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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怨恨生 ...

  •   霜降拉着常氏,两个人躬着身子行到窗前,霜降用手指了指窗外,两眼里满满都是恐惧,颤着声音问:“常姐姐,你看外面,那些明晃晃的……是不是刀?”
      常氏只看了一眼,便知情况已然十分危急。今晨明明交代过梁飞遥尽快请人围守此处,可等来等去,等到的不是扶着刀朝外的守卫,而是拿着刀朝里的恶贼。
      常氏压低声音问霜降,“屋子四周都是吗?”
      霜降便知自己的猜测是没错了,忍不住哭出来,随即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哭出一点响动来,不住点头,回答常氏的那个问题。
      屋子的四周,已经被围得不剩一条活路了。
      霜降哽咽着问常氏,“这位小公子也不知究竟什么来头,怎么能招来这么些亡命的恶徒……”
      常氏不回答,双眼已经看向了厨房里那口大缸的方向,什么来头?当朝太子殿下。举国之内,想杀他的人并不很多,可唯独就那一小撮,都是有手腕有势力,一旦决定行动便绝不容许失误的人物。这些人与他并没甚仇恨,只能怪当今皇上早早便决意要把献国的天下传于他手。
      可是,他来这里不过一天,消息怎么也不可能走得这么快。
      突然,一直熟睡的老人剧烈咳嗽起来,间有沉重的喘息声,而衰老的生命,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毫不停歇地流逝了。
      霜降什么也不顾地扑过去,用手掌帮老人顺气,却更加清晰地在这张沟壑遍布的脸上看见了死气,哭得更加伤痛了。
      常氏见霜降已然完全失控,便把她拉到一边,让她去厨房准备些热水,给婆婆擦了身子,好利索上路。
      霜降捂着脸不情愿地去了。
      此时屋外手拿白刃的人随时都可能冲进屋内,然而在这位老人的大限之时面前,一切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常氏握住老人的手,在她耳畔轻轻说出这样的话:“婆婆,苦日子够了,也该到头了,安心地去吧,为何还要这样挣扎呢……”
      只见老人的双眼霍然一亮,气息在瞬间平稳下来,紧紧攥住了常氏握着她的那只手,竟能说出清楚完整的话来了,她死死盯着常氏,只说了六个字,“跟我走,跟我走!”
      常氏见了老人的神情,已是大骇,又听到这样六个字,只似被蒺藜缠住了手拼了命地要甩开,可是也不知这垂危的老人是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攥着她,不管她怎么挣扎也无法挣脱。
      纵使常氏平日里如何冷静沉稳,此时也早已乱了方寸,她只以为是婆婆临终之际,错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往日的仇人,才说出了这样狠毒的话来。惊慌失措之中,她只能反复说一句话,“婆婆,您可是认错人了?我是休宁啊,我是休宁啊……”
      老人的双眼一刻也没离开过这张脸,她看得仔细清楚,这一世从没看过这样仔细清楚,她渐渐勾起嘴角,露出如往日康健时一样的和蔼笑容,“休宁,我当然认得你是休宁,你不就是姜氏的休宁吗?我养你那许多年,你又养我这许多年,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
      老人脸上的和蔼神情此时却让常氏惊出了一声冷汗,沉住气低低问出一句,“那婆婆方才的意思,是要我去哪儿?”
      老人没有片刻犹豫,答案没有一点变化,“跟我走。”
      常氏一心只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我……我不明白……”
      屋外草叶沙沙,若不是起了风,便是起了人。
      老人用另一只手抚摸常氏的脸颊,“孩子,难道你还想留在这口油锅里翻滚不歇吗?”
      常氏躲避开她的目光,“这里……不是油锅。”
      老人便笑出声来,眼睛看向了厨房里的那口大缸,“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借着那个孩子,回到皇宫里去。可然后呢?回到皇宫里去又怎样?平王已经被废、人也疯了,姜氏竟也能狠心抛下你去寻他,至今生死不知。过去这些年,万事都已尘埃落定,你现在回到那个伤心的地方去又能做什么呢?终究无论怎样,那片围着宫墙的所在,也不会是你的。”
      常氏的眉头打了结,她从不愿意让人看得这样透,剥得这样彻底,“我没那些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
      老人眼睛里的光芒再逐渐暗淡,终究是回光返照,难以长久,“什么机会?”
      常氏感觉手上的力道逐渐退却,便轻而易举地让自己的手腕脱离了束缚,“我只想问问当今的皇上,对平王,他难道就不曾有过丝毫的悔愧?献国的天下,他就坐得这般心安理得?”
      老人感觉到自己周身的力气,伴随着感觉在一点点消失,就像退落的潮汐,可是她还是硬撑着逼出一个嘲弄的表情,“胡说八道,不知所谓。你若真是为了这点不值一提的理由,早就放弃了,又怎么如此费尽心力?怕只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便一步步把自己的人生都葬送了……”
      老人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这一生的起起落落便都在眼前飞快的闪现,她看见了刚刚降生的休宁,和筋疲力尽的姜氏。
      “你母亲产下你时,几乎是自己为自己接的生。我匆忙赶到时,你已经被包裹好,熟睡在你母亲身边,可是你的母亲却晕过去,身下全是血。后来我请了宫里熟识的太医来,才险险保住你母亲的一条命。你母亲醒来后,给你起了个名字,说要叫‘修宁’,她说,她这辈子错在见了一个男人一眼,便一世不得安宁。她想让你修得那份安宁,不要蹈了她的覆辙,我说好,答应她一定让你过上安生日子。可自从你会写自己的名字起,你就一定要把那个‘修’字写成‘休’,我起初只当是你粗心,连自己的名字也会写错。后来有一年,我领着你上都城里置办年货,你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皇城的城门前。你那时才不过四五岁的样子,我找到你的时候,远远看见你小小的身形就像嵌在了那面高大鲜红的墙壁里,你把头昂得那样高,高得我从身后都能看见你小巧的鼻尖。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那个‘休’字,是你故意写错的……”
      常氏不言语,只是静静地聆听,连同屋外的动静一并听进耳朵里。这病榻上垂死老人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这一屋子老小,很快就要葬身于屋外不断行进的白刃之下。
      “休宁,休宁,你的恨是从什么时候来的呢?”病榻上老人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呢喃,生命的光芒在一丝丝熄灭,最让她难以想明白的问题,她留到了最后来问。
      常氏苦笑着,用手去抚她的额,“我也不知道,大抵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吧……”
      老人的头微微颤抖,似乎是努力想要摇头的样子,“不,不对。你的母亲这一生,没有恨过任何人、没有怨过任何人。她只是一个太痴太痴的可怜人。她不可能在你身上种下那样深入骨髓的恨因……”
      常氏却反问她:“不是她,还能是谁?”
      老人想击破常氏无从由来的固执,便解释起来,“姜氏不恨平王,因为她明白一切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也不恨无照,因为无照姑娘完美得就像天边新现的一颗星,就像最太平年代里的扬扬青河。除了这两个人,她也无人可恨了。”
      “她从没有恨过那两个人,我知道……”常氏说,“她唯一恨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她那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和极其冷淡的语气让老人颇为恼火,“休宁,你在谈论的,可是你的母亲!”
      “正因为是她把我带到这人世间来的,所以我才是唯一有资格谈论她的人。不是么?”见老人无言以对,常氏便继续说下去。
      “她没有恨过别人,她的恨只对自己。她第一次被平王召进宫里,在大殿之下,只抬眼看了一眼王座上的平王,便开始了这样的恨意。她恨自己再也走不出那个王宫,因为原本她的愿望是悬壶济世那样的逍遥自在。献国的宫城,我的母亲究竟是几进几出,我不知道。只知道每一次都和无照相关,还知道她每见无照一次,便恨自己一次;每救无照一次,便更恨自己一次。她恨自己在无照身边平庸得仿佛一颗尘埃,更恨仿佛一颗尘埃的自己总是要拼尽全力去守护一颗闪耀世人的星星。
      后来王城陷落,无照失踪,平王癫狂,谁知是用了什么手段,姜氏有了我。
      那又将是怎样的恨意呢,婆婆你能感受到吗?姜氏恨自己竟然那样卑劣下作,恨自己竟然不知廉耻到了这种地步。她怀着我的时候,是那样深切痛苦地,恨着自己。”
      常氏长长吸入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来,好像是连着说得累了。
      屋外的栅栏已经被人推倒了,倒在长势很好的菜地里,闷闷的一声。
      老人的气息弱不可闻了,眼角却滴下一滴泪,“我从不知道,你这样恨你的母亲……”
      常氏摇头,“我不恨她,也不感谢她。但正像您说的,我不会重蹈她的覆辙。凡尘间谁也做不成圣人,我会恨一切人,唯独善待我自己。”

      却屋内一声惨叫。
      原来霜降捧着刚烧开的热水方走进室内,便看见了鬼鬼祟祟拿着白刃的黑衣人,也不及多想,只一挥手,一盆开水尽数浇了上去。
      常氏拿着一把短匕首匆忙赶到,想也没想,在翻滚哀嚎的黑衣人身边蹲下,一刀割开了他脖颈上的动脉。血液四下飞溅开去,落在了霜降的素色裙摆上,而霜降却只是呆立在那里看着完全陌生的常氏,连躲开也忘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怨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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