去净房浸润了凉水,重又叠好盖在她的额头上。如此换了三回手帕,她面上不正常的潮红才渐渐褪了下去。
他见状,松了口气,起身正欲退出去,以免惊扰她睡眠,却未料再次被抓住了手臂。
那胳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却让他动弹不得,再前进不了半寸。
魏长砚回头垂眼去看她,赵珩闭着眼没说话,手却没松。
他顿了半晌,须臾后复又在她身旁蹲下身子,轻轻掰开她的手放回榻边,手心里滑腻温热肌肤的触感,像是温水缓慢地漫过他的心,让他贪溺沉沦,舍不得松开手。
他心跳如鼓地握着她的手,时间在此刻被拉扯得异常舒缓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