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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九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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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有一个秘密。
在老家的屋子前有一条名叫酒的河,顺着河水走八百步看见一颗老柳树,柳树下有个岔路口,沿着岔路走,在第三个十字路口右转,长长的青石小巷偶尔有滴水的声音,小巷尽头有一个低矮的院墙,爬过去,就能看到阿九的秘密。
阿九出生的时候,屋前老河的水开始泛黑,大片大片的鱼露出他们的白肚皮。阿九的奶奶念叨着村里的谚语,“河里酒不香,来年麦不黄”,阿九的母亲在屋内挣扎着,低吟嘶吼,用生命换来了阿九和妹妹的降生。
阿九和妹妹香香的名字是由谚语得来的,奶奶在他们年岁小的时候最喜欢念叨这事情,彼时她头发花白,在黄豆大小的烛光下虚着眼补阿九上学的书包。小脚老太太一辈子听惯了男人的话,好容易力排众议做了会主,确立了他两的名字,这是她一生除了生下阿九的父亲外最自豪的事情了。
阿九讨厌香香,年少的阿九想。如果没有她,自己的母亲就不会早早离开人世,他就不是没娘的孩子了。香香倒是不怎么讨厌阿九的,她总是笑着的,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像是酒河里欢快摇动尾巴的银色小鱼,也像每年奶奶在桃花树下酿造桃花酒的花瓣。甜丝丝也灵灵动动的。
香香的衣服是奶奶做的,阿九死去的母亲什么都没有留下,倒是她曾经穿过的衣服改一改是很适合香香穿的,阿九的母亲喜欢红色的衣服,总共就那么几件衣服,一定要是大红的,粉红的,桃红的,阿九听说,这是外婆留给母亲的,母亲又留给了香香。这是阿九讨厌香香的另一点了,香香穿着母亲的衣服,就像是被母亲拥抱在了怀里,温柔的,有母亲的气息。
有一年夏天,阿九和几个堂哥在院子里玩摔跤,输了的要穿女人的衣服,阿九输了,他心底有一些窃喜,又有一点期待,他想试试母亲的衣服,想试试母亲的怀抱。他在奶奶的房间找了许久都找不到母亲的衣服,反而是一眼看到了香香的粉色衣服,这个花色料子,是母亲的,阿九曾在母亲和父亲的结婚照中看到过这件衣服,唯一的一张照片,黑白色的,阿九辨认了许久才记得母亲衣服的花色,这件衣服香香也穿过,就在不久前,在院子那株桃花树下,傻兮兮的招摇过市,阿九有点嫌弃这件衣服了。可是,这是母亲的呀,他将衣服拿出去,在几个堂哥的撺掇下艰难的套上了衣服。有一点桃花香,有一点点酒河水中小鱼的腥气,这是母亲的怀抱吗?阿九有点困惑了。一转头,却看见了父亲的脸,火气好像都集中在那一张脸上,铁青色的,眉头是紧蹙的,眼底有火光在喷涌,眼尾有长长的鱼尾纹,青筋根根分明,这分明是一张暴怒的脸。
那天晚上,阿九在床上听到了父亲责骂奶奶的暴怒声,听到了香香的尖叫声,听到了香香咒骂阿九的词语。阿九想,这件事是与他们无关的,他们替我承担了父亲的怒气。香香不停地在骂阿九,阿九的心理反而好受了一些,她骂我是不对的,她是有错的,父亲没有打错,这件事与我无关。渐渐,阿九睡着了。
自从这件事后,阿九开始去上学了,上学的地方离阿九住的地方很远也不远,就在酒河的尽头,过了小学,酒河就不叫酒河了,也许会叫香河也说不定。
那天之后的香香却不爱笑了,她再也没有穿过那件粉色的衣服,也没有展现自己深深的酒窝,她的眼眸不再清澈,有时候看着阿九,静静的,眼波是不动的,眼底恍若一口深潭,阿九恍惚间可以看见深潭下埋藏的幽冷的火焰。她和奶奶磨了许久将门口的桃花树砍掉了。
只是,阿九在每天上学回来后,会在屋子后的一块土地上,用树棍写字,或者写拼音,他会在那里背诵拼音。他知道,在屋子里,香香会将门打开,漏出半个身子,小心翼翼的偷听。整整六年,阿九背诵了六年,从拼音到古诗,从数字到乘法口诀,他都背过。
得益于阿九这样的刻苦,他是唯一考上县里初中的,阿九的父亲是真的高兴,好像看到了未来自己是一个大学生的父亲,他奢侈的杀了一头猪,邀请全组的人家来吃流水席,他说,今天家里有两件大喜事,一件事是阿九考上了县上的初中,一件事是女儿香香要嫁人了。
阿九上学晚,香香又与他同岁,十三四岁的姑娘正是豆蔻好时光,在考试的前一个月里,父亲就开始给香香相看人家了,请了媒人,合过八字,收了彩礼,一切就成了。奶奶对那户人家很满意,说是年轻时候的手帕交就嫁了那户人家,她的眯眯眼终于笑弯成了月牙,开始给香香缝制嫁衣,而香香。
香香在阿九家请完客的那天晚上,穿上了一身粉红色的衣服,衣服实在是太小太旧了,却将少女初初长成的身体勾勒的很好。香香跪在酒河边洗碗,阿九在她的身后看她,香香轻轻的背着乘法口诀。“一一得一,二二得四”月光越来越模糊,夜色越来越浓,渐渐地阿九看不清了,香香的声音是没有断绝的。阿九想,她要嫁人了,我的妹妹她要嫁给一个她不认识,我不认识,父亲不认识,只有奶奶有点熟悉的人家了。她是真的要嫁人了。
八月,仓促的婚礼举行,阿九需要将妹妹背上花轿,那是他第一次将妹妹背在背上,妹妹很轻,奇怪的是,门前的桃树已经没有了,可香香的身上还有一点桃花香,也有一点点酒河里银色小鱼的腥气。香香乖巧的趴在阿九的背上,过了许久轻轻地说“哥,谢谢你”。天还没有黑,日光也很清晰,阿九却看不见了,道路越来越模糊,脸上有了一丝冰冷的凉意。
阿九上初二的时候曾经偷偷的去看过香香,那会儿香香有了孩子,香香很温婉的抚摸着肚子,脸上又有了深深的酒窝。她很幸福,我不该去打扰他,阿九想,这样就很好。
他很想告诉香香,门前的那条酒河流过他的小学真的改名叫香河。河里银色的小鱼依然在水里快乐的摇摆尾巴。
后来,香香死去了。听说是产后大出血,香香再死去前挣扎着,左手捏着那件粉红色的衣服,而右手掐死了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夫家骂她恶毒,不愿安葬香香。父亲是不喜香香的,外嫁的女儿也没有葬在自己祖坟的规矩。他们将香香火化,年事已高的奶奶拼着将香香的骨灰洒进了湍流的酒河,酒河再次泛起黑色。“河里酒不香,来年麦不黄”银色的小鱼依旧欢快的摇着尾巴,像什么呢?阿九想了很久很久,想起了香香的笑容。她是我的妹妹,一母同胞,一起生活,会彼此怨恨也会彼此宽恕的妹妹。可是她死了,带着自己的小女儿去寻找母亲了。我想讨厌她,我没有妹妹了。
阿九家的屋子前有一条名叫酒的河,顺着河水走八百步看见一颗老柳树,柳树下有个岔路口,沿着岔路走,在第三个十字路口右转,长长的青石小巷偶尔有滴水的声音,小巷尽头有一个低矮的院墙,爬过去,会看到一颗桃花树,树的北方大约四步的地方,向下挖二十厘米,可以看见一个印着银色小鱼的黑盒子,盒子里铺满了桃花瓣,一件粉红色的衣服静静的躺在里面。
这就是阿九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