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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念离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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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一,我回宫待嫁的前一天。
一大早,我就与修思收拾好行装去拜会陆家的父母。因为我是公主,所以下嫁以来除了第一天的新妇之礼外,再不曾对陆家双亲行过什么大礼。之后分府而居,也就没了行礼的机会,可今日为诀别之时,我认为还是应该还老人一份礼节的。
“其实……你不用做到这份上。”梳妆的时候,修思就站在我的身后,他接过侍女为我转杯的一件我平素并不喜欢的简朴灰衫,有感而发。
我确实一向喜欢色彩艳丽多姿的衣服,可此番我以休妻身份上门,不能穿得花哨,因找不到合适的衣衫,这身装扮还是新置的。他为我穿上之后,我对着镜子理了理胸前的前襟,这身从来不曾试过的样式,让我觉得别有一番味道,只是出于心理的作用,这味道中却透着浓浓的愁绪。
“没关系,我知道不用跟你谈什么补偿,但我确实很对不起姑舅他们。”
我与修思离异之事,虽然做成陆家休我的样子,可真实情形早已人尽皆知。纵使说成是为国为民的大义,可到底是折损了陆氏的名誉。一想到印象中公公淡薄而严肃的神情,我就觉得还是应该这样登门。
陆家之前已接到我要前往的通知,也是一大早就布置了一桌精致的膳食。我与修思被管家引至用膳之处,便一眼望见全家人都已端坐在圆桌边上。
修思的母亲庾氏夫人见到我后,似乎下意识的还想起身行礼,却中途顿了一下,又尴尬地坐了回去。我注意到她是看了看公公的脸色,便也不说什么,只是从偏门入内,先将随身带着的礼物献于公公面前。
公公因前些日子的牢狱之灾,憔悴了不少。他一向秉持君子之礼,却因为我的事被扣了个渎职的污名扔进了大牢,心里肯定怀着不满,奈何又不能在小辈面前发泄,所以我很理解他面对我时无奈可又隐隐不忿的神情。
公公一只手抚摸着我献上的漆盒,却是沉默不言,淡淡对我答拜。然后我又接过侍女递上的另一个礼盒,再送到婆婆面前,接着退至堂前,与修思一道对着两位老人躬身下拜。
“新妇入陆家两年,未曾侍奉过姑舅一天,自知德行有亏,今日出离此门,特来拜别。”
“这……这,不敢不敢!”还是婆婆最先忍不住,连忙起来拉我。她出身名门,一向矜持而端庄,这时却泪眼婆娑起来,想对我说些什么,可最终又什么也没说。
公公的面容也有些松动,我听到他轻叹了一口气道:“公主请起来吧,我与拙荆都知道公主的委屈,公主实待我陆家不薄,是我陆家与公主无缘了。”说着便将我让到座位上,一家人开始用膳。
我也曾在陆府用过家宴,陆氏家教严厉,饭桌上不怎么见喧哗,但今天又格外的安静,且带着许多的沉重。陆修然与他的夫人,还有陆家另几位公子小姐都不言不语,闷头吃饭。间或有几个与我相交的小姑子,时不时偷看我几眼,双眼中还似有惋惜。
这实在是一群疏离但并不失善良与温情的家人,等到了北朝,我不知自己可还有如此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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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用罢,我又亲自奉茶于二老,清脆的瓷器声音响于空旷的厅堂内,却不觉得悦耳。一切礼节走过一遍后,随同我与修思一道来的一位宫中内侍终于走上前来,他是父皇遣来的见证人,而我见到他捧着的漆盘上的那张薄薄纸札,心脏就仿佛漏了一拍。
纸上的内容我早就看过的了,但此时又面对一次,还是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捂上耳朵。不想让这最后一道击破我防线的利剑,逼我直面赤*裸裸的现实。
“盖说夫妇之缘,恩深义重,怀合卺之欢,念同牢之乐,双飞并膝,花颜共坐。奈何妻至今未育,有违孝道,今已不和,难归一意,就此分离。特聚会二亲,以求一别。愿妻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裙娥眉,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隆景二十五八月初一,谨立此书。”
内侍是父皇身边懂得脸色的一个老仆,这种场合竟也能做出副感同身受的悲戚感。他尖细的嗓音念完一遍后,便将休书放置桌面上,朝修思一请道:“请陆常侍署名吧。”
陆常侍?这称呼让我不由地一滞。
是啊,从今天起,修思只是散骑常侍而不再是驸马都尉,他是与我刘洛妃再也没有瓜葛的陆修思了。
我无意识地收紧了袖中的手掌,看着修思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纸休书,他站在我的右前,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只是直直地盯着那张纸。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提起了笔来,沾了沾墨,所有的动作都比平日缓慢上几分,仿佛受刑的囚犯,还在拖延等待奇迹的降临。望着修思僵直的侧面身影,只让我庆辛作为被休的一方,我不需要面对“署名”这样的酷刑。
然而最终,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修思抬起的手腕一落,我也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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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我视线向下,只看见修思素洁的袍角,脑海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只汇聚成了这一句。
离开陆家后,我将直接回到建章宫。如今已同所有人都行过别礼,又只剩下我们夫妻二人相对——哦,对了,我们已不是夫妻。
“……到了那边……公主务必珍重……你平时多有意气之争,也……该稍稍收敛一些了,北朝毕竟……”修思的声音很低,说到最后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想必他很明白,这些劝告不仅他开不了口,我听了也不会高兴。可是我知道,他这些与我父母如出一辙的告诫并不是因为担心我的行差就错会对朝廷造成的不利。修思在乎的只是我本人,他希望我无论在哪里,都能安享富贵荣华,获得夫君的疼爱,哪怕他根本不想让别的男人拥有这种权利。
可我抬起头来,看着修思低着的头颅和他发丝下紧皱的眉峰,却说不出同样的话。我说不出“希望你再觅一温柔女子,照顾你、爱你、替你生儿育女”,我说不出任何一句祝福他未来的话。我的出身让我习惯了独享,而修思是我最珍视的人,我决定用自己的余生去怀念与他同有的那段日子,又怎么甘心将他让给别人。所以我吸足一口气,压下心中快要膨胀溢出的酸意,只是说了两个字:
“保重。”
保重……从此以后,相隔万里,雁难成书。
从此以后,江水汤汤,与君长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