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一昧相思

83、番外曲˙恨逢春秋

　　大雪纷纷落下，将巍峨的西京铺上一层耀眼的白色。
　　转眼又是一年，他撑着油纸伞，漫步在城门之外。澹雅走了，听闻姬余祭的一点消息，就不顾生死地追去了南海。繁华的城池，也掩盖不了他一身的落寞。
　　不经意间，他却是又走到这里。
　　抬眼望向空中，雪花落在他伸出的手指上，凉意沁人。“喜欢雪花吗？”他仿佛看见那人悄然地转过身，带着冷淡的笑容，一如往昔。
　　他朝那人摇了摇头，他不喜欢冰冷的雪花，他更喜欢温暖的桃花林，那预示着春天的到来，代表着希望。
　　“我也不喜欢。”那人仰望着天空里飘扬的茫茫大雪，一身白衣似乎与这周遭融为一体。
　　他朝那人淡淡地笑了笑，想不到他们的答案终于变成了一样的。他将伞撑了过去，为那人遮住飘落的雪花，有一两个调皮的还是落在他的发间。这个人，是这般的美好，难怪当年号称吴国第一美男子，而他曾经拥有过这个人很多年。
　　他伸出手，为那人抖落发间的雪花，手指从如墨般的长发中穿过，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伞下面，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那个人……那个人早就死在这片空地上。
　　他还记得，那人临上高台时说过的话语。
　　他说：“如果世上会有一个人爱我，我希望那人是你。”
　　他还说：“这些年来，无非是我缠着你，以后你便自由了。”
　　可是他根本就没有得到过自由，如那人所愿所想的，他的心中不知从何时起就住进了一个人。没有经过他的同意，那人就悄悄地住进了他的心。
　　他将自己埋首在朝政之中，尽心尽力地辅助新王，以为这样他就不会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也不会见到那人就在身旁，却忽然消失，就像现在这般。
　　“滚！”不远处，有团黑漆漆的东西被一群小孩子踢来踢去。
　　许多年了，当初鲜血淋漓的战场，如今却变成小孩子游戏的好地方。看见那些天真灿烂的脸庞，仲辛脸上浮现出爱怜的笑容。
　　“哦！哦！打死你这个怪物！”小孩们踢了几脚，似乎并未觉得好玩，不知是谁先捡起一块石头，向那团东西扔去，其他的孩子见到都纷纷效仿。
　　鲜血毫无预兆地从那团东西里流淌出来，滴落在雪地里，染出如梅花般红艳的色彩。
　　“住手！”
　　原来那团东西竟然是个人，活人。仲辛走到孩子们的面前，挡住他们继续丢去石块。见到有人出面，孩子们哄然散去，雪地里只留下仲辛与那人。
　　“你怎么样？”仲辛蹲下身，将那人小心地扶住起来。他想必是受了不少的苦，天寒地冻的时节仅仅穿了一件单衣，因沾染了不少的灰尘污渍变成黑色，浑身上下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那人也知晓自己的臭味，婉拒仲辛扶住他起身的手，只垂首说着：“多谢大人。”
　　“城西有粥厂，你去那里吃点东西吧，若是无人照顾你……”
　　“不用，不用。”那人还固执地拒绝着，随着起身，一直藏在怀里的东西忽然散落了一地。
　　没有燃尽的金银纸箔，明晃晃地陷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尤为刺眼。
　　“你……”仲辛疑惑地看向那张瞧不出本来面目的脸，怎么会有人在大雪天还带着这些东西出来，他是来祭祀的吗？可又是祭祀的谁呢？
　　“你！”那人混浊的双眼在看见仲辛后，刹那间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愤怒的目光：“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应该在西京城里享福吗？”
　　“你……你是……”那张脏兮兮的面容让仲辛并不能确定心中所想，然而这般仇恨他的目光，怕也只有那人身边的随从才会露出。“你是姬季简身边的那个侍卫？”
　　“哈哈……”他忽然杨天大笑起来，“殿下，他竟还记得你，还记得你。没错，我是殿下身边的侍卫——清城。”
　　那日姬季简兵败被俘，这清城并不在战俘之列，仲辛当初也怕留下后患，也曾仔细地搜寻过，但并未查询到，后来忙于战事也将此人遗忘。
　　没想到，他竟然会在此地重遇清城。不过也不奇怪，这里就是当初姬季简被射杀的地方，清城出现在此地定是为了祭祀他而来。没想到，心思狠毒的姬季简也会有人将他记在心底，也会有人为他上香。
　　“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往昔的敌对早已成为过去，吴国被越国覆灭，早就不复存在。仲辛自是放得下心的，况且清城如今这副样子，怕也实难以与他动手。当初那个武功绝世的清城，此时已变成废人一般，仲辛方才就已注意到，他的手腕与足腕都不曾用力，仿佛是被人挑断了经脉。
　　“我能变成这副模样，自然是因为你！”
　　“因为我？”
　　面对仲辛的疑惑不解，清城嘴角的笑容狰狞，目光的仇恨丝毫没有减少。“若不是当初暗杀你不成，我岂会落得如此下场？当年殿下接到密旨，要他务必除却姒澹雅，殿下随即派我前往暗杀，我想借机将你也除掉，哪知没有得逞，才会被……被殿下挑断筋脉，赶出宫中。”
　　那场暗杀，在清城的控诉中逐渐清晰在仲辛的脑海里。他记得，那个黑衣刺客不仅想要澹雅的命，连对自己也是痛下杀招，他猜测是姬季简派人前往，所以借此威吓姬季简不准再对澹雅下手。
　　“我只恨……恨当初为什么就没杀掉你，否则殿下就不会一直迷恋你，纵容你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兵败将军谷，被射杀在这里。”
　　“我的所作所为？”随着清城的话语，仲辛心中的疑惑更加深了一层：“我的什么所作所为？他什么时候纵容过我？”姬季简只会利用他，残酷地折杀他的自尊，让他在人前都无法抬头。
　　“哈哈……你不知道！你竟然到如今都还不知道！”清城猖狂地大笑起来，“你以为你在清风谷练兵之事，真的没有人知道？你以为你与人勾结藏起姒夫谭，真的没人知道？你以为你与姒澹雅私相授受，商量如何灌醉殿下，真的没人知道吗？你以为他不说，他就不知道你所做过的事！是他痴，是他笨，才会明知你狼子野心，仍旧纵容于你！”
　　“我……不是，不会是真的。”仲辛从未想过，他所作的一切，姬季简其实都知道。怎么可能？如果他知道的话，怎么可能还容忍自己活在世上！他，明明就是一个心狠手辣，行事残酷的暴君！
　　“你骗我！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明知我做的事，还放过我！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
　　清城推开他掐住自己胳膊的双手，残忍地将他眼中的一丝希望之火灭掉。“我也希望他不曾放过你，因为那样便是放过他自己。”从前他一直认为，那个心狠手辣的大王子拥有一颗冰冷的心，不会为任何人融化。所以他放心地守在那人的身边，没有关系的，那人的心就算不属于他，也不会属于任何人。可是没想到，那人将自己的心完完整整地奉给姒仲辛，却被姒仲辛踩成碎片，仍旧不肯收回。
　　“怎么可能！”仲辛还在喃喃自语，手中的伞跌落在雪地里，身上沾满飘落的雪花。“他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为什么？”
　　“因为他爱你。”
　　清城背对着仲辛，将没有烧尽的金银纸箔统统埋在雪地中。当初离宫时，姬季简曾经给过他为数不少的一笔银子，要他远离上京，不能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可是，清城的命始终都是姬季简的，他行为不便，就是爬也要爬回季简的身边，却没想到听闻的是一个噩耗。越国新王本欲以吴国大王子为人质，胁迫吴国国君打开城门投降，被吴国国君拒绝，越国新王于是下令射杀了吴国大王子。
　　他拼尽全力，还是没能回到那人的身边。
　　他爱我……仲辛诧异地望向清城的背影，话语迟疑：“他爱我？他怎么可能会爱我？”这个答案本就被深埋在心底，他早就感觉到姬季简待他的不同，但是他们……他们只是敌人，怎么可能言爱！明知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将那个可能的答案深埋在心底，逼迫自己去遗忘。他只知道，姬季简是一个恶毒的人，姬季简是一个时时刻刻都想谋害澹雅的人，姬季简是吴国的大王子，是委派到越国的监国，是带给他们耻辱的人。
　　“我也希望他从来就没爱上过你。”清城收拾妥当，撑着一旁的枯树，缓缓地起身。如果可能，他希望他的大殿下仍旧是那个拥有冰冷心的人，即使一生都行事毒辣，也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你若不信，自己去陆离台看看。”

　　陆离台。
　　仲辛看着那块摇摇欲坠的褪色匾额，来的路上他一直还在告诫自己，也许清城是骗他的，因为姬季简说到底，也是死在他的手上。清城恨他，所以骗他。
　　然而，当清城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白色之中时，他还是特地向夫谭求了恩典，跨入了这座被废弃许久的宫殿。
　　当年澹雅迁都西京，吴国的王宫里只是简单的整修过一次，最大规模的维修还是复原当初的东宫，澹雅花费了数年的心思，寻着与从前东宫相近的摆设，重新布置了东宫。而这座陆离台，孤零零地在一大片宫殿的角落里，无人问及，自生自灭。
　　枯草被埋在积雪中，偶尔有一两枝过长的垂落在雪面上。这里很久没人来打理过，殿门都歪歪斜斜地被风吹得“吱吱”声响。谁也没有想到，在王宫里竟然还会有这么一个存在。
　　新入宫的宫人们只记得那些住了人的宫殿，哪里还知道这座废弃的宫殿是前朝大王子姬季简的寝殿。若不是寻到前朝的老宫女，他还真找不到这座宫殿究竟在哪里。
　　刚进到门内，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冷清的灰尘。他掩了口鼻，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座宫殿来。相比东宫的金碧辉煌，这座宫殿极为小巧，从布满灰尘的，倒得乱七八糟的摆设来看，无疑是非常朴素的。很难想象简陋的这里，竟会是姬季简的寝殿，那个人不是一向张狂地要紧吗？为什么……
　　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纱帘随风飘荡在屋内，他仿佛看见那人在冬日的午后，慵懒地坐在案几边，撑着头凝视着远方。白色的纱帘垂落在他的身后，他的脸颊上有着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
　　搁在案边的画筒被人打翻在地，笔砚也被胡乱的丢弃，这一室的狼藉怕是当初城破时造成的。
　　屋内的灰尘只留下他一个人的脚印。似乎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他按住自己的心口，慢慢地度到里间。
　　空荡荡的床上空无一物，旁边的桌子也只是稍微富贵一点的人家便能用得上的普通家俱。这里，完全颠覆了他对姬季简的所有印象。他并不了解那个人，或者说他从未试图去了解过那个人，他与那个人之间的关系，无非就是互相利用而已。那个人喜欢躺在他的身下，而他习惯用自己去交换灾粮和有利于越国的所有事物。
　　可他又有没有仔细想过，那个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姬季简什么时候躺在别人的身下，那些企图爬上他床的人，哪一个不是死得凄惨？依姬季简的谋算，又怎么会轻易让人交换得了东西？
　　种种迹象，在如今看来都变成了不寻常之事。
　　他扶住床边，轻轻地揉着自己的额际，这一番想法下去，心中的答案就愈加的明显。清城……说的都不是骗他的吧，姬季简果真喜欢他。
　　手碰到一个硬物，像是画轴的一端。仲辛疑惑地将它从床边抽了出来，陆离台莫说本就没什么奢华的物事，即便是有的话，也早就被那些逃难的宫人顺手捎走。而此刻出现在他手中的画卷，怕是幸亏主人将它藏了起来。
　　用衣袖擦去画卷上的灰尘，仲辛将它小心翼翼地打开。经过了不少的年头，纸张已经泛黄，但画中的内容却还是清清楚楚。
　　画中漫天的黄沙，对边山坡上站着许多的士兵，一旁随风飘荡的旗帜上赫然写着一个“越”字，而就在旗帜的一旁，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将军傲然地看向远处。栩栩如生的面容与表情，似乎他下一刻就会从画卷里走出来般。
　　仲辛手中的画卷滑落在地，他记得清楚，那一次是他第一次随父亲出征，而对阵的那方就是吴国有名的战将姬启明。原来，他们的初次相见并不是在越国王宫内，而是在……在许多年前的战场上。
　　一笔一画都浸透着作画者的心意，于是才能有如此逼真的画作，于是才能隔着画卷都能感受到那人下笔时的那份别样心思。
　　他可以自欺欺人，坚持自己与姬季简只不过是互相利用的一场交易，他也可以不相信清城所说的每句话，坚信那人不过是因为恨他所以故意要他心伤而编造出的谎言，但是……当他亲眼看到这幅画，亲手触碰到画中充满情意的线条，他如何能不去相信那人的一颗真心。
　　当年相知未回首，空叹年华似水流。
　　他们相守的那短短十年光阴，他为何就不肯给那人一个真心的关怀，一句真心的话语，一个真心的笑容。
　　季简啊……他缓缓地闭上眼，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却再也唤不回当初的那个人。

　　“陛下……您可以告诉臣下，姬季简的尸骨葬在哪里吗？”
　　“姬季简？他死后不就当即挫骨扬灰了吗？仲辛哥你问此事做什么？”
　　“挫骨扬灰……挫骨扬灰……我竟连一个可以怀念他的地方都没有。”
　　“仲辛哥，那姬季简罪大恶极，当初众臣提出挫骨扬灰时，你也是赞成的啊。”

　　“仲辛哥……”
　　夫谭坐在床边，握住那个已经奄奄一息之人的手。
　　“夫谭……夫谭……”床上躺着的人挣扎着坐起身来，在见到夫谭到来后，双眸里出现了短暂的清明。“澹雅……澹雅有消息吗？”
　　夫谭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轻轻地摇头。哥哥自从去南海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也曾派出船队前去找寻，却依旧是空手而归。
　　“我，我怕是见不到他了。”仲辛反握住夫谭的手：“哥……以后不能陪你了，哥也知道高处不胜寒，也知道……这条路很孤独……很不好走，我和澹雅……都不在你的身边了，你……却还要坚持下去……是很残忍……但是，但是原谅哥吧，哥真的很累了，哥很想闭上眼……好好的休息……”
　　“哥。”夫谭再也没能忍住，眼泪夺眶而出。为了他们兄弟，为了越国付出一生辛劳的仲辛哥，如今走时却异常凄凉，连个送终的都没有。他有时在想，仲辛哥的心里应该住着一个人，为了那个人终身不娶，为了那个人孤独终老。他却没有勇气去问，仲辛哥心里的那个人，是不是姬季简？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仲辛哥是不是也会像哥哥一样离开自己。
　　既然哥从不说明，他也假装不知晓。
　　仲辛的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向微微敞开的窗户，外面一片银装素裹，正是大雪飘飞的时节。
　　“我也不喜欢雪花呢……”
　　他恍惚间，看见那个一身白衣的男子，带着好看的笑容从雪中缓缓走来。
　　是你来了吗？是你终于来接我了吗？
　　季简……季简……
　　那人朝他伸出了双手，他欣然地搭了上去，他终于再次见到朝思暮想却从不出现在他梦中的人儿。
　　一步一步，比肩走在苍茫的雪地上，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如果世上会有一个人爱我，我希望那人是你。”
　　熟悉的话语声还留在耳边，仲辛忽然停住脚步，身旁依旧是苍茫的白雪，却不见依偎在身旁的那个人。
　　“季简……季简……”嘴角涌出大股的血迹，夫谭急忙唤御医上前为仲辛诊治。
　　“夫谭……”他忽然紧紧地抓住夫谭的衣角，瞪大了双眼：“我死之后，也将我烧成灰，洒落在城郊……这样我就可以……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在一起了……”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放开那人的手，再也不会辜负那人的心意，他们一定能够好好的在一起。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