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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绝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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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血红的颜色浸染了整个大地,绚烂夺目的光束灼烧着天空之边。
那静然伫立在这荒芜的屠宰场之中的男子微微的扬起了唇角,手里的剑还在诤鸣,是嗜杀的狂吼,或者不过是屠杀后的寂寞。
他银色的战甲上满是猩红的色彩,映着那残留的阳光,异常的眩目,然后又折射在他的脸上,狰狞的伤痕,通红的双眼,以及满脸的血污,让人不寒而栗。
“战、战、战。”耳边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声,身后不远处被染红了的帅旗飘扬着,刚死里逃生获得大胜的士兵自发的举起了手里的兵器,欢呼雀跃,忘了自己身上的伤,忘了脚下那累累的尸身。
“潋,等我。”他紧握着手里的长剑,往后一个踉跄,就这样倒了下去。
黄泉路同走,奈何桥共渡,畅饮孟婆三百碗,也不枉这一世的蹉跎。
他的双眸依旧含着笑,虽然凄婉却依旧明媚的笑。在这黄沙飞卷的地方,擂金伐鼓之声越飘越远了,渐渐清晰的只有那段吟风赏酒时的恣意弹唱。
他是晏潋,年少轻狂,想要的不过是庙堂的一席,万余兵马在手,大漠孤烟里策马冲杀。
他是云夜绝,少年意气,背负的是一个家族的希望,权衡于各个政党之间,夹缝中求生。
他们本不该有交集,却又似乎注定了这相遇。
酒幡扬起,飘散在空气中的是醉人的清香和这沉淀了世代的沧桑。荡起的黄沙述说着关于漫无边际的贫瘠土地也曾有过的风光无限。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把酒高吟的人斜眼一望,几分庸懒的倦意,几分落魄的惆怅。他击节而歌,嘴角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眯着眼睛也只能仰天灌醉这一季迟来的风霜。罢——罢——罢——
“小兄弟,搭个桌,如何?”忽然,抬头,眼前的人头发向后束起,一缕发丝垂在额前,精致的眉目,精致的面容,却玩谑的一笑,虽说是在征求同意,晏潋并未答话,他却早已端着两盘茶点悠然的坐了下来。
“这位小兄弟……”
“还真是赚了,几纹钱的点心卖给你这么贵重的‘醉花荫’,不公平,不公平,老板,还不来给我个说法。”他拿着一根木筷搅乱了晏潋刚点的几道小菜。
一时间,其他桌的人十几人竟将明晃晃的刀子从桌底抽出,朝他们砍来。晏潋抽出长剑,剑若流星,一招一式,都该是江湖正宗。而那些大刀齐齐向他攻来,刀剑相交,铮铮几声,溅出火花。
连环夺命剑,连环剑招,却无一招夺命。
然后,剑势急转,他用了个“卸”字决,一招云手,以慢而制快,以柔而克钢。
晏潋专心应战,却未注意,这边是刀剑争鸣,那边却是另一般光景。
戏耍,对,确实只似戏耍。
云夜绝手中无剑,他也不需要剑。剑太冷,太清冷的物件也会让主人的心冷,所以他不喜用剑,最起码,能不用时便不用。
其实,他不敌。看似无碍,实在已是险象环生。他会逃,却不会战,他能躲,却不懂攻,他能防得了一时,却防不了这些冰冷的兵器时时向自己砍来。
他不知道,这样,还能多久。确实,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下一刻有一把剑挑开了直面他而来的大刀,下一刻,那个白衣的少年剑客对他凝神一笑。似乎,为的只是告诉他,自己的剑,只用相信。
然后,并肩。
然后,对敌。
然后,他忽然想不起自己吟的那首诗。
然后,他忽然忘记了在朝堂上的亦退亦进。
萍水相逢,然后各自天涯。这是武林,是江湖,独独不是西窗之下,烛光灯影之间。
“我叫晏潋”
“我叫云夜绝。”
他只是偶尔的闲来无聊,偶尔的看不惯卑鄙的手段,偶尔的出言提醒,然后偶然的,认识了一个叫晏潋的人。
他只是偶尔的没有察觉,偶尔的经人提醒,偶尔的拔剑,偶尔的解决掉一些人,然后偶然的遇上了一个叫云夜绝的人。
仅此,而已。
落拓人不识,
独凭一己闯天下,
西子湖,满江红,侠义难酬。
这一年,他已二十岁,三年江湖,他仍是晏潋,那个除了这姓,这名,别无其他的晏潋。西子湖畔,他静伫湖岸,满江碧透,鱼游虾戏,他所见到的江湖,也应是这般的模样。
他,二十岁的他风光卓绝的少年将军,天下皆知的名,却连几年前偶尔的随性也消磨殆尽.西子湖畔,他伏在酒楼的窗前,百舸争流,不进而退,他所见到的江湖,也应是这般模样。
“云将军,不觉得你欺人太盛了么?”那怒极的一拍案,整个雅间归于死寂.
“上官大人,夜绝只不过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而已.”他轻握酒盏,言笑宴宴,这永远不会触及眼眸的笑似乎已成了习惯.
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是他的拿手,这名这位,靠的是赫赫战功,可又怎能说与这些算计无关呢?
“云夜绝,你给我记着.”摔门而出的人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这一趟西湖来错了.他,不再是当年谦逊有礼的小官吏.
只是他不知道,这西湖,是自己选错了……
一肚子怒气难消的上官连大步向前,这咬牙切齿的恨,一时得意,便如此放肆张狂.
“小子,你没长眼啊!”晏潋回过头,望了一眼撞上自己的人.
“是你们……”他话未说完,已是怔在了原地.那体态宽胖的人是那样的熟悉.
“老师,是您?我是晏潋啊!”他激动的握住眼前的人.这是他的师,亦是他的父,养育之恩,教习之情,从未有一日敢忘,十年未见,再见却瞥见了那微微发白的鬓角,满脸的憔悴.
十年前,年仅十岁,他阔别了他的师,独自一人踏上了天山之颠.
他说——必有一日,晏潋当不负老师所望.
“潋儿,真是你!”上官连认出了他,给予了一个迟了三年的拥抱.
那个西湖,他高兴的为自己久别重逢的师长舞剑,七年苦心的习练.
他的剑,招招凌厉,天山追风,追风剑式,诡异至极,瞬息百变,百家之长,无名无相。
鸿雁飞,秋叶尽,剑花错落,错落中风畔呼吸。
酒楼雅间中的人忘神的望着湖畔的人影, 不知为何,只是,很诧异的,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这个人,竟是那样的熟悉.
这只是一个转折,却不是结束。
共庙堂惊绝世
看过两侧烽烟又起
进退者,孰沉浮独主.
这一年,他已二十又四,居于庙堂,舌枪唇战.全了当年鸿鹄之志.慷慨激昂,风光无限.
他,二十四岁的他几战生死,战伤累累,白骨血腥堆积起来的是泼天权势,翻覆人命.
议事厅.
一扇门,一方窗,一个狭小的空间,承载的是整个皇朝的命运.
“云将军,这是战是和,听的也不是您的一言堂.”上官连右手拳头紧握,怒目瞪着云夜绝.
“那我倒想听听您的不战之理.”云夜绝轻一挑眉.
“云将军,请恕下官一言,我朝常年征战,已损耗兵力粮草众多,现在国库空虚,实在不宜再次大举出兵.”晏潋微微站了起来,恭敬的一拜.
庙堂的初见,已然忆起那酒肆的偶遇,只是,那又如何?
他是权倾朝野的将军,而他,是宰相的得意门生.
“晏大人,外朝入侵,而我朝不战而败,议和之举,又将损失多少银财粮帛,大人可曾细算?”云夜绝浅浅一笑,他打心眼里恨这些文臣儒相,一味退让,只可能让外地猖獗.议和?从来只有愈议愈乱的和.
再不是当年轻狂年岁,他们各有阵营,各有考量,这是一场必然的战.
“攘外必先安内,民不安,国如何昌盛?云将军,晏潋想请问将军,课税繁多,兵役连连,战祸不断. 现两广一带旱情严重,您置那穷困潦倒之中的国民于何地?”
“那我也想问,外地侵扰,兵祸连连,晏大人你又置边关之民于何地?”
两人已不是第一次针锋相对了.在这朝上,只有晏大人敢于挑战云夜绝的权势,也只有云将军,能和辩才出众的晏潋驳论.
“两位大人不要吵了,按愚生的意见,拨国库银两,一济灾民,一用粮草,不是甚好?”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个不知死活在这种情况之中插话的人.
“荒唐,方大人以为国库充裕?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晏潋眼光扫过.仿佛是两柄利剑,骤刺过去.
“方大人的意思是,让全军出发,然后战个十几日便粮草殆尽,狼狈返逃么?”云夜绝仍含着笑,不愠不怒.
“额,这……”刚才插话的人埋下了头,极度后悔刚才自己那么顺口的一句.
“今日这事也议不出个结果来,依本王之见,还是明日再议吧!”一直悠闲坐在一旁的王爷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斜眼看着这争执不下的两人.
“王爷……”晏潋还欲说什么.
“明日再议,夜绝也是这句,不得不战.”云夜绝扔下这句话,也未顾其他人,独自转身离开议事厅.
“老师……”晏潋望了望身边的上官连.
“潋儿,我们回府吧!你师娘为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菜.”上官连拍了拍晏潋的肩膀,满意的一笑.
三日后,诏书下:
京城内富商按财产加征一定数量税款,各级高官按品级高低上缴一定金额银两.皇宫内节衣缩食,后宫缩减税银.
“云将军,这军粮我晏潋必将为之筹备完善,你亦要完成先之承诺.”
“我云府之内,但凡能搬动的,尽管拿去.”云夜绝一挥衣袖.
当晏潋一身白衣出现在云夜绝面前之时,他的确惊讶非常.共事四年,他们争锋以对,私下没有半点交情.
“云将军,晏潋有一事想与将军商量.”月光之下,他那一袭的白异常的亮眼.没有多余的客套,晏潋本不是会阿谀客套的人,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面,比这夜还冷.
“晏大人,有话便说.”他用筷子在自己面前的食盘里轻轻一夹,满意的将鱼肉放进嘴中.
“关于白日里的议题,晏潋有一两全之计,希望将军能配合.”他就那样静静的负手站于亭外,袍子里灌满了风,晃如谪仙.
“是么?” 抬头望一眼,又端过旁边的玉杯,抿了一小口茶。
“国库空虚,这是将军所知道的,但各地富商,朝中官员府上却金银满钵.晏潋以为要筹备赈灾和行军所需的银两,该从这些大户入手.”
“富商高官,你认为他们会乖乖交出银子?”
“所以请将军帮忙,国中上下,将军已行之事,无人敢逆.”晏潋望了一眼这修得赏心悦目的庭院,亭台楼阁,山水石竹,应有尽有.
“大人是想夜绝做这个表率?”云夜绝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玉杯.他早知晏潋这一夜访不会有什么好事.
“正是如此.”晏潋答的坦荡,他自小出身贫寒,少年时期又在山中贫苦之地修学,而后也是漂泊江湖,无依无凭,最不屑的便是这蓬门高户.
“如若大人能在五日内筹集军饷,我云府之内,但凡能搬动的,尽管拿去.”
“一言为定.”
云夜绝望着那个清冷孤绝的背影不禁被拖入的回忆中.那时,亦是这一袭的白衣胜雪.他远远的看着那个把酒高歌的人,那样恣意却又忧伤的笑,他看到了属于江湖的畅意.如今,七年已过,人事全非.那份露骨的疏狂,竟也成了今时今日的严谨冷漠.
晏潋总觉得背后的目光有些异样,他听到了一声深沉的叹息,却不知道是属于谁的.忽然想起多年前明媚的午后.那个人像一个嬉闹江湖的浪子,给予人所有的灿烂.他那愤懑的心平静了些许,那一场酣畅淋漓的打斗.只是,如今,什么都成空了.
知荣辱兴衰
畅怀激烈
凄凉夜,惆怅独, 把酒邀月
那一年,他已三十,世态炎凉早已看惯,繁华的虚无,独行的惆怅,纵有这名利双收,指点江山,亦不过一场幻影而已.
他,三十岁的他履尝败绩.曾经的不可一世,已成落寞.回望来时路,纵有过往的权势倾天,终不过一场浮华梦而已.
云夜绝将军连失四城,损兵折将十万,皇上下诏,追其指挥不利之罪,念过往军功,贬为兵部侍郎.
这是最近收到一封信函,他死死的将其揣在手中.痴痴的向天一笑.这空空如也的府邸,这寂寞清冷的夜景.他云夜绝,何时到了如此境地.
“星稀夜清,果然是个赏月好天.”忽然黑暗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晏相,深夜擅闯本府,不知该治个什么罪?”云夜绝没有回头,那个曾与他舌讥唇讽十年的声音怎么可能不认得.
“晏潋不过闲极无聊找一个旧友赏月,似乎并未犯我朝之法.”晏潋身形一掠,已到身侧.
“晏相位高权重,我一小小侍郎,如何能担得起这’旧友’二字.”云夜绝轻扬嘴角.
“接到书函了?”晏潋叹了口气,兵部侍郎其实该算是肥缺.但他是谁,他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护国大将军.
“皇上圣喻未到,相府的书函倒是到了,看来晏相手下之人办事能力实在不错.”
“云夜绝,不要一副沾谁咬谁的模样,连失三城,怪不得皇上重罚.”晏潋不悦,他明明不是来说这些的,见了云夜绝那模样,却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晏相多心了,夜绝不过觉得对不起地下的弟兄而已.”他仰头望月.他是将,雷厉风行,治军严明.他明白一将功成万古枯的道理,所以,他每战必胜,为了不过是告慰那些已入黄泉的亡灵.而这几月来,屡战屡败,节节溃退,他不甘,他恨,恨自己的指挥失利,恨因自己过错而妄送性命的军士.
“你还记得么?我们如何相逢的.”晏潋凝眸抬头.
“当然记得,你傻傻的差点中了人家的套,还在那作势潇洒的畅饮.”云夜绝笑了,忆起从前,好久没有这样从眼里笑出来.
“你还不是,若不是我一剑,你早在十几年前便见阎王了.”晏潋也在笑,平日里严肃的脸上挂满了笑意.
一国之相,曾是个差点被黑店打劫的蒙头小子.
一国之将,曾是个一打便逃的无用混混.
“你知道么?我一直并不想做文臣,而想当武将,冲杀疆场,那才是我的愿.”晏潋往前几步,走到一方石桌前,将自己带着的酒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我记得好像反对以武力解决边境问题最激烈的便是晏相.”云夜绝跟了过去,望着桌上的那壶酒,淡淡的一笑.
“老师对你成见太深.”他竟自坐下.
“那晏相的意思是,那些堂皇的为国之言背后的原因终其一个不过是我跟上官连那老头不和.”
“我的话都是出自肺腑,更何况到最后,也找到了两全的办法.”晏潋仰头将酒灌入嘴中,酒从嘴角溢了出来,他随手以衣袖一擦,仿佛年少时的随意.
“确实两全,代价便是我云府的全部古玩字画,金银财帛,晏相可是连我养在池子里的那几条鱼都没有放过.”他想起当年自己家中被搬运一空的场景就头疼.拿过酒壶,也倒了口酒.
“你自己说’云府之内,但凡能搬动的,尽管拿去’,何况那些鱼都是珍贵品种,比那些字画值钱.”他一皱眉,显然是不悦这人竟就这样的从自己手中把酒壶夺过去,丝毫没有一点大将风范.
“晏相辩才无双,我云夜绝又能说什么呢?”他一摊手,放下酒壶.有多久没有这样畅快的饮酒了?他早已忘了,只记得曾经会在黄沙残红之中,举坛畅饮,祭奠亡魂,欢庆胜利.
“你以往行径,积敌太多,那数场战败消息传来,上书请罢你的奏折堆积如山.”也不知道为什么,晏潋忽然说到这事上面.
“那也多亏了你那德高望重的老师,他早想置我于死地.”他嗤之以鼻,踩低攀高,这是朝廷之上的常事,他早已司空见惯.
“你与老师到底有何积怨?这么多年,我隐感觉,该是私事.”
“于他是私事,于我是公事.你又何必问我,我若说出上官连老头的丑事,你定也以为我诬陷.”他鼻中冷哼一声.
“我……”晏潋忽然在想,或许云夜绝说的对,问与不问,答与不答又有什么区别.那是他的师,他四岁丧母,是老师将之收养.他依从,相信,守护,那便够了.那云夜绝呢?他又当他是什么?政治上的敌手,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旧友,或是……他不容自己再想.
“你今日来若只为了责疚我的过失和询问我与上官连之间的旧事,那么现在便可请回了.”明明方才还可以淡然的聊天,顷刻间却变了一张脸.这人,究竟在想什么?
“夜也深了,我今夜来只是想告诉你,阵亡士兵的家属我都在国家补偿之外额外多加了一笔补恤,你尽管放心.参你的折子我也瞒着老师压了下来,你先好好在兵部呆一阵子.边境战事因议和以有所和缓,但是你也知道,所谓议和不过权宜,过不久,战事一起,皇上需要一个将军.”他缓缓的站起身来,拂去身上的尘土.
“你不怕上官连知道?”
“下一场战,我希望自己也能披甲.到时候,我希望你是我的主帅.”他一笑,转身往黑暗中走去.
云夜绝一个人失神的抱着那壶还未喝完的酒,忽然痴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追上去,却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摇了摇头,转身走向房间.
夜深了,风太凉.
山河尽,峰回路转,
戎甲衣,血光剑
情恩犹在
这一年,他已三十又二,终披战甲,扬鞭沙场,生来死往,不负一生痴妄.
他,三十二岁的他韬光养晦,风升水起,铁甲嶙嶙,夺回原本属于的所有功名.
大殿之上,金碧辉煌,群臣分列两侧,山呼万岁.文可治国,武当戍疆.
“众卿有事早奏,无事退朝.”那个居于高位的皇者衣袖一挥,带出一抹金黄.
“皇上,臣有事启奏.”平日里少言寡语的兵部尚书提步向前,躬身行礼.
“启禀皇上,胡虏近日以来连连犯边滋事,臣请求派兵伐之.”
“那黄大人以为,这领兵之职该由何人当任?”
“臣以为兵部侍郎云夜绝.”
“这……”记起两年前的那连连战败,龙椅上的人不禁皱眉.
“晏丞相,以你之见以为这事该当如何?”
“以臣愚见,云侍郎战功显赫,精于领兵,实为出征帅印执掌的最佳人选.”朝上众官万没想到以前与云夜绝有宿怨的晏潋会说出这一番话.
“那便依黄大人所荐,兵部侍郎云夜绝领兵十万……”
“皇上,臣还有一事启奏.”晏潋忽然一撂前袍,跪在了大殿之上.
“晏丞相有何事?”
“请皇上晏潋随军同行任副将之职.”他重重的一叩首.
“这……”
“晏潋以项上人头为诺,必辅助云将军凯旋而归.”他的声音在整个大殿上回荡着,响如洪钟.
无际的黄沙中大大小小的白色帐幕,军旗迎风飘扬着,站岗的士兵身体微微的前倾,揉了揉迷蒙的双眼,卷起的沙吹入了眼,却也吹散了睡意,无尽蔓延的是同样无尽的苍郁。自古,从来是马革裹尸的归宿,这些背井离乡的兵旅,不知道何时会忽然的死去,或成就一世功名,或半生无闻,烟消云散,都不过是天地间渺小的尘埃罢了。
“呜——”悠长的军号响起,所有的兵士都欣喜的发现自己又在这世间存在了一天,有序的整理、梳洗、该准备的是必修的晨操。
“一。”
“二。”
“一。”
那个戎装银枪的男子穿错在队伍之间发出命令,在每一个兵士前停留,给予满意的一 笑,或是微微的蹙眉。
“停。”忽然,他手一扬,提声喝止,于是所有兵士笔直的站着,齐齐望向前方。
“出枪要快、要准,不要半分的犹豫,你们面前的是辽凶悍的军人而不是那些只不过花拳绣腿的空壳子,每一刺,都得是快如闪电,刺中要害。”男子大步的走上台,霍霍几声,只见手中银枪已是刺出。
“明白没有?”男子迅速收枪。
“明白。”全军齐答。
“明白没有?”他又提高了声音。
“明白。”这一声,晃若惊雷,似乎大地都随只一震。
“云将军.”
“原来是晏相.想说几句?”
晏潋点了点头,云夜绝站在领兵台上做了一个停的手势.
“各位想必已知我是什么人.”晏潋眼光一扫.
“文人相官该居于庙堂,像这样戎装披甲的上战场不过胡闹?想来你们心中该是这样想法.”
“只是,这一刻,我站在这里,便是你们的副帅,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对此没有觉悟.”
“两年前的议和文书是我代表朝廷签订,而今日,我亦亲手在你们面前将之焚毁.大战在即,我想让你们所有人知道,我晏潋并不是一时闲暇上战场玩玩,这项上人头在此,若你们不希望返程之际见到家中妻儿食不果腹.那么这仗,我们只许胜,不许败.”说到最后,他从衣里拿出一卷书简,和一个火折子,在众兵士之前将两年前签订的议和书点燃.
“战!战!战!”众将士齐声高喊,拿着长枪的手在颤抖,并非因为惧怕,而是一种激昂的情绪在血液里流淌着。
“没想到晏相也有如此壮怀激烈的一面.”云夜绝岁手拿起一本兵书,百无聊赖的翻阅.
“明日一战我输不起.”晏潋叹了一口气,走出大帐.
苍茫的天际掠过一群南归的雁子,这样的时节里,划过的一道长长的凄厉哀鸣。哀鸣?南归难南归,本该欢喜才对。
血色的残阳低低的压在无垠的黄沙之上,依稀的,风中扩散开来淡淡的血腥,现在,只是极淡的,却不知道这血腥明日破晓前是否是浓郁得令人作呕。
战争,一触即发。
他一身的银色铠甲,在夕阳的光照下散发着夺目的光束,这,已是擦拭了许多遍的战铠,他不喜欢血,所以每一次浴血奋战之后便轻轻的拭去所有的血痕。他微微的低眸,抚摸着马儿纯白的鬃毛,然后昂起了头,是一个将帅阵前该有的气概。
“全军听令,杀.”
……
顿时,马蹄荡起了无数的尘烟。生命在这里,似乎只是最为卑贱的浮草,仿佛不过摇曳的芦苇,轻轻的折断,彼此的厮杀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那一战,喊声冲天.
云夜绝一马在前,晏潋为云夜绝挑开刺向他脊背的长剑.仿佛又回到了那酒肆的相遇,并肩作战,只是这一次,他们眼前是千军万马,他们身后是十万生命.
他的铁甲已被鲜血沾满,发丝凌乱的在风中飘扬,脸上血迹斑斑.长剑舞起,伴他二十载的剑从未有如今日一般嗜血. 刺,挑,收,将,这些都仿佛是一刹那之间的事,凌厉得晃如亲临战场的修罗.束缚了二十余载的狂傲在一瞬间燃到了最高点.黄沙浅荡,战鼓擂擂,这才是他渴望了多年的梦.
“小心.”云夜绝与地方主将正展开生死之博.他枪头的银色已被染红.却忽然见到千军万马之中,一支冷箭正向晏潋射去,他来不及抵挡杀招,来不及考量太多,策马穿行,一枪挑开箭矢,脸上露出一丝安心的笑意.
“啊!”听到那声小心回转过头的晏潋眼前所见的一幕却是云夜绝被敌方主将从背后刺穿战甲,整个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他内力一发,手中长剑离手飞速向敌方主将刺去,正中胸甲.那剑本为天山名剑,吹金断玉,何况区区一轻甲.敌将胸口鲜血喷涌,从马上滚落.见得此情此景,敌军乱做一团,不远处观战台上的鸣金之声随之传来.
云夜绝紧闭双眼,还好,并未伤到要害.只是,方才那一幕一直在脑中晃过,一遍,又一遍.征战多年,眼里早已将生死看淡,为什么那一刻却那样的心惊.他害怕,害怕自己再迟到一刻便会让他遗憾终生,如果迟疑一刻……
忽然,帐帘掀起,满脸是血的晏潋走了进来.
“如何?”他竟自坐了下来,拿过摆放在一旁的药瓶.
“军医已经看过了,未伤到要害,修养几日便好.”
“主帅性命是全军的根本,你不该冒着自己……”晏潋看着云夜绝,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马革裹尸,本是身为将者的最好归宿.”云夜绝直直的望着帐帘,那之外,是一个苍凉的世界,没有欢愉,只有厮杀. 凝视着对面,什么时候,这黄沙卷起的将是自己的生命?自古勇将终须阵中亡,马革裹尸,哪一个不明白自己的归宿?
“我不希望你死.”
“你说什么?”云夜绝一愣,转头看着晏潋.
“伤口在背上,还是我来为你涂药吧!”他神情闪烁,望了望手中的药瓶.
帐内异常的安静,仿佛帐外岗哨士兵的呼吸声也听得分明.他侧过身子,将上衣褪去,露出那伤痕累累的身体.他用早预备好的清水洗净双手,以手沾药,往云夜绝的脊背而去.
“很痛吧!这伤.”手指划过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他咬了咬唇.从未想过一个人身上能有这么多伤,那个骄傲的人到底背负了多少.
“还好…….晏相不必在意.”
“潋.”他双唇微动.
“什么?”
“叫我’潋’,我不想听你喊的那声’晏相’,一直以来,都很讨厌.”他说着话,手依旧在伤口周围移动着.
“潋.”他叹了一口气,唤出这个字似乎花了一百年.
“我们斗了那么多年,我累了,我害怕梦到自己不得不在某一日为了手中的权除掉你,我讨厌你或讥或讽的不屑.”
“潋,你说我不该那样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拦下那支箭,只是,当时,我是真的可以什么都不顾了.我害怕,从未如此怕过.”他又闭上了双眼,有些,明明知道一捅破便会一发不可收拾.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了.
“我们都错了,是么?”手忽然停在了伤口的末端.
“不该放任自己的投入.”晏潋一笑,手微微的颤抖着,忽然,很想靠近,却不知道该如何靠近.
“潋,不要因为这一刀而有什么愧疚,你仍是你.”他转过身来,将晏潋颤抖的手握住.这样的冰凉啊!竟比他这个伤重的人还要虚弱似的.
“云夜绝,你到底要我如何?你可知道,刚才你躺在这里,身体冰凉,脸色苍白的时候我有多痛,我怕,怕得要死.而你现在却在这里说我还是我,我怎么还是我,你为什么要挡那一箭?为什么当年要做什么拔刀相助的蠢事?”晏潋发疯的将自己的手挣脱出来.
云夜绝哪见过他这等模样,歇斯底里,手足无措.他认识的晏潋是云淡风清的,哪怕是在沙场,挥剑斩杀也是随性而淡然的.偶尔在朝廷上的争论,严肃而认真,执拗且谨慎.
“潋.”
“算我晏潋自作多情,”他一甩手,已往外走去.
“潋.”云夜绝忽然很怕失去,很怕眼前的人就这样溜走.他将人揽在怀里,忘了背上的疼痛,忘了所有,只想给予这冰冷的身体一点温暖.
“你……”
“我不知道这样算什么,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下地狱.现在,就这样吧!安静点就这样让我抱会,别逃,是你自己撩拨的.潋,忽然发现,原来那叫做爱.不想让那个傻瓜被人谋财害命,气那个人忽然以上官连老头学生的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明明懂他没错却总想找个理由反对,看到那个背影会心疼,讨厌被那样冷漠的看着,不喜欢那些官员家的小姐向他献好.即算战败,即算负伤也想赶回京城,见一面也好,只见一面.”他在晏潋耳边轻声的说着,脸上始终挂满着笑,如烟花般灿烂.
“所以说,那个说人傻瓜的人往往自己才是傻瓜.”他吐了吐舌头,,从来没有这样明媚的展露笑颜,没有这样孩童般的表情.
两个男子之间有爱么?如果有的话,天地不容.
不容便不容吧!在这远离党派斗争的地方,他们静静的拥抱,静静的试着去忘记一切.
京城收到的是捷报连连.
不要妄图折断雄鹰之翼.再次起飞,将是直击长空.
“云将军,晏将军,和我们一起去吧!”刚经过殊死一战的士兵朝他们挥了挥手.
“走吧!总像个冷面神似的,容易未老先衰.”云夜绝一笑,带着玩谑,晃如少年.
“你伤还未愈,喝酒伤身子.”晏潋仍冷冷的站在一旁,经过一年,他终于明白云夜绝那身伤是如何来的.哪有主帅,每逢迎战必当先锋,而且总会弄些大大小小的伤回来.他记得少年时的初遇,这个看起来不像将军倒像江湖混混的家伙武功不高,又只以双手对敌.来到战场,倒看云夜绝偶提长枪,骑术了得,而且善于布阵,但仍觉得这人简直不知道命为何物.
“无妨,心情舒畅有利疗伤.”云夜绝见晏潋呆在站一旁,已经是伸手拖着人就往人堆里扎.
云夜绝手抱一酒坛,还未等晏潋拦住已是豪迈的往嘴里灌.晏潋一笑,平日里看惯了云夜绝那等高人一等.盛气凌人的作风,看到他这样豪气干云的模样倒是心中一暖.
“痛快,潋,来,别干坐着,我可记得你也是个嗜酒的主.”他将酒坛一扔,晏潋正接在怀里.晏潋确实好酒,在天山上便被师兄弟笑称为酒中剑仙.只是自为官以来,必须时时保持情形的头脑,除却在云夜绝府上那一夜,已是极少沾酒了.
“我还怕你不成.”他瞪了一眼那个已喝得高兴,与士兵一起敲着竹筷哄自己的人.一仰头,一鼓作气的将坛中剩下的酒全部倒进了肚子.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忽然人群中一个抱着酒坛子的士兵踉踉跄跄的在人群中行走,他看起来已年过五十了,满脸的酒晕,手舞足蹈的高吟着.
“好好,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本盘腿坐在地上的云夜绝一拍腿,站了起来,晏潋心头一震,犹记得当年正是想当自己前途的迷惘,不禁借酒消愁,吟出了这几句.
宽阔的练兵场上已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喝醉的人. 沉吟或是高唱,这始终是不变的旋律。渐渐的,在还未里得及收拾的战场,思乡之人未流泪,流下的是鲜红的血河。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回营躺会.”他摇了摇头,看着眼前喝得满脸通红的云夜绝.低下身子,架着往营帐走去.
“好好睡一觉,明日便返京了,以这次的战功,你必恢复原来的殊荣,而你我……”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得下去,手抚过那滚烫的面颊,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营帐.
“潋,终究还是这样.”晏潋走后,他微微睁开了眼.终究还是要回到起点么?他与他势成水火,一死方休.他有他的家族,仇,不能不报.晏潋亦有他的师,恩,不得不还.于是离开 这没有牵绊,只有生死的战场,他们依旧是彼此最大的阻碍.
夜,又是寂寥,支枕听河的孤寂啊!忽然,一阵箫声冲破夜的深邃。军帐之上,风,卷着沙,沙,乘着风,弥漫的是苍茫壮阔,却偏偏飘扬着江南的清丽曲调。
那吹萧的人是谁?
没有人知道.
空念人远
心灰时,落英渐
天涯末路
这一年,他已三十又三,情恩中踌躇,夹缝中容身,早已是一身筋疲力尽.
他,三十三岁的他,任仇恨激涨,由回忆吞噬,遮蔽的双某里原本的清澈。
不同于大漠的苍茫,京城繁华似景.他望着手中的圣旨,不禁笑了,官位调回原来的品级,加封护国威武大将军,赐宅一座.果然是龙心大悦啊!
“将军,门外兵部黄尚书求见.”
“请各位大人偏厅用茶.”他一拂手,那些趋炎附势的人都来了么?好,来得好.上官连,辞相封侯是么?他云夜绝要新仇旧恨一起讨还.
云府偏厅武官齐聚,他们密谋的不过一件事,彻底扳倒长乐侯上官连在朝廷的所有势力.云夜绝失势三年,他们一直惶惶不可终日,一些武官连连被弹劾或被明升暗降被削弱兵权.他们忍了三年,朝上有晏潋的朝纲独断,背后有上官连的阴谋算计,如今,云夜绝战胜归来,该是报仇的时候了.
长乐侯府中也是文臣聚齐.他们这几年内风光,害怕云夜绝这一得势又将陷入过往只能一味退让奉承的地步.虽说皇上对晏相也大加封赏了一般,但毕竟,皇朝边境常有战事导致君主一直重武而轻文,他们不得不早做防备.
“潋,为什么你的心不能再自私一些,多一些便好.”他仰头望天.
渐渐的接近黄昏,天空的色彩由浓转淡,酒红色的一片渲染得遥远的天边只剩一种落寞的悲凉。忙碌的都已回归平静,而平静的却暗流涌动。闭上眼,抹去那黄昏的颜色,眼前只是一片黑的深邃。
“夜绝,如果你不是那么执着多好.”他微微凝目
入夜,天空蒙上了一层层淡淡的黑色,无月的夜空掠过一只猎鹰,一声厉叫,冲破宁静,久久的挥散不去。
秋,来得比往年都迟了些.这一年的皇朝,多事之秋.
数十名四品以上官吏上书弹劾威武护国大将军云夜绝拥兵自重,在边关屯兵数十万,又伪造其通敌叛国的书函呈上似乎想在最短时间内落实了这谋反大罪.
“云将军,你有何话说?”皇上微眯着眼,看向云夜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睥眼众人.
“证据确凿,怎容你狡辩.”年迈的上官连闷哼一声.
“证据确凿,末将倒要看看什么证据.屯兵数十万?上次末将与晏丞相前后共领三十万大军讨伐敌军,一年下来,不过区区五万回朝,另留六万兵马驻扎,请问那数十万兵士从何而来?暗自养兵么?几年前晏丞相为国库空虚之事调查过末将的家底,金银是不少,现在若有剩应该好好在国库里呆着.至于那些通敌密函,看上去确实是末将的笔迹.”
“云夜绝擅于书法,下官府上都有几幅珍藏,皇上大可请当世书法名家前来辨认,真假便知.”
“这模仿的确实连末将本人都难以分辨,只是可惜,侯爷算错了一件事!”他挑眉轻笑.
“荒谬.”
“晏丞相不知有没有话要说?”他望了一有按一直沉默在旁的晏潋.
“启禀皇上,云将军在战场上伤了右手,经军医诊断,恐怕这一世都不能再握笔,报回京的书函均出自下官之手.”晏潋向前一步,一直低头,既未望云夜绝一眼,也不曾望上官连一瞬.
“这不可能……”
“不知侯爷与众位大人还有何赐教?”
“此事就此了结,晏丞相为朕彻查诬陷云将军、伪骗众位大人之人.”
“臣遵旨.”晏潋跪拜叩谢.
“我知道你在.”他放下手中的酒壶.
“军医吩咐过,你以后得少喝些.”白衣孑然的人皱着眉,拍了拍自己身上沾染的尘土.
“罗嗦.”他嘴里埋怨,却再没去碰那壶酒.
“老师气得心病犯了,把我赶了出来.”
“那老头问你为何没把我右手受伤的事说出来?”
“恩.”
“你如何回答的?”
“他们也未告诉我今日大殿上会有那一幕.”的确,晏潋素来刚正,上官连自然知道让他做这样栽赃陷害的事自是不可能,便干脆私下行动,没偷漏过一点.
“我没惹他,他倒来招上我了.”云夜绝一声冷哼.
“夜绝不要做得太过分.”
“你今日来是为了替他来警告我?”
“功高盖主,想除掉你的或许不止老师.皇上既想用你,亦怕用你,这柄双刃剑,你不要逼他做取舍.”
“我自然知道,只是,舍了我的命,也要拖上官连一起死.”他眼里满是杀气.
“话已至此,我走了,老师派了人日夜监视你的行踪,我不能呆太久.”他转身欲走,刚避过老师安排的耳目连武功甚高的他也花费了一些时间.他怕的是,云夜绝选择玉石俱焚,而上官连选择的是斩草除根.
“潋无论何时,请不要恨我.” 身后,那个声音无比的柔,仿佛被摔碎了的忧伤。
“潋,我们的结局,或许,从开始,已经注定.”他闭上眼,一些磨灭不了的记忆又浮了上来,一刀,一刀,割裂在心上.
那时的他,不是这名,不是这姓.封繁,那是他父母给予他的最开始.他的父亲是东三省总督,扬马沙场,浴血而战,背负的却是一段洗刷不了的冤屈.通敌叛国——可笑,可笑。乾坤倒逆,这天下,哪还有一个公理。忠,抄家灭族;奸,庙堂独掌。
他从不敢忘记,自己站在刑场外,在养父的怀抱中怔怔的望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被斩首示众的场面。血,浸湿了他的眼睛,泪,在那一刻流尽。他的一切,在一瞬间崩溃,坍塌,剩下了一个只有仇恨的身体。
若不是养父为保住封家血脉以自己亲儿与自己调换。
若不是年仅四岁的幼小瞒过无数双眼眸。
若不是…….
便没有今日的他——云夜绝。以这个名活了三十余年,学文习武,十三岁进军营,无数场战役中得到的这泼天功勋。
为的,不过是一个仇,我族人之痛,必加倍还之。
他握紧着拳,指甲嵌进肉里,流出血来,他没有再望那个晏潋离去的方向一眼。他曾以为自己有一日,先杀的应是晏潋,亦如当年设计杀害上官连的儿子,那个懦弱无能的废物。
晏潋看着自己眼前的卷宗不禁舒出一口气,他记起刚才自己从云夜绝的府上离开之时云夜绝所说的那句话。是怎样的恩怨,竟有毁天灭地至少求个玉石俱焚的恨。
十三年前,他重遇上官连之前不久。上官连唯一的亲儿上官鸿飞为左郎将随云夜绝出征,那一战,伤亡惨重。我军所剩不过五千兵马,敌方却有十万援军即到。上官鸿飞阵前领三百士卒逃逸,为云夜绝所抓获,为立军威,云夜绝先斩后奏将上官鸿飞杀死在帐前。
合上卷宗,他的疑问却始终得不到解答。云夜绝曾说,与上官连的恩怨,于他为公,于上官连为私,看来指得应是此事。只不过,上官连因丧子之恨誓要扳倒云夜绝尚可理解,那云夜绝的恨又从何而来?
他有些累了,揉揉鼻梁,有一日,若真成不得不发之势,他该当如何?眼看着云夜绝死不可能,但上官连收养濒死的他,为他求医,亲自喂药,又多年教习,也极力提拔,这份恩,他如何还清?
雪落残阳。
犹是别离日
声声凄凉,句句愁伤
这一年,他已三十又四,生死犹远,空悼往日情怀,死早如止水,闲赋不理纷争。
他,三十四岁的他,枕戈待干,决一死战,赌上所有,亦要一个鱼死网破。
“将军,东西已经到手。”黑暗中一只有个冰冷的声音,看不清面容,被一身黑暗所包裹着。
“上官连,你的死期到了。”昏黄的灯影下,若影若现的是他满是杀气的脸。眼某里,除了仇恨再无其他,嘴角扬起的笑让人胆颤心惊。
“将军……”黑暗中的声音有些欲言又止。
“你退下吧!”他不耐烦的挥了挥衣袖,于是,只有一盏即将燃灭的微弱油灯的房间剩下一片无止尽的黑。
“潋,对不起。”他紧紧的握着手中的令牌状的白玉,一声叹息,将一切宁静打破。
早朝之上,云夜绝为三十年前以谋叛罪处死的封桓总督以及牵涉在内的众多武将翻案,指证,当年以长乐侯上官连为首的数名文官上下庇护,官官相连侵吞军粮,赋税纵容地方官员搜刮敛财等多项证明。
一宗宗卷案纪录堆积在大殿之上,累得几乎占据了大部分空余位置。刑部当年对案件的审核程序的漏洞,礼部伪造文书的纪录,兵部拨调粮草的数据,经上官连之手,或间接参与的大大小小三十年中的所有构成犯罪的案件。
递上奏折的只有云夜绝,其余武将安静的伫立在一旁并未说半句,不同于文官的联名上书,云夜绝孤身一人,将每一笔每一件都详细的叙述,拿出权威而公正的纪录作为证据。
“长乐侯,对这些有什么看法?”那个九五至尊淡然的看向早已老脸煞白的上官连。
“这是诬蔑,老臣鞠躬尽瘁,忠君之心日月可鉴。”上官连指着云夜绝。
“日月可鉴?那我请问,这是何物?封桓封总督临终前写下的这些,究竟是什么?”他将手中信笺递到圣前。
当年封家被灭族不过是因为这封尚未来得及递于君前的检举信,信中罗列了上官连等十六名朝中大员收受贿赂的详细清单。
上官连脚一软,摊倒在大殿之上。
“怎么会在你手上?怎么会在你手上?”上官连当年搜遍封府上下都未找到的书函,如今却在这大殿之上,由云夜绝呈给了皇上。
“长乐侯,看来这事朕不得不办了。”皇上眉梢微弯,竟有浅浅笑意。
云夜绝暗笑,如若说功高盖主,自己已成为皇上心头之患的话,那这个权倾朝野的幕后丞相恐怕也让皇上夜不能寐。几月前那场草草散场的闹剧,才是上官连自己为自己敲出的丧钟,结党营私是朝中大忌,所以他才吩咐其他武将今日切勿出手,只让他一人演完这必胜的独角戏。
“皇上……”上官连的眼已胀得通红,人仿佛瞬间枯老了一般。
“云将军所奏之事交由刑部审理,命晏丞相督察。退朝。”
晏潋已有数日未去早朝了,称病不朝的他埋首于各地上呈的文书之中。他隐隐感觉到,有些事该发生了,云夜绝身上那越来越浓烈的杀气让他心惊,似乎只有这不分昼夜的工作能暂时忘记。
忽然门被推开,一脸憔悴的上官连出现在他眼前。
“老师,这是怎么了?”他忙走了过去,将似乎下一刻便会倒下的上官连扶起。
“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说,云夜绝那畜生给了你什么好处?”忽然,平日里一贯对他慈爱的上官连抓住他的双臂,两眼通红,咆哮着质问。
“老师,您在说什么?什么背叛?”
“麒麟令!你将麒麟令交予了他,是不是?”
晏潋的脑袋一片空白,他听不明白上官连现在究竟在说些什么。麒麟令在他手里,从不曾离开过。麒麟令乃丞相标志,可凋六部卷宗,查一切资料,与皇家的龙乃令为一快璞玉所用,象征相权仅次于皇权。
“畜生,我千不该万不该,当年应该让你跟晏易一起死。”上官连死死的抓着晏潋的胳膊,仿佛想用自己这双手生生的折断它。
“爹?”他原本还在想着麒麟令的事,听见自己父亲的名字,猛然一抬头。
“让你跟他一起死!一起死!胆敢背叛我的人都得死!晏易——”上官连几近疯狂的大声狂笑着,苍老的脸上渲染开一层凶恶的杀气。
晏潋一怔,往后退了一步,他不确定他听到了些什么?脑子里空荡荡的一片,有什么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着,那是他父亲的笑,他父亲关怀。那个青草满地的季节里,他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潋,以后长大了做一个大将军好不好,像你封伯伯一样威风磷磷……”
“啊!”忽然腹上一阵剧痛,他低眸一望,不知道上官连何时竟抽出了一把匕首,直刺进他的腹部。
他对上官连从未有隐瞒,除却自己与云夜绝的一切。上官连辞相封侯之时,晏潋教了上官连一些简单的太极拳法和运气方法,希望上官连能体格健魄,延年益寿。讲到习武者的罩门之时,上官连问他,他的罩门在何处。他随意的答了,只是未想到,当年无心的一句,现在竟使自己丧命。
他抽出腰中长剑,朝上官连疾刺过去,直指咽喉。血溢了出来,染红了剑尖。
“哈哈!哈哈!都得死,都得给我陪葬。”上官连似乎已不知道疼痛,直直的站着,双眼死死的盯着晏潋。
“你杀了他是么?是你杀了他?你杀了我爹!”晏潋因为情绪激动,腹部伤口上的血止不住的往外流。他的双唇已有些发白了,颤抖的拿着手中的剑,他要一个答案,虽然不愿听到肯定的答复,却仍要一个答案。
“我给他所有,他要的功成名就,他要的出入庙堂,但他竟然为了封桓那个武夫背叛我。他该死,跟你一样,该死。”
“咣啷”一声,他的剑落地,他忽然失去了再握住那把剑的勇气。自幼所相信的都是错的,为了报恩,为了上官连的希望而争取来的这一切都是错的。他感恩戴德了三十年的是他的仇人,杀父之仇。
他转过身去,失神的往前走着,他该往哪去?他能往哪去?眼前,几个影像交错着,那早已模糊了的父亲的容颜,那慈蔼的笑着的上官连,最后定格在云夜绝淡淡微笑着的脸上。
再见他一面,一面便好,这已因失血过多而渐渐冰冷的身体渴望着一份温暖。
他跌跌撞撞的走在大街上,白色的长衫早已被血染透。血莲绽放着,这最后一刻的绚烂啊!四周诧异或惊恐的眼神,他早已看不见,只剩下 一条路,白茫茫的,那个尽头,有一个张开双臂的怀抱在等待着、等待着他一步一步的靠近。
他笑了,笑得那样好看,嘴角的血顺着肌肤划过,那苍白的脸颊,乌紫的唇,隐约点缀着红梅的脖子。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明明记得自己府离云府只有很短一段路的,轻轻一掠,脚尖轻点,不消多久便会见到那卓绝的背影。为什么如今,便得这样的长?
走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刚在大殿上打完人生最重要的一场仗的云夜绝一个人坐在后院的湖心亭中。他望着自己杯中那粼粼的波光,不觉一笑。这不过是泉水,而并非茶。他总想到晏潋唠叨着让他戒酒的场景,这一辈子,若有那个人这样唠叨着,叮咛着该多好。
他望了一眼摆在桌上的麒麟令,那是在军中之时他偷龙转凤得来的,自己那块假的麒麟玉已经准备了十年,却一直苦无机会调包。假的虽逼真,却始终是伪造,他能命工匠做到手感,造型,重量都与真的一模一样,唯一拿不到的是那天下独一的血白玉,麒麟令与龙乃令的中央都有一小点的血丝,据说是皇朝开国大将死后取下的心上之血,遇火便会在玉中自由游走。于是各部为了防止有人伪造,在衙门内都专设了一焰火台鉴别真假。麒麟令极少动用,晏潋也不过用过一次,这一年来更是从未动用,当然未曾发现令被掉包。只是,上官连这一回去必当质问吧!
“你在恨我么?”他轻轻的抚摸着令中心的那一点血红。
“将军、将军,不好了。”府上管家匆忙的跑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他不悦被人打扰。
“晏……晏丞相……”
“晏丞出什么事了?”他一把提住管家的衣襟。
“夜绝……”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他朝管家身后看去。
那是他么?平日里一身雪白的衣上已满是鲜血,那张极少有表情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的生气……
“潋,这是怎么回事?”他急跑过去,将终于力尽摊倒的人拥进了怀里。
“夜绝,我终于见到你了。”他笑着,胸口一阵疼痛,不住的咳嗽,每一声,都伴随着血丝。
“潋!潋!不要吓我、不要吓我。快、大夫。”他慌张的捧着晏潋的脸,然后转过头去朝楞在一旁的管家大吼。
“不用了,让我……看看……你就好了。”
“潋。”他紧紧的将人抱住,胸口贴着胸口,感觉到那跳动的越来越缓慢的心脏。
“夜绝,我要走了,原以为能与你斗更久的。”晏潋靠在云夜绝的肩膀上,靠近他的耳朵,轻声的说着。他有太多太多想说,请给他再多一些时间,多一些说话的气力。
“我这一生什么都是错的,唯一对的便是认识你。”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潋,我不会让你死的。”
“傻瓜,你说过,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会下地狱。放心,我在那等你,一直到你来了,我再……咳……”他双眼已经睁不开了,微微的闭着,四肢没有丝毫的力气,就这样在云夜绝的怀里,连想抬手回应的气力都没有。
“大夫——大夫——”云夜绝大吼着,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很无力,他能感觉到晏潋身上渐渐流逝的生命,但他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了。
“别喊了!安静的和我说些话好么?”
“潋——”
“你会吹萧对么?”晏潋记得,那一晚,萧声在军帐上空弥漫着,他听得出那是云夜绝的萧,莫名的便认定了。
“我去拿。”他抱着晏潋走进亭子,帮着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有六弦么?我想弹给你听。”
“我这就去。”云夜绝急急的往房中跑去。军中二十载,朝中十数年,他从不曾慌忙过,即使以少敌多,兵临城下依旧能谈笑风生,但现在,他咬着牙,直到溢出血来,血腥充斥着口腔。他刚才抱着那样虚弱的身体,自己也不由自主的颤抖着,眼中很涩,胸口很痛,锥心刺骨。
云夜绝抱着琴和萧走近,晏潋的脸上荡起了一圈光,他嘴角微微的上扬着,就这样靠着亭住坐着,手无力的放在两边。
“回来了?”听见声响的人艰难的张开了眼。
云夜绝点了点头,将琴轻放在晏潋的双膝上,看见晏潋的腿吃痛的颤抖着,他担心的抬头望着。
“无碍的,我毕竟习武那么多年。”看出他担心的晏潋费力的将两手放在琴上。很多年没有碰过琴了,记得教他弹琴的师姐说,如若哪一日下山后遇见心仪的女子便为她弹奏一曲,一生,只用抚一曲便足矣。后来,那个师姐下了山,找到了自己愿为之抚琴的男子,然后,便是一场武林的轩然大波,名门正派的嫡系弟子毅然加入魔教,只因他的那个男子是魔教之主。
他轻轻的拨弄了两下,手,有些颤抖,小指和无名指也都不听使唤了,他咬着下嘴唇,又将手靠近琴弦。
琴音荡开,三三两两,每一次触碰,奏出的都是最深的感伤。曲,那样熟悉,正是那一晚云夜绝所吹的萧曲。晏潋记了下来,不知道是否有机会一弹,却仍默默的记了下来。
这一曲,心中早已抚了千遍。
云夜绝将自己的萧靠近下嘴唇,就着晏潋的琴音轻轻的合着。他按住音孔的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绝艳长辞、空、别、赋,犹、道、是…….半生戎马,一世杀戮.”
他微戚双唇,浅吟低叹。盈盈的笑着,忆起的是那早已逝去的曾经。
一直到,琴音猛然中断,云夜绝依旧吹着萧,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落在萧上,他反复的一遍遍吹着这首曲子,最终再也无力的跪了下去。
“空余百杯闲中闹,笑宠辱,三分志气,七分恩义。”
那一日,他笑他这一世为恩义所累,他讥他身为武官却有这打趣辞赋之闲。时至今日记忆支离破碎,眷恋的究竟是哪一段曾经?
他缓缓的走过去,将晏潋腿上的琴拿开,抱着人,走出亭子。
雪落了下来,融进那红色的血里。这个春季唯一的一场雪,纷纷扬扬,绵绵的下了一天一夜。
这白茫茫的雪,遮蔽天日。
一切,都已结束。他的仇,他的恩。
然后,他痴痴的望了一眼,那已没有了光彩的容颜。
等。
等他。
最后的一场战役结束后。
黄泉路同走,奈何桥共渡,畅饮孟婆三百碗,也不枉这一世的蹉跎。
黄泉路,路长,路短。
忘川,若没有记,何来忘?
奈何桥.奈何?如何?
望乡台,望乡?忘乡?
三生石,情深,情浅。
孟婆汤,汤浓,汤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