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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8(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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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侄儿的诗词采华丽,可谓云霞满纸,好处一目了然,而蔺七郎的那首则不然,乍看之下平平无奇,连他也是读了两遍方才咂摸出味道。
而像他这样懂门道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不过是人云亦云,只需略加引导,即便不能让长史改判,至少也能在这扬州城里为侄子造造势。
这么想着,他的脚步便是一顿,招来管事,轻声吩咐了几句,然后转头对偷偷揩眼泪的侄子道:“我们也去听听。”
张十八郎心里不服气,正想听听旁人怎么说,求之不得地点点头。
叔侄俩混进人群里,待那书生将三张卷子上的诗都念完,忽然有人用不高不低地声音道:“我看这榜首不过如此嘛!”
说话之人正是张家管事,他一身绮罗,头戴纱帽,穿得比一般平民光鲜许多,加上身形肥硕,派头十足,颇能唬人。
周围人不知他底细,都半信半疑地等他下文:“这话怎么说?”
张家管事环顾四周,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轻蔑不屑的笑意,仿佛在讥笑他们连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都不懂。
“这首五绝单也还行,但是与第二名的那首排律相比,就像是初入门径的童子习作,两首诗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其实方才那几张卷子贴出来,便有不少人犯嘀咕,只不过不敢当那出头椽子,生怕说错了贻笑大方。
眼下见有人起了个头,那些人纷纷“英雄所见略同”起来。
“我就说呢,诗题是美人,怎么从头到尾连个美人的影子都没有……”
“听说那张家小孩生得丑陋,莫非是因为相貌的缘故?”
“蔺七郎神童以前的诗我读过,还是有些佳句的,如今一看,莫非那些诗都是找人捉刀替笔的?”
“天下所谓神童概莫如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那也不尽然,那张家小童倒是神童不虚……”
“造化生人总不能万全,生得那副尊容,便是叫我当神童我也不乐意……”
……
三人成虎,众人一通七嘴八舌的议论,“蔺七郎虚有其表,獠童因貌丑而屈居第二”几乎成了定论,即便有零星几个不同的声音,也因底气不足而无人在意。
毕竟接受一个奇丑无比的神童更容易些。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笑道:“这么一首格调全无的诗,也有人捧上天去?”却是个清脆的童声。
潜藏在人群中的张二郎瞳孔一缩,忍不住道:“哪里来的小儿,无端口出狂言?”
众人向他望去,只见他锦衣华服,身边又站着一个容貌丑陋的童子,不免小声猜测:“莫非那是张家人?”
张二郎一时冲动,眼下后悔也来不及,冲周围人团团作揖:“舍侄虽愚钝,却也不能由人毫无缘由地诋毁。”
那大言不惭的小孩从人群中挤出来,却是个披金戴银的俊美小郎君,生得粉面朱唇,一双眼睛灵秀得过分,让人想起志怪传奇里的妖精。
他莞尔一笑,众人便觉一阵春风拂面。
那小童踮脚指指字最多的卷子:“小子姓贾,排行第九,这是我的卷子,眼下我有资格说话了么?”
张二郎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这姓贾的竖子为何要掺上一脚。
贾九郎也不管他脸色难看,接着道:“令侄这首诗,乍一看花团锦簇,其实底子里直叙其事,不过是将一个美人从头写到脚,若是以美人来比,这首诗便是个毫无韵致的木头美人,再给她穿金戴银也是徒有其表,何况还一股齐梁宫体诗的靡艳脂粉气,若不知这诗是令侄所作,我还以为是前朝哪个好色昏君的手笔呢!”
众人不由哄笑,再看那首排律,似乎确有那么一点冶艳的调调。
张十八郎再也崩不住了,说他诗写得差不算,竟还怀疑他是天生淫棍,不由跳着脚道:“竖子!你又有什么好了!”
贾九郎一撩眼皮笑道:“我自然是不如贤弟多矣,虚长贤弟几年,论风月却是远远不及,惭愧,惭愧。”
众人听这小童牙尖嘴利,句句话含沙射影,又是一阵哄笑。
张十八郎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贾九郎这才笑道:“贤弟莫哭,我说笑呢,你才八岁,自是不懂这些,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罢了,只是那挑葫芦的眼光不怎么样。”
有人问道:“这榜首诗却是高明在何处?”
贾九郎收了玩世不恭的笑,正色道:“此诗单论诗心便高出我等一大截。屈子以美人喻君子,此诗反其道而行之,以君子先贤为美人,是比兴之体,比起直叙,愈见婉转低回。
“首二句写山月,一静一动,对句工巧而不见板滞,第三句弥见深静,一个“苦”字写尽孤清,最后一句“广陵”二字既用嵇中散之典,又指扬州,是谓我广陵多高士。全诗无一字写美人,却写尽了美人,无锦绣丽句,却有清幽淡远之风调。
“在下输得心服口服,对蔺公子惟有叹服,有的人却连输在哪里都不知道,犹自敝帚自珍,呵呵。”这话说的仿佛是张十八郎,看的却是他二叔。
这番话说完,众人纷纷“恍然大悟”,再读那首五绝,便都品出个中深意来,纷纷道:
“方才我便觉得此诗颇有风致,只是他们众口一词,说出来无人信罢了……”
“那蔺神童何尝写不出风采鸾章?返璞归真方才显出本事……”
张二郎脸色涨得发紫,听着这些话犹如芒刺在背,片刻也待不下去,拉着抽抽嗒嗒的侄子落荒而逃。
蔺知柔在家里莫名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不知道因为某个人的一番高论,她这个神童已经快被吹上天了。
贾九郎向来口无遮拦,甚少瞻前顾后,在他的一众兄弟中也算一枝独秀的奇葩。
他说那番话倒也不全是因了与蔺家小儿有二面之缘,只是见不得有人为捧那丑孩子故意引导众人颠倒黑白。
他这张嘴就像鞘中的名刀,时不时要出来亮一亮,不然便觉对不起老天爷的厚赏。
便是他不认识蔺七郎,也要出来打抱不平的。
说完这番话,贾九郎笑着向众人一揖,虽然身高不足五尺,竟有种玉树临风的姿态。
贾九郎挤出人群,发现贾家的老管事袖着手站在几步开外,铁青着脸,鼻孔微张,腮边肉直要挂到两肩。
见他出来,老管家压低声音道:“谁叫你胡言乱语的?郎君的吩咐你忘了?”
贾九郎满不在乎地笑笑:“这不是为你家小郎君造造声势么?如今全扬州都知道六合县有个贾神童了。”
管事压抑着怒气:“你小子敢捣鬼,待我回去禀告郎君……”
这一套对别的小孩或许管用,但这个小孩自幼无法无天,从未真正怕过谁,眼下更是有恃无恐:“管事尽管去,横竖看管不力的是你老,看看你家郎君是罚你还是罚我。”
老管事叫他噎得差点背过气去,自言自语似地小声咒骂:“兀那小狗奴,多管闲事,且给我等着,日后有你好看……”
“贾九郎”耳力甚佳,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打心上过。反正贾家人还指着他替那傻小子上京考省试,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他一边在管事和几个仆役的簇拥下向贾家的马车走去,一边往四下里张望,寻找蔺七郎的身影。
他今日到得早,看到了赵四郎和一个鬓发斑白的老翁,却不见蔺七郎前来,不禁纳闷,可惜隔着稠密的人群没来得及上前搭话,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两人已经不见了。
他心中微有遗憾,毕竟身在异乡,难得遇到个年岁相仿又投缘的人。转念一想,好在他也过了覆试,到时候回京路上有他同行,正可解解旅途烦闷。
这么一想,顿时又觉畅怀,笑意便从他眉梢眼角渗了出来,连带着看贾家那些恶奴也没那么讨人嫌了。
……
赵老翁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不省心的外孙女叫过去。
蔺知柔来到外祖父院子,见赵老翁脸带愠怒,心下已有计较,若无其事地行了礼,带着点忐忑问道:“外翁,可是外孙女考得不好?”
赵老翁打量了外孙女两眼,怎么看都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娃,难不成是他想太多了?
他收敛了怒容,语气中仍带了几分气恼:“你考了榜首。”
蔺知柔诧异道:“当真?”这惊讶倒不是装出来的,她预料自己在前列,却没想过会得榜首,毕竟她只正经学了两个月,单一个张十八郎水平就在她之上,更何况还有其他卧虎藏龙之辈。
“第二和第三是谁?”她又问道。
赵老翁回忆了一会儿道:“第二是吴县张家的小公子,第三是个姓贾的小子。”
张十八郎位居前三在她意料之中,那一句真九句假的贾九郎倒是有些出人意表。
赵老翁道:“如今满城里都在说这事,树大招风,早同你说了凡事须得小心仔细,你怎么把我的话全当了耳旁风?考试的时候也不知留点余地,如今一考考了个榜首,这摊子要怎么收拾?”
蔺知柔故作惊讶:“外翁,外孙女只读了两个月书,拼尽全力还唯恐力有不逮呢,哪里敢留什么余地?连陈家的鸿儒都说外孙女要落榜呢。”
赵老翁想起自己先前听信陈家塾师那番鬼话,不禁带了点赧色,心道那钱都白送了,转念一想,姓陈的一世精明,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又有种莫名的快意。
他点点头:“已经到了这个田地,多说也无益,外翁也不责怪你了,往后还得加倍小心,尤其是去了京城,更要见机行事,千万不能让……那事败露,叫人知道了可是杀头的罪!”
蔺知柔恭顺应是,可脸上却殊无惧意,赵老翁这是在唬他,本朝不搞严刑峻法那一套,进士冒籍舞弊也就是三年不得再考,虽说没有女子冒充男子考科举被揪出来的先例,但是想来罪不至死。
赵老翁见她并未露出畏惧之色,只觉胸中堵着一口气,不由皱起了眉:“省试可千万别再出漏子了!”
蔺知柔道:“外翁且放宽心,外孙女这回不过是碰巧,参加省试的少说也有几百人,不知多少神童,外孙女便是卯足劲也摸不到榜尾。”
赵老翁一想也是,要是考试那么容易,天下便没有那么多苦读一辈子考不上进士的白头举子了。这回想来是恰好蒙对了试官的心思,又有他舍财疏通,因而才给了她一个榜首。
如此一来,似乎又是他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