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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噩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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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的黑暗突然一下变为了暗红色的雾,大块的碎片在其中纷纷袅袅地连绵下落。两三座低矮建筑隐约露出半面土墙的轮廓,糊纸在支棱的风中劈啪作响。满天的红褐色中只有弥漫悬浮着的沙土和石头,远处的颜色深些,模棱两可地勾出山峰干涩的弧形。
哪里都没有水的痕迹。风呼呼地灌满一切,但底下却逐渐显出了隐隐的沙沙声。很轻很轻,像幻觉一般私密,却一直响着,鼓励地、召唤地响着。声音随着前进慢慢变得清晰,但世界还是一床赭红轻纱,深深浅浅地严密包裹。
前方雾中,逐渐显出两个人影。
爸爸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他执着妈妈的手,目光没有离开过她,脚步也没有过丝毫迟疑。妈妈跟着听不见的节奏边走边绕着他转圈,系在脑后的长发与连衣裙襟一起来回摇摆。他们非常年轻,时而相对微笑,时而随意回眸,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温暖的幸福闪光。妈妈迈着跳跃一般的轻快步子跟爸爸并肩走了几步,忽而俯头对他轻语一句,既而笑了。爸爸换只手牵住她,带着她旋转半圈,顺手把什么东西丢在了地上。旋即拥来的沙土很快将那只瓷杯半埋在地下,露出的部分如果踢到,还会咣地一响。
妈妈提着裙摆,把她的白皮鞋留在原地,赤脚直接踏在灼热的土地上,比之前更加轻盈。爸爸减慢速度,回头望了一眼,考虑什么似的蹙蹙眉头,随即转身继续走。妈妈轻轻拉住他的衬衫衣袖。地上不时冒出又一件他们丢下的东西,蔓延成一路,像是他们的足迹。拉链坏掉的木箱,边缘卷曲的书,内里外翻的衣服,一页一页漫天飞舞的演算纸,生锈的钢笔,三角尺,昆虫标本盒,字迹洇染的明信片,火车模型,角落里绣了字的长围巾,贝壳风铃,通讯器,针脚粗糙的手套,鱼形的青玉挂坠,毛绒恐龙,空空如也的书包,数据芯片,用彩漆乱涂一气的盘子,跑鞋,磨圆润了的木梳,显微镜,花瓣做的书签,棒球杆,洒着不明污渍的婴儿毯,泛黄的照片……都被缠绵的红色沙土没有声息地掩埋,或者散落在不断凝聚又化开的氤氲雾气中了。
爸妈停住脚步,回过身来。妈妈不知什么时候连束着头发的绸带也丢掉了。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响,他们身后出现了一道赤红,生硬地分出天与地的界限。爸爸拿出一个金属盒子,墨绿色的。他温柔地望了妈妈一眼,抬手一抛,金属盒和之前所有东西一样陷在沙地里,敞开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们身后的那道红边中央突然闪出亮光,涌出的清澈液体欢快地沙沙唱着,朝远处目所不及的方向倾泻而下。
空中有什么东西浓稠地越来越重,有什么人在这红色山谷里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雾让人窒息地浓稠起来,风也似乎不再流动了。妈妈垂下目光,抬手挽了下头发。爸爸表情严肃起来,对着前方若有所思了片刻。“涣玥。”他的声音像隔着层屏障,隐约的很不清楚。沉重的越来越沉重,水流越来越湍急,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空气剧烈的燃烧着。
妈妈缓缓展开一个完整的笑容,露出嘴边的酒窝。她仰头挽住爸爸的手,启唇说了句什么。所有的红色都在飞快变暗,远处的雾霭已在开始散入空荡的虚无。爸妈对望一眼,转身。消失。沿途抛开的杂物都已归于沙土。遗下大朵大朵的紫红碎片,漫天扬落。
“都拜托你了。”
灭顶的窒息感坠落下来,不给黑暗留一丝缝隙,将大地压在吱轧作响的疼痛中徐缓开裂。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有什么存在包围过来。刺目的白光中地面不停震颤,所有墙壁都在旋转,坍塌,崩溃。没有思想,只有感觉,没有了感觉,只剩下单纯的机械性物理反应,温度飙升,最后终于连最普通的虚无,也成了无望的奢侈品。
很冷。
涣玥开始在被子里挣扎时,路正坐在桌边研究他之前洗车时买来的立体字谜。听到声响,他抬起头来,然后走到床边。涣玥已经把被子踢开了一半,紧紧闭着眼睛,脸上都是汗水,急促地呼吸着,难过得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
汐走前曾说过,要是涣玥“睡的不好”,就把他叫醒。路俯下身去,犹豫地叫了声“涣玥”。涣玥似乎在梦里听见了他的声音,更紧地皱起眉头,发出想要回答又完全被抑制住了的呻吟。噩梦么?还是……预兆梦?路不忍心看他表情地转开目光,望了眼身后寂静的房间。之前在车上也有过这种情况,但当时路在开车,并不清楚具体怎样。
如果是预兆梦的话,恐怕不要打断为好吧……路极力想回忆以前楚容说没说过什么相关的话。涣玥僵硬地安静了片刻,突然大叫一声仰起上身,将被子踢到床下的同时睁了下眼睛又迅速闭上,猛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路不及思索地握住他的手,将他剧烈颤抖的身体搂在怀里,在他嘶哑的哭声中胡乱发出轻柔的安抚音节。
涣玥的头发和T恤都已经全被汗水浸湿了。他的颤抖和恸哭都不带意识的成分,对路的安慰毫无反应,连他的存在都没有感觉到似的。别再哭了……不要这么难过。路心疼地把他抱得更紧了些,难以忍受地皱了皱眉头,轻叹口气。
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但起码这回,他在这里。
很久很久以后,涣玥慢慢停止了哭声。路轻轻放开手看他,那表情只能用麻木来形容。涣玥仍然不知道他在似的一眼也没看他,自己跳下床去,赤脚在屋里转了一圈,打开各处的柜子抽屉,最后从床底下把汐塞进去的纸箱拖了出来,跪在地下打开。
路担忧地看着他在里面翻找着什么。水杯,皮鞋,书,衣服……都蒙着陈旧的颜色。是他们父母的遗物?涣玥用颤抖的手从箱子底部抓出一杆深蓝色的金属笔和一条珍珠玛瑙缀成的项链。他顿了顿,把两样东西分别握在左右手里,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睛。
路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一时不知道是该阻止还是任其自然。涣玥满是泪痕的脸上逐渐显出恍惚出神的茫然,一直绷紧的身体松弛下去。路赶紧过去扶住他,刚想叫他的名字,涣玥重新睁开了眼睛,手指也松开了。
路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担心地看他的脸。涣玥像放弃了抵抗一样呆呆地望着虚空,任他把手里的东西拿走。路将笔和项链小心地放回纸箱,把里面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稍微摆整齐,轻轻摇晃涣玥。他不舒服似的皱了皱眉头,一直望着眼前,好象看见了什么。持续出现的影象吗……恐怕是第六感使用得太过了。
担心着他的身体,路把他抱回床上,从地下捡起被子重新盖好。涣玥的目光转到他脸上,似乎稍微恢复了些意识。路转身想去拿毛巾,涣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不要再哭了。”路叹息地低声道,伸手擦下他又开始流淌的眼泪,重新在床边坐下来。涣玥没意识到地怔了下,自己抬手抹了抹脸,仍然抓着他的袖子不放。身体突然微微一震,涣玥又显出了那种看到什么的遥远表情,紧张地深深呼吸几下,吐出两个带疑问的音节:“九月?”
“什么?”路吃了一惊地反问。九月?这个普通的月份名称突然触动了心里的某根神经,带出的回忆蓦然涌上心头。他看到的……是自己的过去?
狭窄闷热的街道上,街灯打出诡异的光影。两旁建筑物向上伸展,直到与漆黑的天空融为一体。急促的脚步声交替回荡在无人的街谷。奔逃的人影一闪而过,路在后面持枪紧追不舍。
他没有喊“站住”或之类的话,只是大步奔跑,制服外套早扔掉了。空气沉闷粘稠,比温度更灼热的是他死盯住目标不放的决心。就剩下最后这一个,其他同伙应该都已落网了。他一路追来,也没时间通知别人。一对一的最后较量。
我知道,这是我所看到的影象,已是过去的事情。
我站在路口看着他追的人从小巷里跑出来,微一迟疑转向左侧。路随即从平行的窄道中出现,边跑边看了我一眼,没有惊讶的表示,只是简单地丢下两个字:“九月。”
九月?
现实中似乎有人回答我:什么?
我没想看这些……它们自己蹦出来的。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为什么他会看见我?我用的视角是别人的吧。那是谁?
画面直接跳到一条较宽的废巷处,路蹲在一堆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后面,双手持枪,向某个地方瞄准着。他和对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互相没有成效的开了几枪,两边都有暂时的沉寂,火药的味道随着烟雾弥漫。
路突然冲出遮挡处的时候,对方也跳了出来。双方在空中凝固,枪口乌黑。
很多影象同时闪现。他以前的射击成绩,从来对自己枪法的不信任,堆满空啤酒罐和烟头的办公室,还有一个同样穿着警服的女人。
排山倒海的恐惧感。
同时的一声枪响。小腹左侧传来难以置信的温暖感。四处飞溅的尘土中,路啧地一声做了个苦脸,然后慢慢躺下去。有股带着腥气的甜味,四周的黑暗开始蔓延。
我完全忘了自己并不真的在那里。路望着遥远的天空,要入睡般眨了眨眼睛,慢慢闭上,开始逐渐地远离。
不……不要连你也消失不见。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拼了命地摇晃他,直到路用力地把我抱住,硌得胸口直疼。“——涣玥、涣玥……我在这。已经过去了,我没死,已经没事了……涣玥。”
我不能呼吸。好累。完全没有力气了。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不说一声再见就消失。为什么什么也不剩下,什么也不留恋。
为什么要告诉我。
有什么东西规律、坚定地响着,扑通、扑通、扑通,永远不会停止似的。比我听过的任何音乐都更让人平静。是啊……他还活着。我看到的不过是幻觉罢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但是很温暖……那响声一直毫无变化地持续着,也会一直这么持续下去吧。混沌的洪流缓慢地盘旋过来,叩门般轻轻冲击着。我在扑通的平稳节奏中静静等着它过来把我带走,卷入浅灰色的暮霭,将一切化为什么也没有的虚无。我很高兴。几乎是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