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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她那点愚蠢的心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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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心情不好吗,缇科瓦?”
金发姑娘并没有回应。她低着头,一声不吭为受伤的拳手包扎,乍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但她心里远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风平浪静。
艾丽萨还在想前几天那位不知名的夜袭先生。
她总是能想到他。原因大概是在遇到这位袭击者之前,艾丽萨从不知道她在十七岁之后竟然还残留着那么多善意:为昏迷不醒的男人处理好残局;用完了私藏的所有麻醉剂——天知道这个男人强壮得像只雄狮,一只舒芬.太尼根本无法抑制他活跃的神经;用了最好的可吸收缝合线,仔细轻柔地缝合伤口;买好干净的换洗衣服,甚至考虑到他的身份可能不方便露脸特地买了顶帽子;还为明显有慢性胃炎的男人做了一顿热气腾腾容易吸收的早餐。
这对艾丽萨来说并不容易,她从生理到心理都极为排斥体格强壮的男人。做完一切工作后她精疲力尽躺在沙发上,被满屋浓烈的阿尔法男性的味道所包围,根本不敢闭眼。
可是这位先生是怎么对她的?
随意翻动她的东西,还拿走了她的包。
那个斜挎包是她从家里带出的唯一一件东西。是父亲为她买的。要知道她的父亲是一位虔诚古板的犹太教徒,对所有科技和流行嗤之以鼻,严格地训诫艾丽萨应当成为一位优雅矜持的淑女,远离不知羞耻的低腰裤和破洞衣,恨不得连内衣都选择素色五排扣满罩.杯和宽松平角内裤。
可是在她一年前考入医学院时,父亲为她买了一只街头斜挎包。
......父亲一定做了很多功课,买回来的斜挎包是无论哪个青少年都会无比喜欢的简洁印花款式,哪怕中性设计的包又大背带又长,艾丽萨挎起来不太利索,她仍然很喜欢。
现在它被人拿走了。
想到这里,艾丽萨手下的力气无意识加重。
“嘿,小天使,轻一些。”受伤的拳手倒嘶一口冷气,“这是我的手,不是沙包袋。”
“埃塞克忍着吧。”旁边刚贴完纱布的拳手哈哈笑出来,“我们的快乐姑娘最近脾气可不好。”
名叫埃塞克的中年男人闻言低头端详正在为他消毒的女孩,确定他在女孩一如既往紧绷的唇边读出了不同以往的低沉之后缓和了声音,问:“怎么了,缇科瓦?”
“和你无关,埃塞克。”艾丽萨摇摇头,拒绝了埃塞克的好意,“与其担心我,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她余出手,点了点属于埃塞克的那份厚实的病例。
“你如果还想多活几年,就趁早离开这里。”
“我也想离开。”埃塞克叹了口气,“可是我不能。”
“你的债务不是早就还完了吗?”
“虽然是这样......”
“所以你宁愿让玛塔整日整夜为你提心吊胆是吗?”
“......”
谈到那位温柔坚强的墨西哥女人,埃塞克没有第一时间回应。确认了面前的金发姑娘要求他盘托真实想法而非搪塞,他似乎在思考如何用有限的单词正确地传递他复杂的思虑,片刻后才缓慢地开口。
“我身上还有很多烂摊子没有清理,我还需要拳场,玛塔在这也很安全......我们不能离开,至少现在不能。”
多么感人肺腑的独白啊,连旁边三大五粗的拳手闻言都露出了深有感触的表情。
可艾丽萨望着男人被薄雾笼罩的双眉,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之前怎么说的来着?
能干出在赌场败光所有的资产后依然不收手,借高利贷继续赌,最后被借款公司送到无限制格斗拳场打拳还钱这样的事情的埃塞克,是离不开这里的。
他们惯用了腌臜的手段,于是自己也逃不脱腌臜的生活。
她默默嘲笑自己那点愚蠢的心软。
这些人都是自愿往泥坑里跳的亡命徒,一旦能满足自己的欲望,一旦有可以榨取的利润,他们就敢铤而走险,践踏法律和道德。
看不清自己拥有之物,还尽情挥霍所求无度的人,这种人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机会。
就好比那位在黑暗处虚弱喘息着诓骗她的杀手先生。
贪婪的,不知满足的,无休无止的,罪恶的——
刻薄的话涌到嘴边,却在想起玛塔时被艾丽萨咽了回去。
“……玛塔只在意你。”
她贴好最后一块胶布,甩上医疗箱的盖子并站起身转过脸,把抿成一线的唇藏在无人发觉的地方。
“Be a man,埃塞克。”
埃塞克脸上了然又无奈的笑容仿佛在说艾丽萨还是太年轻,而旁边看热闹的拳手早已兴奋地搂上了埃塞克的肩膀,满脸揶揄开起埃塞克和玛塔的玩笑。没有谁发现艾丽萨的掩饰。
艾丽萨也不希望被发现。
她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今天的的值班时长已经足够。艾丽萨收拾好器械,提起新买的包走出休息室,把两个拳手和她道别的声音关回门内,她几乎是憋着一口气、缓慢又快速地一节节攀登通往外界的楼梯。
那口憋得她昏昏沉沉、视野发黑、头痛欲裂的气,在遇见阳光之后被狠狠吐了出来。
艾丽萨仰头直视太阳,在快要沁出泪花的时候闭上了眼。太阳在视网膜上留下了朦胧的晕影和闪烁的光斑,她倚着扶手,慢慢平静下来。
……你在乱发什么脾气啊。
艾丽萨默默地想。
别人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胡乱迁怒也该有个限度。
就连杀手先生,你也应该对他心怀感激。毕竟他只是拿了一个包,没有把愚蠢的你也解决掉不是吗?
而你。
而你也没有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艾丽萨的眼睫抖了抖,心情兀然间放晴了。她无意识地露出一抹细小的微笑,她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正巧闻到对面面包店传出的麦香。
……好香。干脆买点刚烤好的面包回家吧。
她重新迈出脚步,迎向布鲁克林的太阳。
——最好是上次买的,被杀手吃光抹净一点都没剩给她的,边缘烤得微微有点焦脆的那种。
中午的布鲁克林熙熙攘攘,就像黑色星期五时的购物广场。
冬日战士站在大厦的楼顶,把被风揉乱的额发拂到耳后用帽子压紧,带上对讲耳机,然后踩着防护栏用望远镜向下看:地面上的人群就像蚁穴里密密麻麻的工蚁。人簇拥人,人挤压人,人推搡人,人和人之间拥挤又疏离,人和人彼此挑剔又漠视,如果有人——比方说他——在高楼上向下密集扫.射,想必死在子.弹的人只会是死在踩踏下的人数的零头。
可没谁能意识到这一点。布鲁克林人只会像麦片粥里上下滚动的麦片一样在街道上东倒西歪,无论男女老少总是带着一副行色匆匆的面孔,路过街头表演的艺人和伸手乞讨的流浪汉也从不放慢脚步,就像身后有死神挥舞镰刀驱赶。
冬日战士莫名有种感觉。
似乎从很久以前,布鲁克林就是这副模样。
他忍不住伸手比作手.枪.模样,对下面的人群虚虚开枪。
“Bang——”
“......Bang什么呢你以为自己是童子军吗?”
对讲耳机的另一边,隐藏在街角咖啡店的布洛克·朗姆洛直接喷了一口咖啡。他嫌恶地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表情扭曲得像连吃了十罐鲱鱼罐头。
“我说你最近真的很奇怪,营养剂不吃,训练不参加,整天惦记着吃李子喝麦片,不是看着手发呆就是看着可怜的队员发呆,现在还学童子军叭叭叭——神经毒素是不是把你脑子毒坏了?”
“……”冬日战士懒得理他。
“真他娘的烦人。”流氓气质的男人还在骂骂咧咧,“本来今天是老子的假期,陪不了女人,在这陪你收拾烂摊子,你还屁不放一个——”
“你两个星期前说分手了。”冬日战士一脸冷漠。
“……”朗姆洛被噎得不清,深吸一口气,对着高楼冬日战士所在的位置比出一根中指。
“Shit!”他恶狠狠地说。
……好烦。
冬日战士皱了皱眉,透过望远镜瞥了坐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喝咖啡的男人一眼。
……明明这人自己也在摸鱼。
他烦躁地压低帽沿。
虽然布洛克·朗姆洛这个人流氓嘴碎,整天凶神恶煞又满口脏话,但是冬日战士不得不承认,吊儿郎当的特殊作战小组组长有一双精准锐利的鹰隼眼睛。
他大概真的被神经毒素影响了。
冬日战士想。
“不过‘武器’不愧是‘武器’,连神经毒素都干不倒你,”
联络器里没有声音,朗姆洛也就没能察觉到士兵的烦躁,他正在翻看手机里医疗部传来的冬日战士的体检报告,看到结果时不明显地松了口气,挑着重点低声念给冬日战士听。
“体检报告出来了,你中的大概是种新型的神经毒素,数据库没有匹配。但是就检查情况来说,它只是让你的大脑状态变得活跃,坏处是会造成情绪兴奋和轻微失眠,好处是——草,还有好处?——记忆力短时间会变得非常好。整体来说一点事没有,你可以把那张暴躁脸收起来了,这几天对着你那张脸,我上厕所都不顺畅,可烦。”
“……Go fuck yourself,朗姆洛。”冬日战士恶狠狠说。
朗姆洛的大笑太过刺耳,冬日战士完全生不出继续闲聊的欲望,甚至还想给这男人一枪子儿。他索性放下望远镜,无视掉朗姆洛粗哑的笑声,拉开脚旁的登山包,拎出枪箱开始组装。
检查结果显示一切没问题......
可是他并不这么认为。
冬日战士从不做梦,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过深刻到能被大脑存储的梦。但是最近他一直频繁地梦见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尖顶红房,老旧的外楼梯,三角楼,沙砾路,灰暗的天空,天堂树,国债票,金发……
如果,这些还可以勉强归类于人类大脑的不可思议的话,那么……
冬日战士组装好枪,向楼下看了一眼。
……那么他眼前的幻觉,也算一切正常吗?
就好比现在。
朗姆洛消失了。
工蚁群消失了。
甚至楼也消失了。他似乎站在民居的二层楼窗前,窗台下就是漂亮的天堂树和刚铺好的沙砾路,福特汽车喷着尾气慢吞吞挪移,大裙摆的姑娘抱着刚烤出来的面包笑语欢声。
冬日战士闭上眼再睁开,那幅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景象便消失了。
他的面前便又是现代社会的蚁巢。
他无意透露给任何人这个情况。他并不觉得严重,也不觉得需要困扰。他只是有些恍惚,因为他这一切着实有些不可思议,他确信他从未有过这段记忆,可他却如此熟悉幻觉中这座落后老旧、昏黄拥挤的城市,就好像那是沉睡在他身体里的一块隐秘的骨,在被打了一拳之后才能意识到——
啊,我原来还有这么一块骨。
我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块骨?
“R01呼叫W01,”布洛克·朗姆洛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冬日战士的思绪。
笑声不知何时烟消云散,熟稔的称呼也变成代号,特殊作战小组组长此刻蜕下了吊儿郎当的表情,观察着咖啡厅的玻璃中映出的黑色林肯的影子,向楼顶的战士发出指令:
“目标出现,十点钟方向,拐角黑色凯迪拉克。
“开始清理。”
冬日战士架起枪。
巴.雷特M82A1狙击步.枪,重型特殊用途狙击步.枪,填充大口径12.7X99毫米弹药,射程远、精度高,威力大。可以迅速拦截车辆,一发弹药就能打坏车子引擎。
0.50英寸以上口径的枪,如果打在人身上——
冬日战士从望远式瞄准镜中盯住后座上的人,那人似乎看到了谁,打开了车窗。防弹玻璃降下,露出他脆弱的头颅,正是适合狙击的最好时机。
距离,六千一百米,无风,空气阻力弱,目标移动速度较慢,狙击方位确定。
他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砰!”
冬日战士快速收起枪缩回身体,在拆卸枪的过程中他起先听到熙熙攘攘的声音没有停止,反而扩大成煮沸了整个街道的炙热喧哗,似乎工蚁们都搞不清那一声巨响是什么、从哪来,都争先恐后地四处探头寻找噪声来源——在找到的一瞬间喧哗声立刻被压缩至极限,紧接着,一声恐惧的尖叫划破天空。
“啊!!!”
——纽约市禁止执法人员对人使用0.50英寸以上口径的枪支,因为无论子弹打在人体哪个部位,要害或非要害,都会造成爆炸。
一点组织都留不下的,彻底的爆炸。
没有防弹玻璃的阻隔,目标任务的样子一定很凄惨。
“Clear。”冬日战士关闭枪盒塞进登山包里,对耳机说。
“撤退。”朗姆洛回头瞥了一眼混乱的中心,确认目标人物已经成了一滩废泥后举起咖啡杯一饮而尽。在杯子与桌子发生碰撞时,有人从朗姆洛身边冲了出去。
“让开!”
从声音判断,是个年轻得不能被称为女人的姑娘。
准备离开楼顶的冬日战士愣在原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违背了狙击手最重要的原则,探出头,谨慎地打量楼下——
红色的裙摆撞入他的眼睛。
是艾丽萨·缇科瓦。
他想起来了。
今天上午是她在拳场的轮值日。
而这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
他挑错了动手时间。
“让开!让开!我是医学院的学生!请让我进行急救!”
红裙子的艾丽萨把面包袋扔在旁边的咖啡厅座上,一边跑一边喊,声音大的能清晰传入联络器。
“哎哟我操谁啊吓死我......哦,一位little lady。天真,竟然想从狙击手的枪下救人。”
任务轻松搞定,心情舒畅的朗姆洛刚要伸个懒腰,就被旁边“砰”一声甩过来的面包袋吓了一跳,想要发火,抬头一看艾丽萨年轻的面庞顿时又没了脾气。他砸砸嘴,恢复了那副痞里痞气的样子,抽出两张钞票压在咖啡杯底并站起来,想了想,还是用那点可有可无的好心叫住了那个焦急着往前冲的姑娘。
“别去了,叫成那样估计人早死透了,”朗姆洛双手插兜,对回头来看他的姑娘笑,“没听到他们说脑袋都炸了吗?别吓到你......”
他扬眉示意姑娘凸起的肚子,“和可爱的小baby。”
这句话只能令她施舍几秒的停驻。
联络器的另一头,冬日战士安静地听着艾丽萨·缇科瓦愤怒到极致、一字一顿、清晰撞击耳朵的斥责。
“脑袋炸了,”怀孕的年轻姑娘那双蔚蓝的眼睛像是在燃烧,那火焰烧向完全不把生命当回事的男人,她狠狠地,冷静地说,“也有存活的概率。”
她转回头,重新向被击中的人迈出脚步。
“就算是你脑袋炸了,”姑娘的声音越来越远,“我也照救不误。”
“嚯!”布洛克·朗姆洛忍不住吹了个口哨,“真辣。”
“......”
冬日战士听不到朗姆洛对这不理解他好心的姑娘的吐槽了,也听不到朗姆洛所说的集合地点了,他连工蚁们的喧闹都听不见了。他只是探出一双眼睛,看着铁锈红色的长裙裙摆挤入工蚁群,挤入黑色林肯上,挤入和裙子一样颜色的红色中。他看着红裙的主人最后满手红色,惨白着脸失魂落魄走出车子,虽然无法看得更清楚,但是他就莫名有了种感觉。
那个聪明可爱的学医的little lady……
大概是讨厌他的。
Tikva,缇科瓦。
“上帝的希望”......吗?
冬日战士默念着这个姓氏,起身离开边缘,拉开楼顶的门,走进黑暗的通道。
“喂喂喂?士兵?听到了吗?士兵?”朗姆洛的声音这时才被他接收到,“有情况发生?”
“没有。”他说。
联络器那边顿时松了口气,随即又传来快速的咒骂:“你他妈没事装什么死,吓死老子了!快他妈来集合地——”
“朗姆洛。”冬日战士打断了他。
“你先回去。”
“——啊?”
冬日战士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毫无声息,声控灯在他经过时毫无反应,漆黑的楼梯间,只有他独自一人。
“我想去个地方。”他做下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