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第十六章 夜深伏神骥(下) ...
-
木婕几大步窜出门外,与苏若并肩而立,掩唇笑道:“你们如何知晓我们走了西边,住进了这家客栈?”
荣恨言得意道:“你们以为在岔路口故弄玄虚,便能瞒过我们英明的副堂主了吗?哼,用树枝抹去马蹄印这等拙劣的伎俩,我们便识不破嘛?还故意在去东方的道上也假装用树枝抹了抹,真是欲盖弥彰,愚蠢之极。副堂主何等英明,一眼便看出了东边的道上只有两骑奔来的马匹,而西边的道上虽然蹄印不甚明显,但细细察看,便能找到枝痕下有七匹快马奔过的痕迹。一路到了这个镇上,我们逐个查访,发现只有这家客栈的马厩里拴有八匹马,其余两家不过一二匹。不用想也知道,你们定是藏身在这里,”
伸长了脖子左右一瞧,“许扶与呢?肖鸿呢?快叫他们出来,都到这个关口了,逃不掉了,就别磨蹭了。大家都爽快些吧,省得费了彼此的时间。”
木婕掩口失笑,笑罢板起一张俏脸,沉痛道:“唉,荣大夫,我看到你可失望了,我还以为你在林边就被蕴芳苑的护院打死了呢!不想你居然好端端的站在这儿,真真浪费了我们一番良苦用心。估计许伯伯和肖姐姐也是这般,太失望了,以致没心情出来与你叙叙旧。”
荣恨言并未听出她话中的嘲讽之意,听她提及此事,气血上涌,顿感浑身的伤口都火辣辣作痛起来,切着牙道:“你们真真是无耻!若不是乔姑娘要跳楼,惊动了副堂主火急火燎地赶到蕴芳苑,阴差阳错地撞见我们,止住了他们对我的殴打,恐怕我就没命站在这里来报这冒名之仇了。你们今儿个栽在了我的手里,我定要你们尝遍我受的每一分苦楚,将这些疼痛一丝不少地加诸在你们每一个人身上。”
回想起林中遭遇,心中又羞又愤,似乎身上的伤痛又加剧了几分,蓦然大吼道:“许扶与,你这个缩头乌龟,给我滚出来!”
恰在这时,后面小跑上来一个手下,拱手报道:“禀副堂主,我们刚问过了店家和伙计,院中那几匹马不是一批入店的,有两匹是那一男一女的,另外几匹……”放低了声音道:“可能有些来头。”荣恨言大惊失色,慌乱道:“许扶与和肖鸿不在这里?我们上当了?副堂主,我们快些派人回头去追吧!”
章一影却面色未动,叱道:“慌什么?许扶与算什么?苏若在这里,这是此行最大的收获。传令下去,等会打斗时不得伤了苏若的性命,要活的!”有手下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章一影抬眼觑着苏若,沉声道:“苏若,我们堂主对你多有赏识,我也怜你是个人才,不欲取你性命。你若知趣,便归了幻魅堂,我定会向堂主进言,为你讨一个上好的职位,从此衣食无忧,呼风唤雨,过一番洒脱人生,如何?”
苏若心中冷冷一笑,不解这章一影为何竟认为自己是追名逐利之徒,会稀罕那幻魅堂的区区职位,面上却故意垂睑沉思,似是在认真考虑他的提议,余光中瞥见章一影略带欣喜的眼色和旁边木婕惊诧焦虑的表情,方故意慢腾腾地道:“嗯,你的话确有几分诱惑,我仔细想了想,决定……”斜眼见得木婕张大了樱唇,微微一笑:“不去搅你们那锅烂泥!”
木婕转惊为喜,佯装愠怒地朝他肩头轻轻捶了一拳。章一影脸色阴郁,似酝酿着一场大风暴,待要爆发,想了一想却又强压下怒气,冷声道:“你一个江湖浪子,孤苦无依,似浮萍无根,如今我为你铺设了如此一条康庄大道,你竟还挑三拣四,我今也算大开眼界了。难道你就从未想过找个安逸的去处,有华裳可衣,有富宅可居吗?美人在怀,从者云众,恣意打压曾经欺辱过你的人,那样一番光耀解气的景象,多少人梦寐以求,你竟一丝也不动心?”
苏若收敛了笑容,郑重道:“你追求的目标,未必便是他人认可的终点。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朝一个终点狂奔。即便你巧舌如簧,将你的终点渲染得天花乱坠,也动不了我的心丝毫,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还是省些力气吧。”
章一影眸光晦黯,低低嗫嚅了一句:“那也不是我想要的终点!”复昂起头来,目光已似寒冰,哼了一声道:“你倒有几分勇气和骨气,我很赏惜,只是,可惜,”右手微微一抬:“这么可贵的勇气却也撑不过半个时辰。”
众人疑惑,突见楼道两端火光闪动,不多时左右及后方皆有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三方火光耀眼,隐约可见火舌窜出。楼口中的一众客官们惊恐万状,你推我攘,哭叫声又起,却仍是不敢强行下楼。
此时火光初起,苏若入住时早已将院中地形勘察清楚,当下想要逃离也不是难事,只需跃上房顶,奋力一跳,便能越过火墙,即便是屋后有幻魅堂的打手相阻,也尚有在章一影追上之前脱身的可能。
却不想章一影如此残恶,为了捉他竟不惜剥夺楼中无辜路人的性命,苏若自然做不到无视这一切。眼见炽焰渐盛,他再也难掩怒气,喝道:“章一影,你也太卑鄙了,为了区区一个苏某,竟不惜火烧客栈,罔顾他人性命。”木婕也在旁惊道:“你们好大胆,如此草菅人命,眼中还有国道王法吗?”
荣恨言自被章一影呵叱以来,一直缩于一旁兀自气闷,后来见章一影下令火烧客栈,心中大喜,之前憋屈一扫而空,此刻听得苏木二人怒叱,难掩得意之色道:“我们幻魅堂做事,管什么国道王法?莫说几条区区贱命,就是赔上一村贱民,只需几句虚辞,申明村中流寇作乱,朝中也自然不会过问。”
猛听得一声大笑,笑声洪亮如钟,苏若循声瞧去,见右边突然出现几个身影,皆作一般装束,个个身强体健,站姿挺拔,族拥着中间一个老者。
那老者身形高大,方脸长须,器宇轩昂,适才笑声正是其所发。木婕一瞧见他,心下猛然一惊,迅速抢到苏若左边,低了低身子,隐在他身后,紧闭了娇唇,再不开口。
荣恨言被其笑声震得胸口烦闷,气血翻江倒海,似要破肤而出,恼怒之下喝道:“你是何人?有甚好笑?”那人倏地止了笑声,眼中精光如电,沉声道:“国道王法乃治国之基,便是王公大臣,也不敢稍有合逾矩。今儿个老夫竟在荒野之地听见有人视其为儿戏,岂不叫人好笑?”
章一影见他气宇不凡,料想非寻常人等,当下问道:“请问阁下高姓大名?来自何处?”
那老者乜他一眼,淡淡道:“乡野匹夫,名姓不足挂齿。倒是阁下气势汹汹,方才听你身边之人自称来自幻魅堂。老夫孤陋寡闻,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个幻魅堂,权势滔天,竟能无视国道王法,可以肆意掠夺他人性命。”
章一影脸上闪过尴尬之色,但瞬间趋于正常,辩解道:“幻魅堂对朝庭忠心耿耿,一直以来,多受驸马赵都尉的照拂。苏若乃我堂中宿敌,于我堂兴衰有重大干系,甚至可能影响天下安稳。此番我们追捕此人,惊扰了阁下,实在抱歉。待捉住此人后,我们堂主定当登门谢罪。阁下如若无事,还请退到安全之所,以免被刀剑误伤。”
那老者虽不肯言明来历,章一影却还是有些忌惮。他生性谨慎,虽然知道幻魅堂有朝中赵岩撑腰,却也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况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李唐数百年的天下尚有被替换的一天,幻魅堂区区一个江湖帮派,指不定什么时日,便有什么能人钻出来,翻云覆雨,从此灭了几十年的根基也有可能。所以他对这老者小心翼翼,措辞甚是客气,一方面将赵岩提出来挡上一挡,那老者即便显贵如朝廷中人,也自然会看在赵岩的面上不予插手,另一方面,又言明非要擒了苏若的决心,希望那老者知难而退。
那老者却对他的诸般苦心置若罔闻,凛然道:“历代以来,朝中侫相昏臣多不胜数,谁知道谁背后的叵测居心?本来你们之间的纠葛与老夫并无相关,只是现在你火烧客栈,却着实影响了老夫这一行人,此事不想插手却也难了。这样罢,你将院中这一干人放了,所有人都出院去,远离火场之后,该干嘛便干嘛。你要了结与这位公子的恩怨,老夫也自然袖手旁观。”言语中竟将赵岩视为侫臣,充满不屑口吻。
荣恨言尚在恼怒之中,并未理清这一出,只听懂了后半段,当下喝道:“你这分明是要我们放了苏若。出了这火场,他趁乱逃了,天大地大,我们却到哪里去找他?”
那老者冷笑一声:“那是你们本领不济,却与老夫无关。老夫若要插手,就凭你们这区区伎俩,却也拦我不住。”右手向后一伸,立即便有两个随从递了件器物过来。
众人一瞧,却是支长枪,枪身通体漆黑粗实,铜质枪头干净镫亮,映着满院的火色,银光和红光交相在其上流动跳跃。看那两个随从抬递的情形,这长枪的重量至少在百斤以上。这老者却只是单手握了,向楼板上一杵,旁人看来是漫不经心,那楼板却立时破出一个洞来。
章一影心头一凛,挥了挥手,让手下将楼口一众客官放了出去。那一众路人原本挤在一处心惊胆战,此时见生门大开,哪里还敢作一丝逗留,当下蜂拥而下,作鸟兽散,刹那走了个干干净净,客楼便只余了苏若二人及那老者一行。
那老者和颜对苏若道:“小兄弟,你们也走吧。”章一影催马跨前一步,单手一指苏若,对老者道:“此人于我堂关系重大,我却不敢擅自作主放了他去,所以还请前辈体谅。”五指一张,幻魅堂众手下合拢过来,不动声色地堵住客楼出口。
苏若见无辜路人已去,心下释然,柔声对木婕道:“你先走吧,待我安全之后便来寻你。”木婕却将头一扭,移了两步紧挨过来,坚决道:“你走我走,你留我留。”苏若知她心性倔强,微微皱了皱眉,转头对那老者拱手道:“感谢前辈相助,只是在下无名之人,却不该将前辈牵涉进来。请前辈与各位出院吧,以免刀剑无眼,误伤了各位。”
那老者却哈哈笑道:“小兄弟,我瞧你心胸坦荡,光明磊落,却不像是什么祸害天下之人,幻魅堂用如此手段相逼,老夫也看不太下去。今日这闲事,我便将它管到底了。”
章一影冷面不语,荣恨言在旁怒道:“你这老头,我们副堂主对你一再容忍,不过是敬你年长,却不是怕了你。你如今得寸进尺,便怪不得我们。”
那老者却视若无睹,更不理睬,只是向左斜跨了一大步,扎了个马步,巍然如山,双手托住长枪举过头顶,枪头向左探出半丈,扭头对苏木二人道:“上来,老夫送你们出去。”
苏若心神领会,拉了木婕飞身跃上枪头,枪头向下沉了两尺。那老者托长枪为杆,撑右手为支点,大喝一声,奋力一抡。苏木二人但觉受一股大力托举,身不由已飞向天空,辅以自身轻功,高高越过熊熊燃烧的火墙,远远地落在了客栈数十丈开外的地方。
荣恨言等人惊得目瞪口呆,还未回过神来,突听得一声长长的嘶鸣,随即见火光中一个黑影腾空而起,犹如矫健的飞龙,跳过火墙,搅动漫天火星,回旋着猛扑到地上,朝着苏若下落的方向飞奔过去,却是神骥霜影。
章一影顾不得楼上的老者一行,大吼一声:“追!”调转马头,率先冲过去,却不想马儿惧怕炽火,不敢如霜影一般飞越火墙,只是高嘶着在火前打转徘徊。章一影甚是气恼,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调头向院门冲去,绕过火墙寻路去追。
荣恨言等人见状,纷纷催马跟上,一时间,马蹄四起,尘烟和着火星满院沓飒,一番纷乱之后,院中方重归了平静,四下里只有犹如群魔乱舞一般的烈火,和火舌吞蚀燃物的从容安静的声音。
清晨时分,薄露未晞,烟润清林,鸟雀乱鸣,一切都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勤劳的农人们早早便在田间劳作,原本寂静的郊野被一阵隐隐的哒哒声踏碎。
农人们纷纷停了手中的活儿伫立眺望,晨雾缭缭里却空无一物。但听得哒哒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众人正被踏得心慌意乱处,蓦地一骑青影冲破晨雾,绝尘而至,神采奕奕,威风凛凛,仿佛刚刚撕破了厚重的黑夜。
须臾之间,马儿已近身畔,擦身而过,众人瞧得分明,那马上有一青一黄两个身影,正是那火海逃生的苏若和木婕。
霜影在夜色里一路向西,整夜飞奔,却毫无疲象。苏若甚是心疼,回头又见木婕脸上略显倦色,便勒马缓了下来,找了路旁一处农家,讨了许多草料喂予霜影,又向农人讨了些水,与木婕稍作歇息。只是后面追兵尚在,短暂停留之后,二人便再次上马,继续前行。
越过一处坳口,道路开始蜿蜒向下,延深至远方。远方遥遥地看见一片山脉,最高的山峰形状奇特,隐隐似大佛仰卧。苏若但觉心中一动,好似在哪里见过,仓促之间却记不起来,只是依着直觉催马向着那山佛奔去。
初时瞧着就在前方,霜影沿路奔去,弯弯拐拐跑了半天,抬眼一看,那佛仍在远方,距离似乎一直没变。苏若知道山中地形便是如此,瞧着近,行着远,中间路程其实并不短,但山佛在前,追兵在后,饶是路途艰辛,这一趟仍是得走下去。
好容易到了山边,道路开始盘旋向上,直向青山深处。爬了一程,时近傍晚,苏若见木婕已颇具疲态,便停了下来,就近寻了个山洞,趁着天色未暝,在附近找了些枯枝断杈,用火点了,再从包里拿出水袋和些许干粮来,递给木婕。木婕筦尔一笑,接了过去,喝了几口水,将干粮凑近火堆烤了烤,便大口吃起来,娇躯有些摇摇欲坠。
这般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于苏若不过是家常便饭,于出身显赫的木婕却是第一次。以其娇弱之身,无端受此磨难,任谁瞧着也是心疼。苏若心中缩了一缩,不动声色地移了移位置,将将触到木婕,微微侧了侧身子。木婕一经触碰,自自然然地将身子一倾,随势靠在了苏若身上,满足地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