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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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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楚云溪倚着东宫殿的门柱,看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处所。
不知这算不算一个父亲对儿子最后的宽厚?令多年伺候的太监朴晋将他带出天牢,说皇上恩准太子能把殿内之物带至流放地。
「最后的……亲情吗?」楚云溪倚柱低喃。
庶人,平民。
想问问那些历代朝被黜离东宫贬为庶人,同样曾是贵为太子的人究竟怀抱怎样的心情走出这堂皇富丽的宫殿?
不甘?怨恨?愤怒?冤枉?
抑或像是刻下的他,只有不知如何描述的茫然?
「殿下,只需带这些吗?」朴晋的声音穿过浓沉的思绪,传入楚云溪耳中。
「这些就够了。」
楚云溪颔首:「去跟押解的人说,随时可以上路了。」
「小的这就去办。」
朴晋走后,几名年轻宦官来到楚云溪面前,带着颤抖的泣音下跪:「殿下,请殿下容许小的们跟随吧!」
楚云溪半跪于地,亲手扶起带头的年轻宦官,叹:「我已不是太子,是庶人,你们都是有阶级俸禄的宫人,犯不着跟我受苦。」
带头的宦官叫做赵央,只因为在帝王盛怒时在殿外当差,便被帝王下令赐死。没有原因、无须理由,因为下命令的是一国之君。
一句话,一条命。
这是命,是阉割入宫后被前人遵遵教训,不得不接受的宿命。因为穷苦、因为低贱,所以他连人都做不成,只是个随时都能被夺去性命的蝼蚁。
然而太子改变了他的命运,扭转了他本该死于那晚的宿命,为了十几个下人的贱命楚云溪不惜违抗君王拦下侍卫们准备施刑的刀。
不敢问,太子为何救了他们?
身分卑贱,他没有开口的资格,只能献上一生忠诚伺候心中唯一的主人。无论是在东宫或者流放地,他曾对苍天发过誓此生此世只跟随楚云溪一人绝无二心。
赵央壮起胆子,挺胸直视太子:「殿下您曾经救了奴才们的命,请准许奴才们继续伺候您吧!」
楚云溪复叹:「我救了你们是希望你们能好好活着,南疆不比宫里,连我也不知未来有多少险恶,带着别人送命的行为,我做不出来。」
「殿下──」赵央再次跪下,激动哭喊。「奴才恳求您让奴才伺候吧!」
「你这……」
「殿下!奴才们也请殿下允准跟随。」立在赵央身后的宦官们,同样激动地跪倒一片。
他们都曾受过楚云溪的恩惠,也许这些事情在太子爷眼里的只是些随手为之的小事,可对他们而言,赐下银两药材让他们得以医救家人,受诬陷被关入监牢,却因太子下令地方官必须重审调查而获得清白的家人……
数不清的恩德,却因卑贱的身分只能在内心感激,他们阻不了楚云溪被黜流放的命运,然而随身伺候跟随效命,却是他们能报答太子恩德的方法。
「殿下,老奴请您答应他们。」
不知何时,办妥楚云溪交办的事情返回东宫殿的朴晋,也站在一群年轻宦官们的后方,看着正因不知该如何劝阻众人的楚云溪。
「朴晋你这是……」
几十年来身为负责东宫殿大小事情的总管,朴晋看着太子长大、看着他逐渐散发明主的光彩、看着他仁慈宽厚的行止。所以他懂,懂赵央这些年轻人发誓追随的渴望。太子就像黑夜中发出亮光的明灯,让周边的人在冷风中感受温暖、在黑暗中体会光明。
让人,明知送命也愿追随。
「殿下,请您答应!」
又一次,朴晋诚恳地凝视着他的主子,「此行艰险,奴才年迈无法把殿下照顾周全,多几个年轻小伙子也是好事。殿下您无须担心他们受不得苦,会入宫当太监的,哪个不是苦孩子出身的?说句不敬的,该如何在民间生活,老奴与这班孩子可比您了解。」
「唉,允了……」
敖不过众人恳求的目光,楚云溪苦笑颔首,允了赵央等人随从伺候的请求。
「谢、奴才谢殿下。」
磕头与感激的声音缭绕在殿内,久久不散。
被废庶人,一身素服手铐木枷,在官兵的押解下,楚云溪足踏草履,一步步地踏上千里之遥的南疆。
后方,推车负着从太子殿带走的些许东西,在楚云溪的要求下删减又删减,只留了一箱子充满回忆的物品,由赵央等年轻宦官轮流推运。
一路上,百姓夹道哭送,这些年来太子在帝王的苛政下,替老百姓们努力挣了些许得以存活的空间,官员们忘了讼状上都载着人命与他们忧心如焚食不下咽的至亲。可太子没有忘记,许多连刑部都不屑批审的小案,也不知是如何被其知悉,或派人或亲自,替无辜下狱的人平反。
此恩此德,感激的百姓无法传达,废黜的皇榜贴出至今,有人日日上庙烧香求菩萨保佑太子一世平安;有的发了愿,乞求用自己的命换太子昭雪沉冤。
日日夜夜,京城内外大小庙宇香火红烛没有断过,焚烧祈愿签条的火盆烈焰跳动未曾熄灭,残余的灰烬掩过了火盆,然入庙焚化祈愿签条的人群却没断过。
百姓们的泪,雨般落在官道,斑斑点点无限哀戚。
连负责押解的官兵也偷偷抹泪,心想自己是幸运的,幸运有此福分能送太子爷走这最后的流放路。临行前,他们无不被家人亲友一一告诫,要他们照料太子爷一路衣食,绝不能有分毫不敬。
「滚开滚开。」
「他娘的,死小子你嚷什么。」一拳打去。
「痛,大哥你不是要我开个道吗?」
「他娘的,我有要你这么开道的吗?」再打。
「噢!」脑袋被敲疼的小弟委屈地躲到另一人背后,「将军救命!」
「唉呀你这死小子,别以为你躲到将军背后老子就揍不到你。」
「好了好了你们。」一边钻过拥挤的人群,对着让道的人谢了谢,一边斥喝本来领了个差负责在人群中开道的二人。
「将军。」大个头的男人恭敬地对着那人喊道。
「巴铁,借你肩膀用用。」
「没问题。」巴铁咧开一嘴黄牙,对着将军伸出左臂。
「多谢。」
谢字方落,只见被喊将军的那人一手握住巴铁伸来的左臂翻身跃起,两脚在巴铁厚实的肩膀上轻轻一踏,飞身弹向官道中央押解的队伍,在众人惊呼声中落在楚云溪面前,双手负于背后俏皮盯着楚云溪错愕的反应,咯咯低笑。
「呵呵,原来你还有这种表情哪!有趣。」
「你……」
「来送行的?不是。来看你的?更不是。怎么,猜得着吗?」
楚云溪勾起嘴角,不知怎地在见到这人之后,本是忐忑的心,稳了。
「猜不着。」
一如问话的人,让他从来摸不透、猜不着。
列丹弓撇嘴,暗怨这人一点都不好玩,死板板的。摊手,一付像极夫子对着不受教学生般摇头叹气:「还是长风好玩,你这废太子啊,差得远了。」
「少、爷!」
追在后头好不容易才从人墙中钻出来的长风,听见这话立马跺脚抗议。
列丹弓才不搭理长风的抗议,拇指比着身后一票人马,笑笑:「吶,流放可是要过苦日子的,怕你憋着给你带一票猴子解闷。」
「抗议抗议,将军你说得什么嘛!我们再怎么说也比猴子俊吧!」
「就是啊将军,咱们兄弟可是无怨无悔情义坚金地追随你耶!怎么这样说我们嘛!」
「少爷对你们不错了,好歹是猴子,哪像我,老被少爷当小狗……」长风垮下的嘴角说有多哀怨就有多哀怨。
列丹弓受不了背后一堆人婆妈啰嗦,转过头咆哮:「吵死了!有种就打赢我。」
「……」
「……」
「笑死人,我若打得赢,俺娘嫁王八。」
不知是谁在巴铁背后冒出这句,登时惹得一群人哈哈大笑,连旁边本被哀伤与不舍之情笼罩的百姓,也抹着泪不由地笑出声来,淡了些沉重的气氛。
楚云溪举起手上的木枷,对着列丹弓道:「能再见到你,足够了,快回去吧,莫落人口舌累你招罪。」
他已不是太子,只是罪人,不愿因此连累列丹弓。离开前还能看到这张容颜,足够了。
「回去?老子还身负重任要押你去南疆,我回哪去?」
「什么?」
列丹弓先是一笑,接着开始在衣袖□□摸摸掏掏,弄了半天也不知他究竟在找什么。
「少、少爷,这里啦!」长风喊着。
「别吵,东西我不晓得放哪去了。」
「将军,这里啦这里!」巴铁一班弟兄们受不了地用手戳戳列丹弓的背。
「什么这里那里?」气,转头。
就在列丹弓一脚准备踹上背后某个可怜虫的屁股前,看到巴铁手上正拿着自己找了半天也找不着的东西。
「搞什么,你们拿了居然不跟我说?」
长风摇头摇得脑袋都快飞离脖子,哭诉:「是少爷刚才飞过来的时候,半空中掉下来的。」
呜呜,好心没好报。
列丹弓啧了啧嘴,唰地抖开铭黄圣旨,要让楚云溪看个清楚。
「瞧清楚没,皇上命我带领威平营的哥儿们押你去南疆,顺便把那边纷扰不休的十几个部落小族给收了。」
「这……」楚云溪傻眼没了反应。
列丹弓这头可忙了,把圣旨塞到楚云溪手中后,领着一干人等向着两旁送迎的老百姓拱手,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列丹弓,定将太子安安当当保护周全,决不让任何奸小残害你们敬重的太子爷。」
「好!」
人群中,有人高举双手喝了声好,高呼之声如掷石入水,激荡在人群中,声声相迭撼动人心。
不远处的茶馆楼上,列辰与夫人含泪目送将去远方的小儿子,夫妻二人十指相扣,在彼此眼里都看到了不舍,与对孩儿成长的喜悦。
『孙儿丹弓,决意效忠太子。』
从来不想让自己踏上所谓「列家人」这条路的小儿子,竟因为一个人改变想法。
「老爷……」
茶馆楼上,列夫人用手包覆列辰低头颤抖的手。「老爷别哭啊。」
「……」
「孩子长大了高飞了,这可是父母的骄傲。丹弓此番受命平定南疆,怎么说也是领了皇命正正当当地去,总比我俩提心吊胆怕那小子连夜弃职溜走好多了,老爷您说是吧!」
「也是、也是。」列辰笑开了脸,点头。
他这做父亲的还真怕那顽劣小子会抛了官职,像个逃婚的小姑娘一样连夜跟情郎偷跑,落下一堆破烂摊子与朝臣攻讦让他操烦呢!
「他这回对老父还算不错!不过咱们回头还得去安慰丹郡跟纪敏哪!」列辰眼尾泛泪,转了话题粉饰内心不舍。
两个最宠也最疼丹弓的人,怕是早不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鬼话,哭成一团了吧!
列夫人笑了笑,道:「也是,丹郡傻哥哥一个,据说要不是丹弓带了个大块头,就是刚才路中间那个什么巴铁的壮汉,花了一整晚的功夫把丹郡灌醉到现在还没醒来,否则丹弓也没法脱身,准给丹郡大哭抱着不让他离开。」
「啊哈哈哈。」想到家里经常上演的滑稽场面,列辰没能忍住呵呵大笑。
「不过敏儿那儿,您就甭多事了!」
「夫人偏心,敏儿虽非咱们生养,但我早把他当作自家儿子一般看待,我可不许夫人偏心。」
列夫人给了迟钝的大老爷几个白眼,「敏儿那边丹扬第一个舍不得,才不用你这糟老头多心!您还是省着点呗!」
「啊?」列辰懵了。
「唉……呆老爷啊……」
列夫人摇头叹气,把目光转回楼下缓缓离去的队伍,懒得搭理人称用兵如神的列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