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二千四

1、宋洵

　　天又开始下雨。
　　连绵不断的雨丝从阴郁的空中落下, 击打在一切它所能及的事物上, 将远处的景物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阴沉的天色里，教学楼里泛出的暖黄灯光分外明亮。

　　宋洵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单手撑头，耳机从校服的袖口稍稍探出头, 连入他被鬓发遮住的耳朵。
　　他的头微微偏向左侧，望着远处被雨水打湿的建筑以及高耸入云的大坝，持续出神。

　　下课铃一响，在教室里闷了一天的学生纷纷拿起雨伞，两两三三地涌出。
　　他在班里没有朋友，不会有人留下来等他。
　　很快，人都走光了。

　　宋洵没有动，仍懒洋洋地倚在座位上，双腿嚣张地搁在书桌上，十分惬意。
　　耳机里的男声在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宋洵闭上眼，心想人类也就这东西发明得不错，给了每个人肆意走神的空间。

　　“宋，宋洵？”怯怯地声音突然响起，见他没反应又重复了好几遍。

　　“嗯？”他回过神，懒懒地哼了一声。

　　“教室......我帮你打扫好了。”
　　宋洵睁开眼，发现是班里最好说话的女生，西悠悠。她小时候受惊吓患过失语症，即便如今已痊愈，话也没能多起来。她不善言辞，常受班里同学欺负。再加上并不出挑的样貌，常常让宋洵想起深海那些无人问津的藻类。

　　“哦......”
　　他终于想起今天好像轮到自己值日。

　　“谢了。”
　　他冲她点点头，利落地起身站好，拎起从早上到现在都没被打开过的书包，转身大步走出教室。

　　这是座日新月异的城市。
　　高度发展的科技，过快的生活节奏，弱肉强食的竞争......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即便它多面临海，濒临被大海彻底吞噬的危机，人类也有办法筑起摩天大坝，视日益高涨的海水如无物。

　　宋洵并不撑伞。他微眯着眼享受雨水的滋润，独自向市中心走去。
　　这里的大楼用特殊合金造就，即便在下雨天也折射着刺眼的光。参差不齐的一群，从远处看，仿佛一只刺猬，时刻展露出它最狰狞的面目。

　　市中心有一家占地面积很广却低矮的水族馆，像是在这只刺猬的心脏狠狠挖了一道，突兀地瘪下去。
　　由于十年前的堵海造坝，生活在定海的人们早已无法出海，无法窥得海的模样。年轻一代只能来这市中心的海族馆瞄上几眼，弥补心中的遗憾。因此，这家海族馆每天都生意火爆，节假日期间更是人山人海，也不知是人看动物，还是动物们看挤得像沙丁鱼般的人们偷笑。
　　宋洵径直推开水族馆大门，一股海洋独有上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顿觉浑身一轻，身上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现在是下午六点半，水族馆早已关门。柜台处无人守候，大厅里只有几位志愿者在辛勤地拖地。宋洵乘他们不注意，熟门熟路地闪入一扇标有红色的‘禁止入内’的小门。

　　门后的路黑暗而多岔。若有人站在这众多岔路的上方向下望, 便会惊讶地发现这水族馆的内部竟藏有一座如此巨大精巧的迷宫。在迷宫的死胡同与转角处，都安置着处于休眠状态的大型排水口，仿佛是一群蛰伏的狼，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展露出他们尖锐的獠牙。

　　他迷宫的出口，是一段走廊。走廊两边的墙上画满海神主题的壁画。左侧墙面印有海神与他的妻子安菲特里忒。女神在浪花中舞蹈，显得满足与幸福，活泼的海豚在他们身边跳跃，一派和谐欢快。右侧墙上，一脸怒容的海神独自骑着高百丈的海浪，手持金黄的三叉戟，势不可挡地席卷向一座摩天大坝。

　　走廊的尽头有一扇朴素的黑漆木门，门中央印有一把三叉戟，在特定的光线和角度下泛着银光。门没有关紧，几缕光从里面漏出来，投在门前的那个庞然大物上。
　　它约有三米高，宽度占了大半扇门，使本就不宽敞的走道显得愈发狭窄。它的脸陷在黑暗中看不清，被照亮的半边身子油光滑亮。那东西一直安静地守在门口，大大的身子随着门里时不时传来的激烈争吵声而轻微地抖一抖。

　　宋洵走上前，向它打招呼：“嗨，阿狃”

　　被唤作阿狃的生物慢慢转过头来，后面投来的光线终于照亮了它的半边脸。它的鼻部较一般的生物都要更长更宽，脸肉肉地，小眼睛被挤在两边，说不出的憨厚老实。

　　这竟是一头可以站在地上呼吸的海牛。

　　“嗨阿洵。”海牛吸吸鼻子，身侧的小短手挥了挥，用钝钝的声音说，“今天回来得好晚呀。”
　　“嗯。”

　　此时门里又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好几个玻璃容器被同时砸碎的声音。宋洵看见海牛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
　　他低声问：“里面又在吵架？”
　　“是啊。”海牛笨拙地弯下腰，尽可能地凑近宋洵耳朵，“已经吵了一小时了。”

　　宋洵点点头，冲海牛摆摆手，推门进去。

　　不出所料，会议室的地上躺着好几个玻璃杯的碎渣，甚至还有几把被翻倒在地的椅子。他小心地绕过它们，发现整个房间都已经坐满了，只好扶起椅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蹲下来。

　　会议桌首座上是一只老海龟。他绿色的毛发已覆盖整个壳，一些较长的甚至拖到地上。海龟显然处于盛怒之中，每一根绿毛的尖儿都随着粗重的呼吸声轻轻颤抖。

　　“我说了几万次！定海计划还不完备！现在不是动手的时机！”

　　老海龟的对面，坐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他不似海龟这般气急败坏，而是悠闲地擦拭着他的金丝边眼镜，举手投足间尽显成熟男性魅力。
　　中年男子擦净了眼镜，将它缓缓戴上，又将丝巾折叠好放入胸前的口袋，提了提右侧的镜框。

　　他看向老海龟，不紧不慢地说：

　　“海龟老爷，如果一直按你说的做，那定海大坝最终被毁更有可能是因为年久失修。”

　　有几只海族忍不住笑出声。
　　这显然激怒了老海龟。他想再抄起一只玻璃杯，却发现所有杯子都被他砸光，只得干吼：“我说了！十年！只要再十年......”

　　“十年！？”那中年男子冷笑一声，换了个坐姿，双手交叉，“你等得起，我们可等不起。你们老鳖一族的寿命就是块裹脚布！等你觉得时机成熟了，恐怕我们在座的都回归海神拥抱了！”

　　众海族一阵赞同地嘶吼。

　　或许有些不可置信。但这个位于市中心的海族馆，是由真正的海族创建的。
　　在某一天，这群受神灵庇佑的海族，拥有了化人的能力。
　　不满于人族对海族的残杀，他们潜入定海，企图毁去摩天大坝，使海水倒灌，淹没定海城！

　　这样的争吵几乎每天要上演，宋洵默默掏出耳机准备带上，里面存了几首座头鲸打入娱乐圈后发布的摇滚新歌，据说好评如潮，他还没来得及听。
　　刚把耳机塞进耳朵，就听见有人喊自己。宋洵抬起头，发现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在看他。

　　叫他的是老海龟。
　　尴尬地把手中的耳机移到身后，他问：“海龟爷爷什么事？”
　　老海龟又重复一遍：“嘉音那丫头？你俩不是一个学校么？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

　　“哦，郑嘉音被老师找去补习了。她最近成绩不大好。”

　　宋洵的成绩也不好。事实上，他的成绩一直稳居年级末三甲。倒不是因为他笨，而是因为宋洵没有听过一天课。毕竟，累死累活进入人类的高等学府对海族有什么意义呢？久而久之，老师们基本放弃了这个不交作业不听课，每天窝在班级最后一排戴着耳机出神的“刺头”。
　　相比之下，郑嘉音，那头自我感觉无比良好的虎鲸，倒还显得有救。虽然每次考试分数都离及格线挺远，但她有着一颗热爱学习的心。

　　海龟老爷一声叹息，忍不住唠叨：“你们年轻一代还是要上点心。定海计划的未来都在你们这一代海族身上......”
　　他顿了顿，瞟了眼中年男人，有些不情愿地说：
　　“你和嘉音都该向百川学习学习，他就时刻把定海大业放在心上。这不，他马上要从定海大学物理海洋双专业毕业了......”

　　一边的中年男人提提眼镜，谦虚道：“犬子也是凭运气......”

　　宋洵点头附和，但心思早不知飘去了哪片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