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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夜梅 (未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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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 那一夜……”
我且自说着.
“那一夜顶美……”
“你说得没错, 皇嫂确是那一夜死了的. 至于是否被逼, 我不知道……”
“三尺白绫一壶鸩酒, 任君选择. 我不知道她选了什么. 总之, 她是死了的.”
苏煌静静听着.
“紫辰殿里, 那样冷, 她孤坐着, 问我皇兄没有来么?”
“那语气, 仿佛一开始, 就猜准皇兄是不会来的了. 但知他没有来, 到底还是免不了失望.”
我学着她的语气, 复述:“他是个无能的男人, 这我一直都知道, 但不曾想过, 他会没用至此, 叫人心寒……”
我静静抬起头, 看着苏惶笑了, “我一直记得她这句话, 到如今, 还记得.” 也自那一夜, 我便告诉自己, 不要喜欢一个会让人心寒的男人. 当然这话, 不必说于他听.
(苏煌: 那笑容, 她的笑容, 很灿烂...... 我一直无法忘却, 似一朵牡丹, 慢慢绽放...... 但冬夜, 又哪儿来的牡丹? )
“所以, 苏大人, 你要如何, 都随便吧. 你无论如何, 都不会令我寒心.”
良久, 苏煌说:“公主殿下, 微臣不会对殿下怎么样, 请殿下放心.”
我躺下来, 慢慢闭上眼睛, “是么? 苏大人, 那您下去吧, 我累了, 要息一下.”
我不再说本公主. 亡了国的, 不叫公主. 我听着静静宫殿里寂寂的脚步声, 苏煌已去……
兵临城下, 我还睡得着, 多好……
我亦不知睡了多久, 冬夜冷宫里, 突觉热闹起来, 琐碎的步履, 似有一大堆的人, 涌进宫里. 乱军攻进来了么? 这样快, 这样突然……
也罢, 盈盈已死, 皇兄将去. 这皇城里, 一贯的寂寞冷清, 让与别人尝吧……
“公主, 公主殿下!”
我睁开眼来,勉强支起身子, “福总管……”, 看着跪仆在我脚下的老总管, 一片迷糊. 咳嗽两声, 厌厌皱眉, 还未完么?
“公主殿下, 圣上, 圣上去了. 请公主殿下节哀.”
这一抬头, 方觉帘外黑压压一片, 聚了许多人. 皇兄死了么? 也好. 活得这样累, 其实生不如死.
迷糊间, 似听有人说: “公主殿下, 圣上已传位与公主殿下. 请公主殿下接诏.”
我慢慢垂头, 看着锦被上, 自己苍白的指爪, 慢慢思索着, 皇朝除我, 还剩几个公主?
二皇姊…二皇姊……, 好些年前嫁去西川了. 五皇妹么……, 与六皇弟是胎死腹中, 与良妃一起葬在皇陵的. 大葬时, 我似乎也去过. 多年前的事, 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样的大典, 极折腾人, 不停地换合仪的衣服, 叫人拖着这里去, 那里走, 僵硬地站着, 坐着, 跪着, 看着, 到处华美得似死人脸上的金粉, 极让人不舒服. 只有那哀声济寂, 似耳边的蚊子叫, “嘤嘤嗡嗡”, 很吵. 小小年纪, 我皱了眉头, 冷冷看着, 已在猜, 躺在棺材里, 也许比站在棺材外头更舒服一点儿罢? 记得那时似有人说, 这孩子, 好冷的心肠, 这么点儿的年纪, 死了弟妹母妃, 毫无哀容…… 母后自远远望来, 目光凉凉的, 似冰……, 似在笑着, 只是脸上, 分明了无笑意……
“公主, 公主, 公主? 公主!”
公主……
我抬起头来.
啊, 皇兄已死……, 我是临安皇朝最后的公主……真糟糕……
“公主请接诏.”
苏煌怎会如此甘休呢?
“苏大人呢?”
“公主?”
我亦不耐烦, 咳嗽着, 由侍婢扶坐起来, “兵部尚书苏煌苏大人呢?”
…………
“没人知道吗?”
“回公主的话, 苏大人, 苏大人现正率兵南门抵挡敌军入侵.”
苏煌, 刚才不是明明还在宫中么?
“我睡了多久?”
侍婢轻声相告: “回公主的话, 快两日了.”
“皇上几时驾崩的?”
“回公主, 是今早的事情了, 现在已过酉时.”
“是么……”难怪.
可苏煌…… 苏煌? …… 一个人, 可会守护一个他原希望灭了的国家? 多么奇怪……
“公主, 请接诏!”
“公主请接诏!”
帘外黑压压, 群臣跪倒, 声声追逼着我做一亡国之君, 却没有一个, 肯抬头来看我.
做皇上么? 临安王朝故来子息薄弱, 历代也出过几个女皇. 但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 也不愿意. 朝臣百姓皇室宗亲, 那么多人的性命, 交在我手上, 我怕, 我也承担不起……
皇兄, 你怎会想到我呢?
早知今日, 父皇逐出承德王一家时, 我该拼命进谏才是.
但到如今, 悔也迟了.
“公主, 请接诏!”
这样惶惶然, 仍不忘逼迫一个女子, 这便是临安王朝的文武百官了么? 嗯……也罢……
“诸位大臣, 可要本公主跪下接诏?” 我慢吞吞问着, 一句话, 已咳断三次.
诸人面面相觑, 终有人说: “臣等不敢.”
“那就拿来罢.”
我伸出手, 厌厌接过递上来的诏书. 展开来, 上面有皇兄的大印, 朱红印子, 像死去多时的血. 由不得又咳嗽几声. 到处透着不新鲜的味道. 遗诏上, 封苏煌为尚书令, 监理国政. 难怪. 只有是自己的东西, 方会愿意守护.
慢慢喘着气, 且听帘外一干人等跪呼 “女皇陛下, 万岁, 万岁, 万万岁.”
先祖立国, 六十上崩, 父皇驾崩时五十五岁, 皇兄, 皇兄死时, 不过三十有二. 历代皇族, 加起来, 不知道值不值万岁? 我这身子, 又有几日好活呢? 皇兄啊皇兄, 你怎好将这担子交给我? 我咳得笑得挤出泪来. 侍婢跪下, 哀声说: “陛下节哀.”
众臣哀声附和, 山呼:“ 陛下, 节哀啊!”
我哀么? 哼……想着就笑了, 苦笑. 大家同哀吧, 国将亡了……
登基大典上, 苏煌风尘仆仆奔进殿来, 一半儿人以为是敌军杀进来了. 人心惶煌, 已显而易见.
苏煌带来好消息, 东谢居然肯退兵了. 群臣松下口气来, 还转了人色.
我自想着, 听说皇城加上禁卫军以及宫内, 各王、将、大臣,府中亲兵加起来, 不足八万, 敌军三十万大兵压境, 说退便退了么?
看一眼面带喜态, 色仍惴惴的百官, 我实不想问. 叹一口气, 却不能不问. “苏卿, 东谢退兵可有什么要求?”
我在大殿上, 坐得很累. 皇冠亦很重, 听说很多人想要, 其实, 戴在头上, 并不舒服.
自高高殿台上俯望下去, 苏煌戴着金凤朝阳盔, 一身的乌银锁子甲, 与殿中而立, 周身光芒隐润, 风采蕴籍. 往日只觉他卓然大雅, 今方见其英武, 倒果然是文武全才, 有治国安邦之能, 原是极配有这样的野心的. 只这将亡之国, 不知他如何守救振兴.
殿下, 苏煌抬头, 微微谔然. 面色略有迟疑, 言语却坦荡无拘, “东谢意与我朝交好, 若陛下恳割让六十里地为东谢朝臣使节晋见安身之所, 东谢愿退兵还朝, 永不相犯.”
朝中静默, 听着. 渐起窃窃私议之声.
我终知皇兄昔日之苦累, 龙椅这东西, 便生荆棘, 坐上去, 也只有坐着. 再累, 亦不能起身. 底下跪着的百官, 地下弯曲的数百双膝盖, 并不能解其一二分的乏累.
我轻轻扶着皇冠, 将臂支于扶柄上, 微撑着额头, 慢慢问: “众卿家有何建议?”
群臣默然, 终有人出列, 道: “微臣以为, 区区六十里疆土能换回两朝万世交好, 何乐而不为呢?”
亦有人说: “东谢三十万大军取奇道突然兵犯我朝, 难道能为了六十里地吗? 以微臣看, 东谢居心叵测. 恐是怕京畿外众将率兵回援, 特意借口拖延.”
回援? 谁呢? 承德王被逐, 一家离奇死在途中, 他部将数十人皆调离京师, ㄉ⒙? 众人心知肚明, 今圣猜忌心重, 不容臣下做大. 文不可专政, 武不可专权. 到得皇兄时, 理政散漫, 又因母后之故, 更借机将永乐王府一家老小流放边疆苦寒之地, 从此内朝官员半数外戚, 朝外诸臣置闲搁散, 消息不通,天高皇帝远, 与京城、皇宫, 早已相隔万里了. 梁政么? 怎可能呢? 自皇嫂一死, 又怎能期望于他? 指不定他连乘乱造反, 自立天下的心都有了.
救, 已无人可救了. 而东谢, 自不会只为了六十里地退兵. 和么? 只怕也未必吧.
我淡淡问: “苏卿, 东谢求的, 是哪六十里地?”
“皇城......”
群臣哗然.
“东谢…,请圣上在皇城北起护城墙, 南至文华殿间, 匀出六十里地, 供其使臣安身参政一用.”
大殿里默默无声, 落针可闻.
我轻轻, 笑了. 那笑声, 格外的清晰, ……清晰刺耳.
你看, 对于弱者, 和平的代价, 一贯是屈辱.
数百双眼睛怔怔惊恐地望着我. 群臣, 怕是以为我已疯了.
苏煌, 也望着我.
我咯咯笑着, 笑得极轻, 但就算我自己看不见, 也能自群臣惊惧惶恐微轻鄙的表情, 看出那笑容有多妖媚. 我生母, 也是美艳惊世的妖姬呢,与苏煌的姐姐一般, 死于非命, 罪名是----媚主乱政, 祸国殃民…… 而如今, 妖姬的女儿, 做了皇帝……
我慢慢拔出头上近尺长的璃龙簪, 静静取下头顶沉沉的皇冠, 放在几上. 皇冠落几, 轻轻地, 发出“嗑嘡” 一声. 颈上陡然一轻, 我总算, 能缓口气了.
我且笑问: “众卿, 不如…, 朕将这九龙冠也割上一半儿, 给东谢励王做冕如何?”
殿下, 群臣跪倒, 山呼 “陛下! ……”真是, 能呼倒千山, 哀断百川那.
史书上或会这样载: 安和元年, 女帝登基, 东谢三十万大军围城逼宫. 女帝欲让帝位, 群臣痛哭, 声彻阶宇……”
咳, 咳……咳…,嗯……我且自咳着. 咳出泪来. 泪眼模糊里, 只见苏煌看着我, 褶褶星眸, 似曾往昔…… 我亦笑望着他……
苏煌, 已是你的国了, 其实亡或不亡, 又岂在我定断?
哭声渐衰. “陛下若信得过微臣, 肯将国运江山交臣一搏, 臣愿以身家性命, 力保我朝国不易主.” 苏煌清冷冷铿锵的声音炸碎了满殿哀音.
其实私下里, 不知多少人传, 兵部尚书苏煌与东谢暗地结私谊, 两相辅助, 成其好事. 但到此时, 听他有如此把握, 怕是更无人怀疑.
我呢? 我静静看着他, 我不知道……
天家, 可有 “信任”二字?
我拿过几边锦盒, 放在几正心处, 与皇冠一起. 锦盒里是我刚继承来, 还未曾打开看过的传国玉玺. 我站起来, “众卿, 朕今以玉玺相托苏卿. 日后兵马调度, 政建改革, 百官选用罢免, 全由苏卿定夺. 众位卿家, 需以全力辅助. 凡违苏卿令者, 有如叛国论.”
群臣哗然, 百官色变. 但其实, 自东谢围城之日起, 他们什么时候神色如常过?
我想想, 又加重语气, 追补一句, “先皇死前相托之人, 朕亦当信得过.”
“苏卿, 就托付给你了. 众卿都平身罢.”
转身竟自而去. 不知何人, 自殿下提醒: “皇上, 您忘了皇冠.”
回头望去, 却是苏煌, 一双眼神幽深洞澈, 我却看不透, 远了, 一贯看不透……
我笑笑, “福公公, 替朕拿着皇冠.”
“老奴尊旨.”
望着殿下跪着不起的百官, 我且自打趣道: “福公公, 如今也只你一个老奴肯拿朕的话当圣旨听了. 我分明记得刚才命众卿家平身. 你瞧, 这文华殿上百官如今还跪着, 是什么意思?” 随即哼笑, “也罢, 这国还未亡, 已无君臣之分了.”
“皇, 皇上! 微臣不敢!” 众口一声, 惊慌抬头请罪. 老相国更是一面的焦急悔恨, 无比痛心, “皇上! 老臣等是怕皇上误信奸人谗言! 将祖宗江山拱手相让啊!”
我斜扫他一眼, 淡淡道: “老卿家, 当年聚众联名上书, 请旨斩除朕生母柳妃时, 您是否也是如此慷慨陈词?”
“老, 老臣……”
“罢了, 老卿家跪安吧! 苏卿既受先皇遗诏监国, 以后万事俱与苏卿商量. 众卿一并退朝!” 我拂袖而去, 身后群臣跪呼: “臣等领旨尊命.” 中夹杂着老相国凄哀痛呼: “陛下! 老臣历代为官, 对朝廷从来一片忠心绝无己私啊!陛下! 先皇, 老臣对不起你的嘱托! 老臣也无颜活在世上! 先皇, 您等着, 老臣下去辅佐您了!”
“你们, 你们别拉我! 你们让我去死! 你们这一群见风使舵的奸佞懦弱之辈! 内不敢直言谏君! 外无能退敌保国! 你们妄为人臣啊! 老夫就是死! 也耻于与尔辈同殿为臣!”
背后, 一片呼和嘈杂. 我并不曾止步回头.
继位大典总算结束了, 除了一顶皇冠, 我什么也没得到. 而这, 也是我最后一个亲人的命, 换来的. 我并不悲伤, 只是, 也没有什么可欢喜的……
至于老相国, 死与不死, 又如何? 他这样的脾气, 若是城破了, 定也是以死殉国. 若守得住, 苏煌初掌大权, 也需收买人心, 像老相国这样的元老重臣, 历代忠良, 他自也不能由他去死.
其实, 这天下, 这江山, 不曾由我得来, 我亦无能守, 由来关我何事?
我躺在软椅上, 咳嗽渐止. 慢咽下母后着人新煎的汤药, 加了如许冰糖银耳, 依旧如此难喝, 真真苦口良药么. 我躺着, 渐困了, 只不愿动身.
我已很累. 若平日, 何需我僵坐竟数时辰? 这皇位, 真是累人那……
日日上朝, 原来是件辛苦事. 卯时起来, 梳洗整装, 辰时已要上朝. 我因病弱, 一向迟起, 如今每天昏昏沉沉被他们摆弄着, 架到冰冷的龙椅上, 时时看那殿中百官满面乌压压颓丧的嘴脸, 几乎透不过气来.
还常有战报由城外递来, 那 “报-----------------” 字儿拖得老远路, 伴着急匆匆的脚步声, 平地一声雷似, 炸在殿心, 满朝文武如惊弓之鸟, 哆嗦不成言. 半晌, 回过魂儿来, 便如满树鸦雀, 争相聒噪. 千言如大雨倾盆, 万语如百川决堤, 浩浩荡荡, 吐沫星子差就没能冲垮京城, 一并淹死敌军三十万人众了.
罗嗦半天, 总结不过三件事:
拿玉玺, 撤监国, 换主将.
再问, “谁去?” 群臣鸦雀无声.
片刻, 也有争名好利, 年少气盛之人站出来逞英雄.
我赞一声 “好呀!” 慢列约法三章: “准领兵三万, 封“淮午门”, “益阳门”, “广宁门”, 连至西城 “昌丰门”, 东延 “东安门” 等中城诸门. 绝军于南城十里地, 以供攻守之用. 以烽火书箭传讯, 若败, 斩其妻妾悬头于中城诸门示戒; 若退而失城, 立诛其九族, 抛尸中城门外……”
我尚没列完, 其中十之八九已目暴牙龇, 面无人色, 剩下一二, 其父兄辈在朝为官的, 已为其跪地求饶了.
亦有人强撑着说, 十里地不够屯兵, 或言如今移民清城, 恐敌乘乱偷袭, 更有怜民如子者说, 兵临城下民心已忧, 如今时短情急, 强牵硬搬, 挤攘损伤难计, 财物毁失无数, 恐百姓吃苦, 民心怨愤, 多生事端, 终导致外逼内反. 等等诸言, 嚷嚷不休. 我已很累, 冷眼自堂上望下去, 淡淡说:“ 众卿勿急, 朕也不过试试众卿忠心, 胆识, 信心和智谋罢了. 如今不听一人言如何取胜, 只有百口众声, 陈辩如何不能战. 既不能战, 何必请战?”
堂下一阵死寂, 皆垂头缩脑, 不知是羞惭难当, 还是惧于出头露面,无端被点名出征, 落得尸骨无还.
我看着, 且自撑臂于椅柄, 助力支着早已被皇冠压得酸乏难当的脖颈. 慢慢温言道: “众卿勿怕. 众位卿家都是朝之栋梁, 天家子民, 朕和百姓也舍不得让你们谁去送死. 说不得, 只好命监国大人先在外支撑奔波了. 实在不行, 还有朕御驾亲征么.”
殿上, 诸人面上红白交错, 一遍遍颜色渡过, 甚是精彩. 我自冷眼看着, 等那满堂的聪明人找了台阶下来. 却突然, 老相国抖着胡子, 瞪大双眼, 哆哆嗦嗦站出来, 慷慨陈词, “陛下, 老臣愿往!”
我差一拍膝盖, 直赞道: “好呀! 老相国果然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 转眼睃巡四下, 斜望见殿前执金瓜而立的健兵, 徐徐道: “只是朕曾见先贤书中言: 为将者, 当有勇有谋. 这勇字, 尚在谋前. 老相国一番忠肝赤胆, 朕深为感动, 可惜国难当头, 万事需谨慎, 一发错, 满盘皆输, , 朕与老相国又岂能拿京师万千性命, 祖宗世代江山来感情用事呢?”
“臣, 自问力气不输那一干白面小儿!” 老相国挺身而立, 摞须南指, 怒目瞪眼,比这一干唯唯诺诺随风倒的众臣, 倒真是,气势冲天呢……
我且冷眼微笑, 待他上前请命时, 慢吞吞道: “好呀. 老卿家若能拿得起殿上执金吾手中金瓜, 在殿中慢跑一圈儿, 朕便准老将军领全军驻守京师, 驱逐外虏.”
“来人呀! 还不快将金瓜递给老将军.” 我侧耳灌刺了福公公一把尖细的嗓音, 如遭鸡啄, 鼓痛难当. 悄悄揉抵耳心, 心想, 果然不愧是两代皇上身边儿伺候的老奴了, 极会煽风点火么.
左殿, 御前侍卫执金瓜踏阶而下, 两臂鼓发, 身形墩实沉厚, 步步落地有声. 金瓜递与老相国面前, 老相国目瞪口呆. 想这老儿直犟, 说不定真伸手去接了. 看他须发皆白, 皮皱骨脆, 坐了六七十年的案台, 又哪经得起这百十斤金瓜? 虽不能遂他所愿, 我亦无心伤他, 且命侍卫金瓜放在地上, 由老相国取用.
他三拾不起, 恍然木立殿下, 金瓜前, 再抬不起头来……
我亦无心, 哄这老头儿.
福公公尖细嗓门呼喝: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终于, 我可自这冷硬龙椅, 聒噪百官中抽身而去了.
只可惜, 今日后, 还更有明朝, 国存一日, 我活一日, 便朝朝如此. 国, 是不能灭的, 便是要灭, 也不能任由它灭 ……
还未回宫, 朝凤宫已派人来请. 为人子女, 要母亲着人请见, 已是不孝, 若要不去, 怕更不行吧?
母后么, 并不是一个好打发的女人…… 以前, 尤有皇兄顶着, 到如今, 我既坐了皇位, 愿与不愿已不要紧, 只这其中种种责任干系,我亦得承接下来. 面上, 尚得做得过去.
行两步已累……
我自幼体弱, 宫里少不得小心伺候. 如今做了皇上, 愈发不同了, 时时有软轿备好跟着. 内监自多会察言观色者, 不待指示, 已将软榻抬上前来. 我上榻躺坐了, 昏沉沉由他们抬着, 摇晃到朝凤宫. 头晕目眩气阻. 人未下地, 先咳一阵儿.
却见母后亲自上前来, 执我手, 欲扶下轿榻来. 我慌忙落轿, “儿臣不敢.”
母后执我手, 悄声责怪道: “儿今已是天子了, 除天无人能在其之上, 怎还妄自称臣?” 母后面容不动, 声色却厉, 提点这一声, 左右不过我与她听见.
我忙受教, 感激道: “母后……”我, ……感激道什么好呢?
“母后, 孩儿自幼口拙, 便有万般心思也不知如何说于人知. 母后锦绣心肠, 儿这一片心意, 想是能明白的.”
母后细细看我一看, 仿佛头一次才见到, 定要将我看个明白一般. 我垂头, 止不住嗓眼儿一阵咳.
“外头风冷, 还不扶皇上进来坐了?” 由人拉我在朝凤宫中坐了, 母后拉我手着, 无非闲话家常, 问我今来身体如何, 朝政可繁忙.
我且一一答了, 嗓眼儿心里, 那一阵子痒, 却是止也止不住, 终伏身干咳一通, 一口气提不上来, 噎喘不息, 自觉身渐儿发凉了, 随时, 便能死了去.
但终于, 是死不了的吧?
背后, 一只手掌, 上上下下抚着我背脊, 且自耳边切切忙叨: “皇儿, 皇儿, 你先坐正, 喘口气!” 又左右斥骂: “你们这群蠢笨奴才, 怎么伺候皇上的?! 才几日工夫不见, 怎就至此了呢? 哀家真该重开厨狱, 把你们送去管办喽!”
一大片的奴才跪在地上求饶, 惨不忍闻.
我嘴边, 有人递上一盏茶来, 耳边, 听母后温说: “皇上, 先喝口茶罢.” 我喘着气儿, 接过茶咽了一口, 刚才一股茶香扑鼻, 如此富郁, 入喉还未散了. 我倦倦阖眼, 慢慢, 方缓得一口气来.”
母后温声询问: “皇上, 好些了么?”
我出不得声, 只得点点头.
一干的奴才还跪着, 哆嗦着, 有胆大的爬上跪在我脚边儿叩头求情. 脑骨砸在碎叶青花地板上, “嗑砰砰” 有声, 我脚沾在地上, 听声也震得抖了, 难受.
一贯受不下这个, 于是喘着气儿, 向母后求情, “母后, 也, 也…,不怪这些奴才. 皇儿这身子, 您也是知道的. 随时闭了眼也未尝可知, 全亏得母后着人找来的奇药吊着命罢了.” 说一说, 喘三喘, 我是真的乏了. 母后倒不再提, 只拉着我话长话短, 好言抚慰了一番, 见我是实在说不得话了, 由不得, 满脸怜惜为难地着人好生送回宫中休息, 又派了身边儿使得顺的一名宫女跟来伺候.
我由人抬回景阳宫, 榻上息了良久, 待宫女拿汤药来服了, 方好了些. 此时心里想着事, 又睡不着了, 辗转几次, 终起身往外走走.
才走两步, 听声儿微一诧异, 怎这么多人跟着? 且回头看, 往日便加上福公公也不过两三人, 今日确跟了五人. 我皱眉, 正要询问, 那面生的小太监和宫女倒极伶俐, 上前来跪道: “皇上, 奴才冬虫, 奴才夏草, 给皇上请安了. 奴才们是皇太后她老人家怕底下不晓事的奴才们照顾不周, 特派来小心伺候皇上的.”
“嗯, 起来吧. 名字倒也有趣.” 我漫应着, 却见福公公面色不郁. 朝中宫中, 其实都一个样子, 老人多见不得新人不打招呼就冒出来抢彩头.
那两个奴才谢了恩, 接话儿回道:“ 皇太后她老人家也是一片慈母心肠, 给奴才们取这名儿, 是希望奴才们能像冬虫夏草, 时时伺候在皇上身边,有病驱病, 无病养身, 从此百病不侵, 只愿皇上您能龙体安康, 福寿无疆!”
“大胆! 你们这两个狗奴才什么身份, 竟然大言不惭, 敢说皇上得靠你们保命?!”
“奴, 奴才不敢!”
“寿儿! 怎么能这么无礼? 这两位都是皇太后跟前儿的老人儿, 如今皇太后特地派来这边儿服侍皇上的! 那一心儿还不全是向着皇上好? 二位说话做事都是有分寸的人, 你学还来不急呢, 怎敢多嘴冒犯? 还不快向二位道歉?”
我淡淡看着福公公斥责身边儿说话的, 且留着他们在那儿撕缠, 一人信步走了.
身后, 一片琐碎的脚步声追来, 怎么也甩不脱. 虽说习惯了, 到底也是烦的. 好在俱是精乖的人, 追得稍近了些已放轻脚步隔着一段距离小声儿跟上. 再不曾大张旗鼓, 左右嘈扰.
渐自走出宫来, 漫步廊中, 母后那一声声 “皇上” 尤似环徘耳边. 说得几声, 便掩不住那一点点儿娇气. 总也忍不住, 幽怨求欢的本能. 同是女人, 反听得格外清楚刺耳. 我乍听来, 虽面无表情, 人, 却在皮下一哆嗦, 心里, 微有些寒凉……还需过上多少年? 我会将这, 当成物伤其类呢?
走走, 也不知怎的, 就向着西冷宫的方向去了. 停步方觉不妥, 于是折回来. 看看时辰, 竟也快酉时了呢. 左右着人传膳, 皇宫避忌众多, 御厨也难试新菜, 这一道道菜肴端上来, 看熟了, 其实总也是老一套儿.
这么想着, 忽然就想起早儿在朝凤宫中听母后提起的厨狱来. 说起厨狱, 也是极有来由的. 原来先头立厨狱时, 曾言, 家禽谷菜既能油炸滚抄蒸煎焖炝了入肴, 那人亦能……厨狱, 屡出奇肴异馔, 花样百出. 主料, 是 “羊”, 两脚的羊. 也有言说, 恨一人, 恨不能寝其皮, 食其肉, 那厨狱也曾是历代帝王将相的最爱, 少不得许多犯上作乱, 言行逆耳的臣子被做成那盘中餐, 被人食之而后快. 一直到了烈帝时, 三王做乱, 黎民受苦, 国家财薄人乏, 烈帝突然暴毙宫中, 仁帝继位, 实施仁政休养生息, 因听朝臣劝阻 “苛政猛于虎”, 于是方才将之及一干酷厉刑罚罢除了. 但累世积威尤在, 如今说来, 也是叫人听来头皮一麻的传奇.
本就没什么食欲, 如今更吃不下饭了. 也不知, 苏煌在南城如何……
说来, 已快月余不见他了……
国或将破, 深宫中, 我却依旧安然似故时. 真奇怪, 仿佛只要有苏煌在, 心便是安的……
唏......, 不久前夜里, 还想他要杀我呢. 即便到现在, 还疑惑, 皇兄之死, 他怕也脱不了干系. 默默苦笑, 明薇啊明薇, 你到底是不长记性, 还是生来无心无肺呢?
日日的早朝, 众人起早摸黑聚起来, 跑到这大殿里, 黑压压, 默默站一片儿, 也没有什么话说. 上次老相国叫我当堂驳斥, 如今, 也不来了, 说是告病. 群臣不细说, 我亦不问. 这四下里, 是更安静了. 偶尔, 有人冒出来说两句闲言闲语, “陛下, 据闻昨日日落, 有夕阳洒金于皇陵, 壮观如佛祖转世. 可是吉兆啊! 定是先皇祖先托法, 护我□□国体金身, 世代不衰.”
我且应着, “嗯”. 好么, 人靠不住, 只得靠祖先显灵了.
但这满朝文武, 满城百姓, 总也要心里有个倚靠吧. 由着去吧. 若不是我与父皇从未亲近过, 话也没说过几句, 我恐怕也会夜夜梦着父皇来解救我于危难水火吧.
四下里扫一眼, 忽觉少了点儿什么. 其实我本不是好记性的人, 只是那少的位置, 太显眼了点儿, 自我上朝以来, 左列老相国, 右列国舅, 两排领头, 从无更改, 更无人敢站在其前. 如今, 如今, 左列少着一个这么多日, 突然却也能同右列平齐了, 而那右列, 却似群龙无首, 空着一截子, 更有些荡悠悠, 颤巍巍的, 倒反比平日热闹了, 多有人出列, 说着似刚才那样的无凭无据的无稽之谈.
我斜脸望着, 少不得细琢磨, 老相国我是不想管, 也不用管的, 可国舅, 是太后的亲弟呢. 我似乎, 该问一问.
“国舅今日没来上朝?”
殿里人声一窒, 又是一片静默.
懦懦, 似有人言, “国舅病了.” 依稀前头, 好像有 “听说” 二字. 风言风语风吹沙, 这一扯, 竟扯到城中传有疫症传播的事儿上了.
要细问, 又没一个人肯站出来讲明头尾.
由不得, 只好下朝回后宫探望太后, 嘱咐人叫御医来小心看查, 又少不得问候一番国舅的病情.
太后亦不知道, 同我说, “自入了宫, 与娘家宫外的亲戚也走得远了. 顾忌着这宫里头条条儿规矩, 拜望一下也诸多繁文缛节约限着. 亲弟弟如今也生疏了, 倒不如皇上您, 日日还能朝中见上一面.” 这一说着, 感触良多. 我少不了一旁好言安慰. 这一呆久了, 身子又不争气, 死咳慢喘的, 像样话儿也说不成几句. 太后又得转头来安慰我, 又问着下头人药按时吃着没, 可叫御医常来看着么? 穿得够暖么? 晚上守夜的奴才揶着被子没? 可别没人就偷懒, 自睡去了. 又说了一堆维和惩治的话. 底下免不了人人思危, 忐忑战惊. 我一边儿又咳着, 太后少不了还得左右使人来伺候照顾着, 闹得朝凤宫一摊子人忙里忙外. 终于是我告了罪, 太后亲执手将我送出来, 一乘暖轿软榻抬回景阳宫了. 倒比上一趟朝还似累上几分.
这几日是越发熬不得了, 只觉着早朝后一晃儿的工夫, 睡了, 一睁眼, 便又是接连的早朝了.
迷登登倚在龙椅里, 冰凉凉硬梆梆铬着不得安身. 不都说坐坐就习惯了么? 我怎是越坐越不习惯?
正想着, 迷糊里似听人说有外城军报. 强提了眼皮子, 见殿下一军士押着一货商打扮的人跪着. 仔细看两眼, 依稀有些眼熟, 却不得要领, 堂下已是窃窃私议声一片片. 且问: “众卿, 何事?” 又无声了.
“启奏圣上, 守城将士抓到此人乔装打扮, 执大内令牌, 欲闯出北门, 行踪可疑, 有通敌卖国之嫌, 被捕后自称当朝国舅, 奉皇命出城. 因疑此人身份特殊, 北城守将项千总特命小人将此人送入殿中, 由圣上领文武大臣们裁决.”
殿下跪的将士声清气朗, 言简意赅, 既便是没读过什么书的武人, 也比过朝中百官说话有条理, 胜在有什么说什么. 只是, 有些话, 原来是不能往明白里说的. 这恐怕, 才是读书人坐庙堂的缘故吧?
大殿里一阵儿僵寂. 怎么? 都不管么? 家贼捉到朝上了, 是不是如今也就变成皇上自家的事了?
我怏怏直起身子, 叹一口气, 赞道:“ 北城守城诸将处事谨慎, 军纪严明. 当赏.”
想一想, 把吏部侍郎支出来善后. 打发了那将士去了, 我与满朝文武看着殿心跪的人, 都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 我叹一口气, 说“替国舅松绑, 送回府歇息吧……”
太后同我说: “北城守将项义也太不知深浅了. 国舅是哀家央出北门去祖坟上香的. 令牌也是宫中之物. 他们怎么能把国舅绑上殿如此侮辱呢? 也让皇上你当着众臣, 下不来台.”
我唯唯诺诺, 一面应了.
太后更是加重语气说道: “这文武百官站在那儿一点儿事情也不会办, 由得一个散军里的粗鄙武夫押着国舅当堂出丑, 也不劝阻! 这等奴才, 若是先皇先祖时, 哪有资格上殿?! 泥判官摆在庙里还能生三分威呢, 要他们站在殿里尚不如一尊泥胎雕像, 何用?”
我点头, “是, 母后说得是.”
太后又道: “哀家看, 他们这官是越做越滑了, 欺皇上你年少体弱, 初登大宝, 国已动荡, 竟不将皇亲国戚放在眼里!”
我咳着, 且听耳边太后说着.
“太不成体统了!”
“咳咳咳咳, ……呵…呵, 咳咳!”
“皇上! 你虽不是哀家亲生, 哀家待你, 却强胜亲子. 如今看皇上这样, 哀家也心疼啊.”
“皇上, 你看你, 就是被他们气得才病得更重了! 有哀家一日, 怎容他们轻慢皇室子孙?!”
我无言但咳, 偶然一抬眼, 却见太后一双眼细细把我盯着. 再过几日, 怕就是我咳出血了, 亦不能蒙混过关了.
以帕掩了嘴, 这许久, 终咳得被人抬出朝凤宫, 一路细想来, 近日身子倒真是越发差了.
隔日早朝, 果有臣下奏请太后殿下垂帘听政.
我淡淡听着, 冷眼望着, 只不出声, 群臣亦不出声. 此时倒有点儿怀念老相国了. 有他在的地方, 绝没有和稀泥一说, 一把年纪了, 也什么都要跳出来说个明白.
苏煌, 你何时才能回来? 若不快些, 只怕新玉玺也要刻好了. 抱歉……
无论真假, 你尚且能于兵临城下之时, 保朕皇位安宁数月. 朕, 却什么也保不了你的……
我一贯, 真是无用啊……
咳, 咳, ……
如今咳不了两声, 也咳不动了……
我今将满二十, 皇兄登基时, 年二十八, 母后仍以圣上年少体弱为名, 垂帘听政三载有余. 帘子后面一个动静, 帘子前头, 皇兄要跟着点头摇头, 二十八岁的人呢……
想一想要旧事重演, 我心里就不太舒服. 难道真如人所言, 皇位这种东西, 得到了, 就再舍不得放手了么?
早朝本不是件乐事, 现更有诸臣上朝来屡屡旧事重提, 提那我不愿意成就的事情. 我不知我还可以以沉默周旋退搪多久.
静静坐在大殿上, 与群臣对视相望, 彼此都不出声, 偶有咳嗽声响起, 亦不知殿上还是殿下. 到如今忽发现不能再如此任性而为了. 原来这朝堂, 没有我坐, 还是可以有别人的. 我恐怕从头就不是他们眼中的唯一. 为着这个我这皇帝也变得不再精贵了, 需谨小慎微, 即便国已将亡也不得任性. 这大殿上, 到底多少是太后的人? 到底多少是苏煌的人? 到底多少是老相国的人? 又还有哪些个派系是我不知道的? 他们都在打什么主意?
太后不是明明都叫国舅探路打算逃出城了么? 怎么又来打这帝位的主意? 亦或者……孤身出逃难得优遇, 要双手捧上一个皇朝送做见面礼, 方能得人看中, 易图个出头之路? 为什么? 还与我抢? 你自我处能抢的并没少抢, 到如今我坐着这九五之尊的帝位, 难道还抢不过你么?! 不, 即便城破了! 即便我亲手把江山让出去了, 也不能是给你! 原来早早不知何时, 悄悄已存了这个执念, 便是便宜了谁, 也不能便宜了太后! 我霍然站起来, 冷盯着底下群臣……
但现在, 现在我该怎么办? 苏煌啊苏煌, 你使人抓来国舅, 可知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福公公, 往日你不是该喊 “退朝------------------”了么? 怎么这两天眼神这么不济?
我侧头, 珠帘晃动, 透过摇曳的视网, 我斜扫福全海, 他恭恭敬敬垂头站着, 无比的奴颜卑琐, 悄声问我: “皇上, 可是要退朝?” ……
他什么也没做错, 他并不曾抗旨不尊, 因为我, 圣上, 没有亲口开口叫他做什么. 只是, 以前, 便是我不开口, 他也会自己仔细盯着我所欲, 顺我心意, 而如今, 他不过, 不说不动罢了, 这几日, 他是不是对太后派过来伺候的那两个奴才格外和悦? 好一个老奴才……
我竟自笑了, 坐下来, 轻轻敲点着几案……
“刑部侍郎.”
“臣, 颜邑在!”
“你上殿来.”
“臣…遵旨.”
我静静, 自怀里掏出一封书信, 递给他.
他站在几案下, 摊开纸来看着, 纸张微脆, 捏在他手里, 隔一会儿“喇喇” 做响. 我并没有看着他, 我倚在龙椅里歇着.
“陛下.” 听唏唏嗦嗦的声音, 似他整袍跪下来.
我揉着额头, 并不说话. 由他跪着吧. 我, 很有些累了, 最近, 是很容易累的……
隔很久, 我慢慢问, “爱卿, 看明白了么?”
“臣, 臣…惶恐. 臣愚鲁……”
我且自轻笑, 愚鲁么? 这方抬起头来, 将殿前所跪之人正眼而视. 他隔着几阶跪着, 隔着案几, 我亦看不甚清, 只不过一弯拱缩的后背.
颜邑么? 也是个人物吧?
“字面上看清楚了么?” 我亦不为难他.
“这个, 臣……”
但我亦不是不会改主意.
“怎嘛, 颜卿如今连大字也不识了?”
“臣, 臣惶恐.”
“嗯, 那纸上的字, 卿家都看清楚了吧?”
“是……臣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就于底下文武百官传阅吧. 但此事, 你我君臣知道既可, 出了朝堂, 皆不可胡言!”
“是, …是……”
唏唏嗦嗦一张纸,一双手接一双手, 传遍了整个朝堂. 殿下数百号人, 竟无一人声, 亦无窃窃私议, 一切, 由各异的眼神扭曲滑稽的表情传递到下一个人手里.
终于, 传回刑部尚书手里, 他颠颠儿一阶阶往高殿上上来, 梯不矮, 很高, 据说这样方显得出天子高处云端的地位, 但妄于天齐? 说笑了吧? 总之, 要他爬得辛苦, 这已够了.
他垂头, 双手高举书信过顶, 呈上来, 我并不接. 是, 这是内侍太监们做的事, 本毋需劳动刑部尚书. 但, 我偏要他做. 如何? 我就是要堂堂一个尚书, 像个他最瞧不起的下等奴才一样, 跑上跑下, 做这些跑腿的事情. 为什么? 事关重大呀, 朕信任他呀, 他们这些朝臣, 不是比宫里那些奴才高出很多倍儿的国家栋梁么? 有如此大事, 当然只配他们知道了. 奴才们, 奴才们, 还是站在一边儿等着风吹草动好拿势转舵吧……
奴才……
后宫, 殿前, 这众人, 如今, 在我眼下, 谁不是奴才? 朕, 是一朝的天子……
“众卿……”刑部尚书, 在几案前, 且自弯着腰……
“逼朕让太后上殿, 亲斩其族弟, 朕, 于心何忍啊……”
……
“吾皇慈悲……”
“吾皇治国仁善, 可追仁帝.”
大殿下, 黑压压跪倒一片, 殿前, 刑部尚书忙忙同跪, 疲态已露. 沉声, 齐呼: “吾皇万岁, 万岁, 万万岁!”
山河或可为之动摇.
他们, 亦有蒙混过关的杀手锏……
我自高高处, 冷眼望下去. 高处不胜寒, 龙椅本非我所喜. 你们逼我受了, 受的且还不是一个太平天下, 如今城外兵祸正乱着呢, 朝内, 还要任你们摆布揉搓我么? 彼此给对方一个机会罢. 若再来, 鱼死网破争一把, 且看谁怕.
“福公公, 可以宣退朝了么?” 我极客气阴冷地请教身边的老奴.
“老奴该死!” 他慌忙跪下, 跪得比这朝臣, 是快捷许多了……
“退----------朝---------------------------------”
长长的一声, 拖响遍朝野.
殿下山呼:“臣等, 恭送皇上, 万岁, 万岁, 万万岁.”
震动大殿, 乌涩涩, 嗡鸣的闷响.
我站起来, 俯视脚下……
我, 是临安王朝的天子……
众生, 都在我脚下……
朝凤宫来请, 我回绝了. 有生以来, 头一次.
太后使人来说: “皇上若身子不适, 当好好休息, 勿以国事操劳.”
我在榻上闷咳, 与太后派来的太监说, “冬虫, 你是太后身边伺候惯的. 这时去问候一下旧主子, 也不嫌鲁莽. 你替朕去一趟朝凤宫, 劝慰母后, 就说, 就说, 咳咳咳咳, 呵…,咳咳咳, 就说, 国舅爷的事, 请母后莫担心, 朕, 咳, 朕, 咳, 朕, 咳咳, 咳, 咳, 定当, 呵…嗯,呵……”我喘过口气来, 有气无力地说: “朕, 定当全力周旋……”
隔日起来, 竟睡过了头, 早朝已误, 奇怪, 这些奴才胆子这么大了? 早朝晨起竟也敢让我误了? 正想着, 一个个脑袋儿, 探进来望, “扑通” 就跪下来, 半惊半喜哭道:“ 皇上, 您总算醒了! 奴才们, 奴才们怎么叫您也不醒, 吓死奴才们了.”
“朕……这是怎么了?”
“御医给您瞧过了, 说您这是体虚气弱, 又积劳成疾, 一定要多调养啊.”
我轻笑, “是吗?”
……
苏煌, 你要快一点儿了.
宫里, 我撑不久.
我并没有使人送信于苏煌, 左右, 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 我不知道信会传到哪里, 亦不知道若信传到苏煌手里, 还是什么样的信. 幸好, 幸好……玉玺已不在宫中, 无法正式行文下诏.
朝里, 没有我的人, 宫里, 亦没有. 入宫十数载, 身边近身伺候的人换了又换, 便是几个熟的, 也是熟亦未熟. 我没有党羽, 没有羽翼, 从未, 想过试问天下. 原来一贯如此, 老天, 乐将人之所想给那不曾想得的人, 然后引发人之本能, 争夺. 意外, 善变, 却终是形模枯燥才是天意. 咳…咳……
我已累了, 药呢? 我无法呼吸……
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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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泡儿, 哈哈, 终于又哄下来一个了, 有你们在坑中陪, 我稍能苦中作乐一点儿. 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填土无力, 却总能把小坑挖大, 大坑挖深, 深坑挖巨, 最后, 把偶自己埋在坑里, 以安天年. T_T
ytx, 不要激动, 其实你把那留言纸圈起来滚着看, 也有不少时候, 你也踩在tai同学的头上嘛. 说到分章这个问题, 哇啊啊~~~ 5555~~~~ T_T 人家本来想写短篇集, 一章结果一个的, 结果, 结果, 差没把我自个儿结果里头了. T_T
TAI, 我倒, 真有此事??? 随即悄悄琢磨, 看, 原来像我这样也还是不错滴, 大着脸出来赖皮, 也不怕被人砸平, 嘻嘻~~~~ 做不成天皇巨星亦是有好处滴. 出门不用化妆. ~^-^~
晚节不保...... 好词儿. ^^
多谢诸位捧场, 偶可能还要在这坑里蹲一阵儿, 但愿不要蹲太久~~~ 我靠! 我怎么就是有本事把脚印儿挖成无底洞呢?! 我怎么就是不能长话短说呢?!!!
好恨啊!!!!!
啊, 对了, 那个当然女猪所想. 纸上其实是国舅叛国通敌的信函, 当然, 板上钉钉的事, 上有国舅大人亲印. ^^
哎, 看过迷花的大家, 觉得相对比, 女猪有何不同? 或者其实换了皮子不换心? 我其实正在试图跳出迷花的圈子. 要是一支笔, 永远只写一样人, 还是写不完尚不成功的那种, 那是很无聊且失败的. T_T 大家实言相高吧. 我自己心里也好有个数.
ytx, 迄今为止, 此坑中, 也是数月来, 映象里最感人的留言啊!
TAI, 血花儿也是花儿, 我先收了! ;P
死了, 本打算一鼓作气, 一夜填完, 谁料想气尚未竭, 夜已将尽, 口水是越吐越多, 打算好的一万字中篇, 怎就写得仿佛十万字方能勉强收收了呢?. 由不得, 只好睡去了! 但愿明天醒来熬完, 回头来写时, 还留有一口半口余气儿吧. 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