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纯阳诡事录》墨微砚

1、望魂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万花谷谷主下令封谷，不许外人进入，然谷中每日皆有弟子请辞，愿以手中医术救治流民。纯阳宫弟子亦不愿独善其身，加入唐军抗击叛军。

　　章一
　　身穿雪白道袍的道士背着一把古朴的长剑，窘迫地挠了挠头，本该向前的道路被一片花海遮掩，他探身拨开及膝的花丛，却不见延伸的道路。
　　“奇了怪了，明明这里有条路的啊。”道士兀自嘀咕，他直起身，看向花海尽头，与天相接之处有几间零星的屋舍。此时已至黄昏，屋舍里点起了灯火，屋舍里人影晃动，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欢笑声。
　　“看来得先去那里过夜了。”道士拂开及其的花丛，小心翼翼地穿行而过，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来到花海尽头的屋舍。
　　在屋舍外嬉闹的紫衣女孩儿停下了追逐的脚步，歪头打量着闯入村落的陌生人，对着道士眨了眨眼，而后圆圆的脸蛋上溢出欣喜的笑容来。
　　“你是从那边来的么？”女孩儿杏目里蕴着灵动的神采，她伸手指着道士身后的那一片花海，满是期待地问道，“你认识云舒么？是个纯阳弟子，跟我差不多大的，总是板着一张脸的，哦，他手上总是拿着一串糖葫芦，你认识他么？”
　　道士刚准备询问女孩儿，没想到才刚张开口，就被女孩儿给问住了。道士看着女孩儿无瑕的笑容，却只能露出歉疚地笑容：“抱歉，我不认识云舒。”
　　女孩儿嘟起嘴，垂下了脑袋，声音闷闷地，似乎还带着啜泣声：“云舒不会骗我的，他不会骗我的，他说会带糖葫芦来给我吃的。”说着说着，女孩儿居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道士顿时手足无措，他可不会应付小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别、别哭，或许、或许别人认识呢……”
　　然而女孩儿根本没有听进去，她哭声越来越大，引得其他屋舍内的人纷纷探出了脑袋。道士惶然地看着向他丢来好奇目光的男男女女，心猛地一颤，这些人都穿着墨紫色的长袍，看打扮与万花谷弟子无差。道士又打量了下屋舍周围，大药臼、药篓、药铲等等物件搁在了屋前屋后，道士这才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万花谷弟子的村落。
　　“小萝儿怎么又哭了？”一个温润的男声传入了道士的耳中，道士抬头，就见迎面走来一位俊秀的青年。青年长发如瀑，额间用一条银制额绳将长发系住，青年着一身墨紫长衫，长衫上用银白丝线勾勒着一缕缕云纹。他手里握着一柄通体雪白的笛子，笛身上系着的红色结绳随青年的动作摆动。青年将哭泣的女孩儿揽入怀中，轻轻地揉了揉女孩儿的小脑袋，这才抬头看着怔愣的道士。青年深邃的眼眸里划过一抹温柔，他笑微微地向道士颔首：“抱歉，让道长见笑了。”
　　道士忙摆手说自己唐突，惹了小萝儿不高兴了。哪知他话音刚落，哭泣的女孩儿收住了眼泪，从青年的怀中转过脑袋，噘嘴对道士道：“小萝儿的名字除了花知墨和云舒，谁都不可以叫！”
　　道士嘴角抽搐，见青年对自己露出了一抹歉然笑容，心中的憋闷随着青年温和的笑容烟消云散了。
　　“在下花知墨，是此地的村长。”青年站起身，对着道士拱手。
　　“越尘宵，叨扰花先生。”道士拱手回礼。

　　章二
　　花知墨说这处村落名为“望村”。二十多年前，这里曾是唐军与狼牙军交战之处，当时万花谷中十几名弟子在此地驻扎，收治战场上的伤兵，后安史之乱平息，这些万花谷弟子便留在此处，建了村落。
　　“村前的那片花海是你们种植的吧。”越尘宵一边扒拉碗里的饭菜，一边借着昏暗的灯火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啜下一口茶。
　　也不知是越尘宵的错觉，还是这间村落里的人都是如此，越尘宵觉得花知墨和村中的万花谷弟子们脸色都略显惨白。将最后一口青菜叶吞进肚里，越尘宵心满意足地把花知墨推来的茶水一口饮尽。
　　“自我们来到这里便有那片花海了。”花知墨轻轻搁下茶杯，温和地回道，他的目光在越尘宵腰间的一个紫色药囊上扫了一眼，嘴角动了动，转瞬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越尘宵透过窗户看着月光下的花海，夜风吹拂过花海，绽放的花朵随风摆动，好似海上荡起的波浪，一层一层地向天际远去。“真是奇怪啊……”越尘宵低低地叹了一声。
　　“怎么？”花知墨顺着越尘宵的目光望去，花海起起伏伏，花香随风飘入屋内在鼻边萦绕。
　　越尘宵指了指月下怒放的花朵说道：“我知晓有些花朵晚间是不会开放的，可这片花海里每一朵花都开得如此娇艳，你不觉得奇怪么？”
　　花知墨的眼底一抹寒光一闪而过，他给自己和越尘宵面前空了的茶杯里斟上了茶水，一边说道：“也许是这处的地势不同，这片花海的长势与寻常的花朵不一样了。”
　　越尘宵不懂莳花弄草，听得花知墨如此说，他倒是信了一般地点点头。
　　花知墨点了下越尘宵面前的茶杯，问道：“越道长是要往哪里去？”
　　“不知，”越尘宵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如此回道，“我睡了很久很久，在梦里只记得要去寻一个人，我有一样东西留给了他。”这些年越尘宵仅凭着零碎的梦境找寻一个他快要忘记的人，他连那个人的模样和姓名都不记得了。
　　“你留了他什么？”花知墨声音轻了几分，语气中好似带了些眷念，他望着越尘宵面前跳动的烛火，目光却未凝聚在对面人的脸上。
　　越尘宵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只记得是一张道符，但具体是何模样我也想不起来。”
　　花知墨手抚在胸前淡淡一笑，似是在宽慰越尘宵：“一定能找到的。”
　　“嗯。”越尘宵重重地点头，他也相信一定能寻到。

　　章三
　　望村里屋舍不多，唯有空闲房间的只剩花知墨的屋子。越尘宵歉然地抱着花知墨递来的被褥，对花知墨道：“是我叨扰了。”
　　花知墨摇头：“无妨，这间屋子本是给人留宿用的。只是多年来都未有人来望村，也闲置了许久。”
　　越尘宵将被褥放在床上，这间屋子窗明几净，应该时时有人打扫。花知墨向越尘宵道了句安，正要退出屋子，越尘宵忽然问道：“花先生可知此处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出去么？”
　　花知墨眼中仿佛浮现了一抹雾气，他敛眉回道：“村后有个只容得下一人通过的山洞，从那里走可以出村，明日我带越道长去吧。”
　　越尘宵拱手还礼：“多谢。”

　　花萝儿双手托腮，坐在花知墨屋门前的门槛上，望着头顶的月亮出神。直到花知墨从越尘宵的屋子里退了出来，花萝儿站起身来，一蹦一跳地跑到了花知墨的身边，轻轻扯了下花知墨的衣袖：“知墨，你是不是要走啦？”
　　花知墨低头看着一脸怃然的花萝儿，蹲下身来问花萝儿：“为什么这么说？”
　　花萝儿歪着头，想了许久，接着又摇了摇头：“不知道。”
　　“傻丫头。”花知墨对着花萝儿无奈地笑了笑，正要站起身来，衣袖又被花萝儿拽住了。
　　“知墨，你说云舒会不会忘了我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片刻后，泪水就顺着眼角滑落，花萝儿粉嫩的小脸蛋上留下了一行泪痕。花萝儿抽泣着说道：“二十年了，云舒还没回来，他一定忘了我了。”
　　“不会，云舒不会忘了你。”花知墨把哭得伤心的女孩儿又搂在了怀中，“我不也以为他已经忘了我了么，可现在他回来了，云舒那么喜欢你，他一定会带着糖葫芦来看你的。”
　　“真的么？”花萝儿紧紧地抱住花知墨，问道。
　　“真的。”花知墨的嘴角边浮现一抹欣慰的笑容，然而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章四
　　冲天的火光和哭喊声将沉睡的人惊醒。越尘宵提起桌上的古拙长剑，推开屋门，入眼便是远处被大火吞噬的花海，以及跪在地上，抱着花萝儿已经奄奄一息的花知墨。
　　“花知墨！”越尘宵翻过围栏，刚要伸手去将跪在地上的人拉起，一张道符斜飞切入，止住了越尘宵的动作。
　　带着幽蓝光芒的道符在月色中散发着冷冷的寒意，越尘宵陡然睁大了双眼，身为纯阳宫弟子，他竟然会惧怕这张道符！
　　“什么人？！”越尘宵长剑跃入手中，清辉闪过，与一道自身后袭来的白光相接。
　　一位与他身着同样道袍的年轻道士一步一步地向着越尘宵走来，他右手捏着一张道符，左手上配有太极八卦剑饰的长剑对准了颓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花知墨。
　　“原来如此。”年轻的道士似是叹息一般地低声道，手中的道符贴向了近在咫尺的越尘宵。
　　越尘宵感觉眼前贴来的道符好似一张巨大的牢笼要将自己罩住，他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去，然而那张道符却如骨附蛆追来。越尘宵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剑锋。
　　不不不！越尘宵觉得这一定是梦，他为何会惧怕这张道符？他记得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道符，曾经还送给一个万花弟子，那万花子弟赠了一个紫色的香囊当做回礼。脑中零碎的片段渐渐浮现，他梦中那张模糊的脸快要拼合在一起。然而，年轻的道士并未给越尘宵机会，道符瞬间从道士的手中飞出，直击向越尘宵！
　　越尘宵心底浮现巨大的恐惧，眼见梦中那张零碎的容颜将要拼合在一起，越尘宵不甘心自己的梦境竟然会被同是纯阳宫弟子的道士打碎。他想提剑将那张道符削为两半，可剑锋只是划过了道符，道符仍旧完整地袭向越尘宵，越尘宵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到底这张道符是真实的，还是他自己的真实的？
　　被大火包围的花海中的花朵瞬间枯萎凋零，而村落中除了花知墨和已经没有了呼吸的花萝儿再无他人。
　　越尘宵茫然无解，他眼见着那张带着幽蓝光芒的道符贴上来，也忘记了抵抗甚至是逃跑。他觉得自己怎样也逃不脱这张道符。
　　“尘宵！”一声嘶吼将出神的人拉了回来，奄奄一息的花知墨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猛地扑向了越尘宵，将人紧紧地护在了怀里。眼见要贴上越尘宵的道符砸在了花知墨的身上，花知墨发出痛苦地哀嚎。
　　幽蓝色的光芒瞬间笼罩住花知墨的全身，犹如一把利刃，将花知墨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割裂。
　　“花……知……墨……”越尘宵伸手要去拉花知墨，眼前忽然又飘过一张发黄的道符。梦境中的拼图在一瞬间合在了一起，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了越尘宵的脑海中。
　　“越道长，你若再不听话随意乱动，休想再让我替你疗伤！”
　　“狼牙军若攻陷潼关，大唐危矣，我须尽快前往潼关与师兄弟们会合。我没什么可以留给你的，只有这张道符给你。知墨，我一定会回来见你。”
　　“哼，你向来说话不作数，我如何信你？不过你赠我信物，我也会留一个信物与你，这个药囊里装着止血药丸，受伤了记得服一颗。别不顾命地不养好伤就上战场。”
　　“好。”
　　原来，他要找的道符在花知墨这里，原来，他梦里要寻的那个人是花知墨。
　　“尘宵，许久不见了啊……”幽蓝色光芒将面前的人一寸寸地割裂开来，越尘宵慌乱地想要将花知墨被道符割裂的身体捂住，他才刚记起花知墨，怎么可以这么快就与他分开？
　　“知墨……”火光中，花知墨的身体逐渐被幽蓝色的光芒消弭，越尘宵伸手在虚空中紧紧握住，却什么也没抓住。
　　一张泛黄的道符缓缓地飘落在越尘宵身前，越尘宵低头看着那张也渐渐消散的道符，忽然仰起头，对上站在面前的年轻道士冰冷的目光，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来：“越尘宵死在了潼关，是不是？”
　　年轻道士缓缓地点了下头，又摇头道：“我不知你死在哪里，我只知你和他一样，是羁留在天地间的一缕魂魄罢了。”

　　章五
　　翌日清晨，年轻的道士站在累累枯骨之中，将一柄古拙的长剑插入泥土之中。
　　二十年前，越尘宵战死潼关的五天后，狼牙军攻破潼关，进入长安。长安郊外这处万花谷弟子驻扎的村落亦被狼牙叛军捣毁，村中数十名万花谷弟子死于狼牙叛军刀下。
　　据说，这些万花谷弟子本可从村落后一处山洞中逃走，但万花谷弟子们为了保护受伤的唐军和百姓，将他们藏入山洞之中，之后将唯一的出口堵住。数十名万花谷弟子凛然不惧狼牙军屠刀，拒不供出唐军下落，纷纷命丧狼牙军刀下。
　　在万花谷弟子死后，这里渐渐长出了一朵朵娇艳的花朵，多年后，这里形成了一片花海。然而，鲜少有人能进入这片花海之中，有人说这片花海里有当年死在此处的万花谷弟子的魂魄守护，也有人说，他们化身为花海中的花朵，在等着思念之人的归来。
　　年轻的道士抽出数十张道符，撒向空中，幽蓝色的光芒瞬间将枯骨掩盖，枯骨随之化为莹莹光点，消散于天地之中。

　　“你认识云舒么？”年轻道士想起那个一蹦一跳的万花女孩儿拽着自己的袖子仰头向自己询问时候的那张明媚的笑脸，心头蓦地一紧。
　　云舒，那是他师父的名字，也是越尘宵徒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