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殇.乱花荼蘼》凌**雪

1、第 1 章

　　流火七月，长长的迎亲队热热闹闹地行走，荒凉孤寂的大漠显的更加凄凉，无处归去的荒草被沙砾掩埋，露出狰狞的枯枝残叶，沙丘是细细碎碎的样子，一层盖过一层。
　　随行的女子自出发起便一直嘤嘤哭泣，唯有她，精美的脸上一片宁静，连带着谜一样遥不可测的眼神，怔怔发愣。
　　她是有缗国大王的女儿，名闻天下的绝美女子，但她的名声，却给她的国家带来沉重的灾难，暴戾的夏桀起兵伐有缗，百姓皆流离失所，她的父王敌不过夏，只得将她献给夏桀。
　　她自知此番前去是为国，遂乖乖顺从，也知女子，向来是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

　　她入斟，夏桀亲自出城门相迎，百官齐齐叩首，高呼：恭迎末嬉娘娘。

　　美人江山，夏桀独独占尽，心中盛是欢喜，对她，也是极为宠爱。
　　但是她不欢喜，她的面色是多日如一日的冰冷，不笑、不恼、不怒，平静的无一丝波澜，只是眼深眉角处，满溢了凉凉的哀愁，浓稠的似深秋的夜，拔不散，划不开。

　　她住进后宫的第二日傍晚，俯在窗前看着塞外的落日，远处温热涅泥的光晕照进来，眼前这些朱红的蒌金纱窗、雕兰花屏的屋邸。忽然显得陈旧苍老起来，她于是随口呢喃一句：落花收拾尽，深宫颜成旧。
　　此时夏桀刚好进来，听了她的话，立马传人，在东郊筑倾宫，造瑶台。
　　她闲来无事，偷偷去了东郊，看见一些衣衫破旧的人群在忙碌，心里极为悲哀。
　　姑娘为何来此，这里是大王倾宫的建造之地，不可随意出入的。
　　她正思忖，听得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她不回头，幽幽地念起诗来：病骨可剸物，酸呻亦成文。瘦攒如此枯，壮落随西曛。
　　姑娘真乃有心之人，知晓民间百姓疾苦。他说，语气里有丝丝赞赏。
　　她的眼圈忽然酸了起来，他竟然是懂她的。
　　但是沉呤片刻，他又说：唉，只是这世间很多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
　　悲伤的心绪，皆随着一声叹息表露无疑。

　　自那之后，她忽然会想念起那个男子来，他那一声叹息，仿佛重重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里，无法抹去，亦无法忘记。
　　她任由这思绪蔓延，并且开始觉得日子不那么空洞。
　　她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很快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姓董名卓，是倾宫的设计者，亦是监督制造者，精通园艺地理。
　　她用这想念给自己温暖，日日思处，照亮阴霾暗晦的日子。

　　倾宫很快落成，她独自搬去，不带任何随从与侍卫。
　　她在瑶台上设宴，专程下旨要他前来。
　　他接了旨，小心翼翼地来，只是他不曾料到，她便是倾国倾城的末嬉娘娘，夏桀的宠妃。
　　他来的时候未见她先叩首，高呼：草民参见末嬉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必多礼了，过这边来坐。她说。
　　他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有片刻的恍惚，站起身看见她的时候愣了一下，连带了小小的悲哀涌现出来，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恭恭敬敬在她对面的下位坐下。
　　她不说话，心里忽然就干涸了，像这荒凉的大漠，于是她端着金盏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她需要很多水，来自我填充。
　　他知她的心情，但她是大王的妃子，而他，只是个卑微的臣民，他不敢也不能多想什么，他只能隐忍，装作不知，心里却是生生作痛。

　　那一日偶然的相遇成为她温暖的救赎，而那晚的短宴，却成为她痛苦的根源，她有了自己的思想，头一次，觉得命运对她的不公。
　　因着那座倾宫的宏伟华丽，夏桀给他封了官，赐了宅子，还将十六公主下嫁给他。
　　她的面容更加冰冷，眼里心里扯满惆怅，日子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入夜，她起床和衣，来到庭院，她看着大漠的夜，空洞的似她的眼，她忽然觉得身边有女子在起舞，妙曼绝美的身姿，连带着周围的空气也飘逸起来，轻轻盈盈的挠的她的心也浮动起来，她受不了这样露骨的诱惑，也开始舞动起来。
　　她那样专情，仿若听见女子的歌唱，一片飘渺的虚无，却有空山灵雨的清明与宛转。
　　舞累了，她趴在草从中，与草纠缠在一起，她在草丛中忽然笑了，她觉得自己的心桎得到释放，很多事情可以忘却了。
　　那以后的一日傍晚，夏桀怒气冲冲来到倾宫，她不问不看他，懒懒地倚在床榻上，把玩一枚玉镯子。
　　但是她听见从夏桀口中传出他的名字，于是她漫不经心地问：大王为何事烦心？
　　夏桀的怒气很快散下去，往日里，她连说话都少有对他，现在见她开口询问，夏桀以为她是在关心自己了。
　　于是他对她说：董卓居然拒绝娶十六公主，说什么他一介草民，配不上公主。
　　那大王将他如何处置了？她掩住局促，幽幽轻问。
　　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当然是被处死，寡人已命人将他拖出去斩与午门之外了。
　　斩首！她心里涌出巨大的悲恸，他怎么可以死怎么能够死，他是她的温暖是她的救赎，他是这世间唯一能够懂她的人，他怎么可以……稍不留神，手里的玉镯子便溜了出去，滑到地上，发出悦耳清脆的破碎声。
　　她顺着声音看过去，一地的碎玉，晶莹透亮，反射着傍晚夕阳的血红色光芒，在金碧辉煌的宫邸里，照的心熠熠生辉。她忽然笑了，边笑边说：大王，你听见了么？比世间任何声音都要好听，就是这个。
　　夏桀看她笑了，心中极为欢喜，遂命人端来玉镯子，在她面前一一摔碎。
　　她在这碎裂的声音中肆意大笑，笑的忘记了年华，忘记了痛楚，忘记了所有的一切，笑的眼里都是泪水也不肯停下。

　　她日日听得玉石砰地的声音，那声音，是她的心踉跄破碎，在他构筑的倾宫里，悦耳无瑕，隐而入心。

　　她开始变的不仁，邀着夏桀，日日宴饮，夜夜笙歌，不理朝政。
　　夏桀的行为开始引起众大臣的不满，一日午后，大臣关龙逢手捧“黄图”，来倾宫求见，她倚在夏桀身旁听见关龙逢说：如果天子做到谦恭、节俭、讲究信义、爱护贤才，那么，天下才能安定，王朝才能稳固。而今陛下奢侈无度，嗜杀成性，弄得诸侯离心离德，百姓盼望您早些灭亡。国家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时刻，您只有赶快纠正过错，体恤民情，才有可能使夏朝的统治千载万世。
　　她冷哼一声，怒斥道：大胆奴才，胆敢侮蔑大王，大王乃智者天子，要你这等臣子来教训，真是大逆不道。然后她转向夏桀，娇噌道：大王，他这是在否认大王您的威名呢！
　　夏桀听得也不悦，遂问她：那依爱妃之见，此事当如何解决呢？
　　她思忖片刻，说：依臣妾之见，大王应该将他立刻处死。
　　夏桀大笑，爱妃想的同寡人一样。
　　夏桀于是立马命人焚毁了黄图，杀死了关逢龙。
　　她在午门前监督斩首，关逢龙人头落地的时候她大声笑了起来，笑的人心惶惶，笑的风云皆变了色。

　　她在如此荒淫的生活中忘记了有缗，忘记了董卓，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日子对她来说就是享乐，永无止境的享乐。

　　可是这样的日子也不是能够长久的。
　　商汤伐夏，战火响起，四处哀嚎遍野，记忆里熟悉的强光闪烁，眼前远处，皆是一片殷红。
　　夏桀带她逃亡，她一路歌唱，唱着亡灵与鬼魂的歌，乐不可支。
　　逃到南巢，她终不愿再逃，呆在一株枯树下，突然掩面恸哭起来。
　　她哭她的日子，拙劣的比河流深处的水草还要阴暗。她哭她的爱情，沾染了太多荼蘼的寂寞，在没有时间的幻境里流离失所了一生，最终注视着她爱的人枯萎死去。她哭她的青春，就这样辗转不复返。
　　商汤的军队很快便要来，她在枯树下翩翩起舞，一曲又一曲，直到累得倒在地上，方才沉沉睡去。
　　天昏地暗，乱花开到荼蘼，人生的锦布，浮沉生生世世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