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烛》委鬼

5、初剑

　　二瓶老白干，叩三个头，算是拜了师了。
　　家乡是个很小的城市，改革开放并没有给这闭塞的小城带来多少变化。感觉上是个与现实社会脱节的时空，小街上飘着“當”字的白旗，有古老的金银号、布庄、豆腐作坊、丧葬铺……
　　早已忘记大上海的模样的我已经完全成了这小城的一份子……而喜欢上武侠的原因之一是因为，似乎那就应该是我生活的年代，一如这小城！

　　师父姓陈，全名早已忘了。不是什么武师，与体育也谈不上半点关系，是个五十多岁，很瘦，个子不高的老电工。但是，他会武术……或者说武功！
　　每天早上四点，所有的弟子们都在停车场的空地上集合。一共有七个师兄弟姐妹，按入门先后，我是最小的弟子……那时师父就叫我――“小鬼”。
　　七个弟子并不是学同一种武器，三个女弟子中，大师姐是学刀的，二师姐和我是学剑的，而大师兄则是学长枪的，二师兄和四师兄是学拳的，三师兄是用双刀并兼学链子锁。
　　也不知道我们这一派是什么派，并不象武侠小说里有个响亮的名号，也没有很多的门规，弟子们除了习武之外都有自己的工作或是要上学。
　　大师姐是售票员，二师姐年龄比我小，但是却比我早入门，是二中初二的优等生，我是个初中毕业就辍学的无业游民……大师兄是医生，二师兄和三师兄是兄弟两，都是四中的高二学生，四师兄则是个消防员……换做平时，我们这些人是绝对没有什么交集的，所以师父说这就叫“缘分”，因此我们都应该“惜缘”。

　　初入门时，师父问我要学哪种武器，我想都没想就回答：“剑！”
　　对于剑的喜爱开始于很早以前读的杜甫的“观公孙大娘舞剑器”一诗，之后看武侠小说，主角差不多都是用剑的……（笑）
　　师父笑了，看了看我，交给我六本剑谱：初剑、盘龙剑、紫霞剑、巧剑、长须剑、双剑。
　　“你可以任选你喜欢的。你想学哪种剑法？”师父问。
　　我翻着书，除了初剑外其它都是印刷体，后面都有价钱，说明这些剑谱在任何一个书店里都有卖，也就是说，这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独门武功，也没有什么秘籍之类的……书上的图解也吊不起我任何学习的欲望，于是我扫兴的放下书：“随便吧……先把初剑学好再说。”
　　师父还是笑，点点头。

　　初剑的剑谱是古拙的线装本，现在估计已经绝版了吧，内容还真的是初级到了极点！只是每天摆花架子，反复做着相同的动作，还要扎马步……一个字“闷！”
　　开始时一天只教十招，我通常只用二三个小时就记住了，当我告诉师父我记住了的时候，他看着我有点奇怪，叫我演示一遍给他看，我叹气，操练了一遍。他只是说了二三个动作不规范的地方后，看着我叹了口气又教了十招。
　　其实即使一天二十招，我也仍是觉得时间多得发慌，并不是说我多有天份，只是……那真的是太容易了！直到有一天，二师姐在休息时对我说：“师父很看重你嘛！”
　　“啊？什么？”我看着她，她的名字叫邹虹，是所有弟子中我唯一记得住名字的一个，是个小巧的女孩，长得很漂亮，练功时总是穿一身红色的练功服。她学的是巧剑，那是一种很适合她的剑法，轻灵，活泼。
　　“每个人一上来都会学初剑，他每次都是一天教十招，就你一天二十招呢！”
　　我苦笑：“是吗？”难道每个人都要花一天的时间才能学会十招吗？
　　她笑：“其实每天十招太少了是不是？可是，我们没有一个将初剑学完的，老天，一百多招呢！其实老头也知道啦，所以通常学到一半就改教其他的剑法了，我算是学得多的，学到六十招。”
　　“这和喜欢我有什么关系？”我奇怪，这话好象离题了。
　　“因为，只有你一个人说要学完初剑。”大师姐走过来插嘴。她长得很普通，平时坐在公交车上时从来没有人想到过她会是个习武之人。骨架比较大的她性格豪爽，倒是很合她学的“沷刀”。
　　我从来不知道这种事，竟然没有人学完初剑吗？
　　“为什么？”我问。
　　“因为，那是老头家传的剑法，很无聊！”
　　无聊？他们从来不看武侠小说的吗？这种叫独门武功呀！我暗想，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因为一点点的私心。
　　好奇，倒底初剑有什么奥秘？

　　师父并没有什么很看中我的样子，我也并没有什么很被看中的自觉，依旧是一天二十招的学……然而到了五十招后，剑路突然变得很难，说不出是什么地方难了，只是不那么容易记了……
　　“不对！从右侧挑刺！这里要挽剑花！重来！”师父重重的喝道，我明白又一次做错了。
　　越来越难的情况下，我几乎以为自己的记忆力出了问题，师父倒是什么都没说，直到我自己要求从一天二十招改回最初的一天十招，他也没说什么。
　　到九十招之后我更是减到一天学五招的地步了……通常一招为三式，而到这里一招竟然有十六式之多，又长又复杂，而且看来每一招似乎都差不多，只是有一点点区别……我想我不行了……这种剑法太奇怪了……
　　于是，我在学完第一百招的时候找师父谈了：“我……我想还是学其他的剑法吧。”
　　他的脸色很难看，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才开口：“你不想学初剑了？”
　　我点点头，但是，被他盯得实在难受，心里有种烦闷想发泄出来，我叫了起来：“这剑法太坳了！我能力有限，记不了那么多的变化！我以前又没学过剑，你怎么能一上来就教我这么复杂的剑法！？”
　　他脸色更难看了……“当初是你自己说要先学初剑的！在前五十招的时候你还一直叫容易！你忘了吗？！”他生气了！说出来的赌气话象是小孩子和同伴吵架一样。
　　我却哑口无言，没错，是我说要先学初剑的……但是，我也开始发小性了：“是啊！可是，你没说很难不是吗？反正从来没有人学完这套剑法，多我一个也不为多，我决定了！明天起我学盘龙剑！”
　　他难看的脸色渐渐的化为红色，慢慢恢复，最后叹了口气，点点头。我心里难受，我知道他为什么难过，可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成为什么武林高手，学剑只是因为对武侠小说的崇拜，和为将来写武侠小说收集资料……

　　第二天，他果然开始教我盘龙剑了，这套剑法到现在仍然记得，是一套很稳重的剑法，但又不失灵活。整套剑法只有十招，我花了两天时间全记住了，可是，感觉不对，哪里不对呢？
　　“陈老师！这……这套剑法……是不是错了？”我在第四天忍不住问出来了。
　　他回过头来看我：“什么？我是按剑谱上教你的，你也有书，有哪里不对？”
　　“我也说不出来……但是，就是不对呀！第四招和第六招之间可以直接连用，第五招根本是没用的废招！”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因为，剑法本是一种熔汇兵法的武术，有些虚招是必须的！所以，我越说声音越小。
　　师父吸了口气，半晌，开口：“小鬼，你还是接着把初剑学完吧。”他没等我回应直接说：“反正也只有十五招了，你学完了以后，我再告诉你盘龙剑里的奥秘。”
　　我点头，因为好奇。
　　最后十五招花了一个星期，那是一个星期天，同门们都在，这天师父显得很兴奋，先让大师兄练了全套枪法（枪法的名字不记得了）而后，让大师姐练全套“泼刀”，之后是让邹虹将她学过的三十招“巧剑”都演练一遍，最后，他叫到我，“小鬼，到前边来，把初剑练一遍。”
　　邹虹先叫了起来：“哇！！不是吧？你真的全学完了？！”
　　我的脸没来由的发红，笑了笑，到前边。
　　我用的剑是商店里十二元一把的练功剑，没开锋，基本上没有任何杀伤力的。我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捏了个剑诀，出剑。
　　剑一出手，我就知道我分心了，同门的眼光让我不安，这种心情是――害羞……没办法，我只是没来由的怕……怕出错招，怕被同门笑话……怕……
　　心里怕，手中的剑便越来越快，快结束就好了！一百十五招只用了四十多分钟就全部演练完了，谢天谢地没出什么大错。然而，师父没有笑，甚至连原本的兴奋也减了大半，他看着我，眼里没有表情，然后直接去指点大师兄枪法去了，我被凉在一边。
　　大师姐走过来：“你怎么回事，那么漂亮的一套剑给你舞得那么惨！真是的！老头一定生气了！”她皱眉头的样子有点象我妈妈……我又怕起来了。
　　见我不开口，她接着说：“学完了也不等于学好了！老头这回走眼啰！”她转身走了。
　　到结束一天的练习，解散时，师父都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我有些失神的收拾了剑，准备回家，他叫住了我：“小鬼，等一下！”
　　我回头，他一脸严肃的开口：“去和你家里人说一声，明天起你不用来了。”
　　我一愣，什么？！我被逐出师门了？！！为什么？！
　　他大概看到我的脸涨红了，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不对，连忙改口：“明天起，你到我家里来单独上课。”
　　事情的大起大落让我觉得心脏不胜负荷，耳朵里只听到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
　　“什么？”
　　他干咳了一声：“现在就到我家里去一趟，记记路。”
　　说完，他就提着他的剑往小路上走去，我连忙跟了过去。从来没有弟子去过师父的家，我真是幸运！
　　走过一座回民坟山后不远就是他的家，一座半旧的公房里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师母是个很和气的妇人，我一去就忙着端出水果来招待。
　　和普通人的家一个样子，既没有武侠小说中异人的居所那般神秘，也没有种什么奇花异草……
　　他让我坐下，然后将盘龙剑谱和初剑剑谱放在我面前，说道：“我先来告诉你，你所觉得的盘龙剑中的废招一事。大凡剑法中都有虚招，这个你应该知道，你觉得，盘龙剑中的第五招却是一招废招，也就是说是一招完全没有用处但也没什么害处的招数，对不对？你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吗？”
　　我一愣：“我不知道，只是感觉不对就是了……”
　　他笑了：“那是因为初剑。初剑是一种将所有剑法中最有效的招术合而为一的剑法，简单，有效！学过初剑的人很容易在风格上形成一气呵成的习惯，因此会很注意虚招这类没有太大用处的招数。”
　　我恍然。果然，回想起来，初剑的招数中虚招极少，就连防守的招数也不是很多，大多以攻式为主。
　　“但是！你今天让我很失望！我看中你的记忆力，却忽视了你的心理素质。”他脸色一正说。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
　　“现在的大多数剑法都已经没有什么杀伤性了，但是，习武之人必须记住气势！也就是武侠小说中说的杀气，你没有杀气！这样怎么能将剑法练好？如果你面前没有敌人，你的剑就只是一个道具！那是跳舞的舞！不是武术的武！”他说。
　　我低低的说给自己听：“我又不想杀人……”
　　他竟然听到了！眼一瞪：“谁叫你杀人了！我只是说你必须有一个假想敌！有一个目标！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可以！明白吗？”
　　我点点头……其实并不是很明白。我只关心，接下来要学什么。
　　他开口：“从明天起你到我这里来，把初剑再学一遍。”
　　“什么？！”我叫起来，“什么叫再学一遍？我所有的招数都记住了！”
　　师父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坐在我对面开始慢慢的给我讲起故事：“我家的祖上在清朝时是开镖局的。初剑就是当时跑江湖的祖宗经过多年历炼后创下的剑法。但是，因为那时的中国武术已经势微，局子本身又并没什么名气，所以后来也没有流传开，只是家里人传授。”
　　“也就是说，这套剑法以前是用来杀人的？！”我插嘴，心里一阵兴奋，哇！！真的有这种事啊！失传的武功……最后的传人……
　　师父摇摇头：“我不知道，那时杀个人也不是什么轻易的事！别把武侠小说里的当真啊！那时候镖局子可是尽量不与道上的人发生冲突的！不然，这镖还怎么走啊！总之，到我父亲那时只是健身的剑法了，现在，我也只是知道这套剑法的招数，至于怎么把它运用在打斗中，我也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武术，中国的一大国粹，靠它，中国安定了五千年，混乱了五千年，是它创造出一个又一个传奇佳话，然而现在……它只是电影中的特技、与健身操同等级别！
　　“我儿子对武术没有兴趣，我以为这剑法要在我里绝传了……”他叹道。
　　不是吧！！我暗惊！怎么好象武侠小说的情节啊！！喂！我在做梦吧？！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而且……我是女生吔！！！
　　“你喜欢武术，我看得出来。只是，你太调皮了！有太多的事让你分心，想得太多是你最大的缺点！明天起，我要你重新学一遍初剑！这次是学剑意！你必须将这剑法刻在你的脑子里，熟练到闭着眼睛也能使出来！”
　　“好！”我兴奋得全身都有点发抖，但至少我大声的说出了我的回答。

　　这不是一部武侠小说，因此，看到这里的人不要以为我就此成了什么高手！事实上正好相反。

　　第二天起，我开始学习初剑的剑意，那是一种虚无的东西，说要学其实也没什么好学的，只是反复的演练着，只是我眼前有假想敌，尽量陪养自己的所谓的杀气……是不是有效我自己并不知道。
　　有一天早上我到停车场等师父下课时遇到向我们走来的二师兄和三师兄，这兄弟两性格都很开朗，三师兄和我在学校时就认识，看到我，三师兄大叫：“哟！关门弟子到这里来做什么？视察啊！？”
　　这句话让我很不舒服，我知道别的弟子一定会有妒嫉的心理，我也早就打算面对这些，可是，现在我仍是生气了，我没开口，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盯着他，直到他脸上的笑容褪尽，干咳了一声，嘟哝了一句：“干什么！开个玩笑嘛！这都不行啊！”
　　二师兄比三师兄要温和些，看着我也动容：“小鬼！你是怎么了！你知不知道刚才的样子很吓人啊！”
　　我大吃一惊，“什么？有吗？”
　　三师兄大叫：“什么有吗？就是！好象要杀人似的！眼睛象狼呢！喂！老头在教你什么啊？！别走火入魔哦！”
　　他们走后，我开始发呆……为什么？那是杀气吗？

　　跟着师父回到他家，他看着我：“你对小二和小三说什么了？”
　　我吓了一跳：“没……没有！！”
　　他转过身不看我：“现今社会已经不是武功能说话的社会了，一件事物运势之强弱在于它的可利用性，社会不再需要武术来维护它的安定，所以，它已经失去利用的的价值了，我们仍然会习武，因为是祖宗的东西，不能忘本。但是！武就是武，这是有攻击性的！哪怕你不动手，你的气势就已经有攻击性了！所以！不要拿这种优越感去对不如你的人！”
　　我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但是，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不对，我并没有伤害到他们不是吗！？

　　不久我就知道了……伤害并不是眼睛能看到的……
　　当我再次到停车场去时，所有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象是我身上有什么怪东西似的……显然，二师兄和三师兄把我的事告诉其他同门了。
　　大家都不再亲昵的和我说话了……连邹虹也不理我了，只是在我面前很卖力的练着“巧剑”，红色的练功服在空中翻飞，很是漂亮。她已经学完了全套剑法了，现在则在学“长须剑”。
　　“喂！走开点！你挡到我的招路了！”四师兄一个冲拳到我面前，冷冷的说。
　　我吓了一跳，退了几步。
　　想哭……

　　八月，我收到了上海那边来的信，按照知青子女返沪的政策，我可以回上海了。父亲告诉我九月动身……
　　是好消息吧……
　　最后一次去师父家里，我对他说了回上海的事，他呆住了……
　　“你还没全学会呀……你还没学会……”他反复喃喃地说着。
　　我不敢看他：“我……以后，不会再学剑了，也不会再练剑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忘掉初剑……所以……老师，您再找其他的徒弟吧……”
　　他身子震了一下，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很多。
　　半晌，他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之后我再也没去过师父家中，也没再去过停车场……直到九月，我离开那小城的前一天。
　　爸爸问我还有什么人要告别。我知道，这一走，要回来就不容易了……于是，我去了停车场……
　　凌晨三点半，我早到了半个小时，我知道师父通常这个时候到，然后等着弟子们来。他站在空空的场子里，看来有些寂寞，感觉就象是武侠小说中那站在绝顶山峰的高手一般。
　　我犹豫着是否要过去，他从剑鞘里抽出了剑，剑身在路灯的映照下泛着冷冷的寒光，他比了个剑诀，展开架势。他在舞的是初剑，剑速比我快，底盘比我稳……
　　我远远的看，迸住呼吸……仿佛这是我第一次看这套剑法。
　　他练到第二十多招时发现了我，停了下来，喝了一声：“谁？！”
　　我一惊！顿时冷汗淋漓，他的眼睛里闪着与剑一样的寒光，令我害怕！（多年后，这样的寒光只在动画片《浪客剑心》里看到过，这也是我为何喜欢这部动画的原因。）
　　“老师……”我开口。
　　他一愣：“你还在？我以为你已经去上海了。”
　　“不，明天走……先到长沙，再转车。”我说，说话时我不敢看他。
　　“哦……这样啊……”他说。
　　我又想哭了，迸着气，我飞快的在哭出来之前说：“我来跟老师说再见，还有……谢谢……”
　　他笑了，和蔼的笑着拍拍我的肩：“小鬼！到上海好好过！”
　　我点头，把眼里的泪水点掉了……

　　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师父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那些师兄弟们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前年回家过年时，小城终于也变了样，古老的小街变成了宽敞的河滨大道，似乎时间终于在这小城里开始流动了。
　　停车场现在成了大车站，早晨里面停满了车，没有人再在里面练剑了……回民的坟地后面建了高楼，师父那半旧的老公房早就拆了……
　　杀气在上海是没有用的，我辗转了多个工作后，明白的知道。
　　家里堆满了武侠小说，翻开，那里面有我失落的世界……

　　2002年3月20日于寓中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