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手记》故国有虞

1、苏湄（一）

　　苏湄第一次见到清言的时候，这位来自华山雪山的纯阳道子，尚不是未来那副绝类冰雪的模样。就像彼时清言眼中的苏湄，亦同那初出茅庐的七秀女子，并无差别。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国未灭，家未亡。安史之乱的战火，尚未生出。那西子湖畔的七秀坊，却已然是诸多王孙贵族、世家子弟一掷千金所在。

　　当然，这与清言的关系，本是不大的。

　　毕竟这位来自华山雪山的纯阳道子，囊中之羞涩，却是比之论剑台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更为干净。好在的是，凭借着那一副俊俏冷淡、超然物外的样貌打扮，下山历练的日子，不至于过得太差。

　　由此，也可推知，那位业已飞升的创派祖师爷之所以能够将一众武林中的成名人士牢牢甩在身后，超脱这仙凡之别。并非仅是天资二字可解。

　　或许是冥冥中的某种缘分，又或许仅是那位业已飞升的创派祖师爷见不得清言囊中这般羞涩，便体贴的为清言送上了苏湄这么一位财神爷。

　　是的，财神爷。

　　江南苏家的嫡女，即使商人地位低下，即使亲娘已逝继母掌权，在钱财上，也是不曾短过一二的。更不用说，那游走于王孙贵族、世家子弟于诸多名门俊彦间的秀坊弟子，并不缺钱。

　　当然，超然世外的纯阳道子，亦不应当缺少那些世俗的财物。

　　可这世间之事，总有例外。

　　臂如江南苏家的嫡女苏湄拜入了七秀坊，又臂如本质上的清言与那超然世外的外表并不相同。

　　烟花三月的扬州景美水美，便连划着小舟悠悠而来的粉衣女子，也与生长在华山冰雪间的师姐妹们大不相同。

　　粉衣罗带，负双剑，飞扬的眉眼间，净是纯阳宫内所不具有的芳华。

　　一念红尘。

　　若清言仅是华山清修不知世事的纯阳道子，苏湄仅是初出茅庐年少懵懂的秀坊娇娘，故事，大抵要走向另一个方向。经年以后的茶饭之余，又将多出一段纯阳道子与秀坊女儿的谈资。

　　但这终归只是假设罢。

　　扬州河内的水珠儿流荡，苏湄的小舟恰恰停在清言站立的岸边不远。

　　“郎君可要上得船来？”

　　悠悠扬扬的语调，悠悠扬扬的眉眼，便如那清风吹荡中悠悠扬扬的丝带，是华山上的女冠们不会也不具有。却莫名的适宜。娇柔且不造作。

　　苏湄在笑，笑得莫名。却又仿若这一声招呼只不过是那氤氲茶雾里的点点水珠，过后即散。

　　清言亦在笑。

　　超然世外清俊冷淡的纯阳道子，乍然一笑间，自是不同。

　　只这样的笑容由彼时的清言做来，却是三分真来七分假，活生生的将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纯阳道子形象，拉向了人间。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足下轻飘飘的自水面掠过，跃至舟上。素白的袍袖微拂，随意而散漫的坐下。

　　超然世外清俊冷淡不食人间烟火的纯阳道子，本质上说并不是什么热情主动之人。这样的人，大抵只适合如那三清殿内供奉的道祖神像一样，在那高高的神龛上漠看众生起伏，人生百态。

　　这终归是不现实的，尤其是在浑浊的尘世之间。

　　更不用说此时的清言，并没有那么多无谓的坚持。

　　即使在之后的日子里，那些清言所坚持的，也一点一滴的时光消磨中不断蹉跎，直至瓦解。

　　“未知小娘子唤贫道前来，有何见教？”

　　同样漫不经心的语气，微扬的唇角。纵使是再超然世外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也被这般做派的清言败坏了个干净。

　　做出这一切的清言，未必是不知的。

　　又或许是华山清净地的日子太过单调乏味，使得这冰雪世界走出的道子也生出了几分压抑。故而行走世间的某些言语动作，与传言中清高冷肃持正端方飘然若仙的纯阳道子形象，并不相符。

　　“贫道观小娘子面相，命中当有一劫。不若......”

　　三分真七分假的话语，偏偏意味悠长唇齿间皆是数不尽的辗转叹息。配合着清言那副仙风道骨的外貌打扮，倒也生出了几分违和的世外高人模样。

　　“道长所言，可是那桃花劫？”

　　盈盈眼波在清言那张清俊之级的面容上划过，好似扬州城内盛夏炎热之际悠悠流荡过的河水，极是缱绻多情。只那口中的话语，让人惊愕之余亦不得不生出感叹。

　　“黄金百锭，道长可愿替妾身化去这一劫数？”

　　有那么一瞬间，清言几乎要怀疑眼前这粉衣罗裳的女子并不是什么秀坊娇娘，而是易容打扮的藏剑叶氏女郎。

　　叶氏豪富，可见一般。

　　但单苏湄这气度，倒也不负这富甲一方的江南苏家嫡女之名。

　　这样的诱惑，囊中羞涩比之论剑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更为雪白的清言自然是心动的。

　　心动，且行动。向来从容不迫的清言道长，难得的有效率了一回。

　　理所应当的，来自华山纯雪山的纯阳道子清言成了苏湄这位秀坊娇娘所包养的面首。

　　却不知那位业已飞升的纯阳宫祖师爷若是知道这一切，又当作何感想？

　　大唐盛世，对女子无疑是宽容的。

　　且不去说那位传奇一生以女子之身登临九五的则天皇后，便是寻常女子，也有着极大的自主权。所谓包养面首，亦不过贵族妇人屡见不鲜的消遣。

　　绮秀叶芷青门下，江南苏家嫡女的苏湄包养一个面首，似乎并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

　　如果那个被包养的男子不是某位来自华山雪山的纯阳道子，就更完美了。

　　天可怜见，苏湄与清言之间，真的只是再纯洁不过的包养与被包养关系。那些面首所该做的又或者所需要做的，通通与清言无缘。

　　这话说的，谁信？

　　可事实确实如此。

　　苏湄对来自华山纯阳宫的道士，有着莫名的兴趣。而这份兴趣的缘由，却始自于一个清言早已熟悉的人。

　　仙风道骨的清言道长，自不是天生的道士。

　　即使他与纯阳宫的缘分，早已在冥冥中注定，难以割舍。

　　而将他引入其间的，正是苏湄未婚夫婿，无尘。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无尘本名黎白衣，乃是江南豪族黎家子弟，与苏湄的婚约乃是苏湄母亲尚未亡故之时订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却是再合法不过的未婚夫妻。

　　当然，这是清言在遇到苏湄之前所不知道的。

　　他印象里的无尘，如兄如父，却是比那不曾见过面的父母更为亲近的存在。即使这之后的日子里，无尘踏上了一条与他并不相同的道路。

　　清言无疑是认识无尘的，认识，且熟知。甚至在下山历练的日子里，不止一次的接受过来自无尘的“友情援助”。不管是钱财还是行走江湖方面。

　　按理，这样的渊源之下，清言对无尘当是维护的。毕竟四条腿的坐骑好找，如无尘这般任劳任怨的好友却是难寻。

　　不幸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言道长并没有这样的觉悟。又或者说，超然世外的纯阳道子，并不介意在某些事上给那位如兄如父注意良多的好友无尘添上些不一样的调剂。

　　于是毫无疑问的，清言和苏湄在某些事上志同道合极具共同语言。

　　虽然这样的共同语言多是建立在对无尘的摧残之上。

　　心高气傲的秀坊娇娘，对未婚夫婿无尘平日里避之不及的态度无疑是恼怒的。更不用说在之后的日子里无尘几次易名，更因为某种不知名的缘故跑去了西域。

　　奇耻大辱！

　　若非是苏湄并不是什么杀伐决断果决刚烈的女子，只怕是杀了无尘同其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只虽是如此，却也不代表她可以轻易咽下胸中那口恶气。

　　通读世情的纯阳道子，自是明白苏湄心中那份矛盾。不过是想要出出胸中那口恶气，并没有什么害人心思。因而也乐得帮上一二，坑一坑那位并不怎么负责任的好友。

　　日子，也在这样的岁月里不断过去。似乎老君宫上官师叔丹炉里悠悠飘荡的青烟，不知今夕何夕。转眼便是百年。

　　这之后呢？

　　脑子里有些微的迟钝，就好像从久远的岁月里回归现实。触目所及，满满时光刺过痕迹。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游戏人间的纯阳道子超然世外道骨仙风不改，满目雪色化作荒凉。孑然于华山冰雪中，却再不是苏湄记忆里的模样。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上穷碧落下黄泉，却是再也无法寻得半点有关粉衣罗裳的秀坊女子痕迹。即使走过再多的地方遇到再多相同而不同的女郎，清言知道，那都不是苏湄。

　　虽然苏湄早已不是初见时的模样。

　　清言向来很是难以理解富人对黄灿灿、金闪闪东西的热爱。

　　就像西子湖畔藏剑山庄里的绝大部分弟子们难以想象，华山上那群道士为何总是喜欢摆着一张生人勿进面孔，将丧服一样的道袍穿在身上。毕竟如他们藏剑山庄服饰，是如此富贵华美、彰显身份。

　　大抵，这便是富人的通病。

　　江南苏家嫡女，自然是富人的一员。且是其中佼佼者。即使她入了秀坊。

　　清言最后一次见到苏湄的时候，苏湄穿着的便是一身黄灿灿、金闪闪的衣服。莫名的让清言想到那同在西子湖畔的藏剑山庄。倒真是像极了出身富贵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叶氏女郎。

　　谁也不知道，这之后便是永别。

　　苏湄或许是有过预料的，漫不经心的眉眼里是一贯的玩世不恭，苏湄半开玩笑半是认真道：

　　“他朝若是苏湄亡故，所有家产尽数赠予道长可好？”

　　“如此，可要贫道替小娘子买上些许田宅，置办二三产业，留一处安生之所？”

　　“此去经年，便不劳道长费心。”

　　......

　　此去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