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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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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奎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那是你爹。”
陆一鸣摇了摇头。
“我爹确实有不察和纵容之过,但他不是主谋。”
他的拇指在杜奎的面颊上轻轻摩挲,像是捧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我不是在为我爹辩解,他确实被人蒙蔽,默许了当时舆论的导向,和……绑架。而且未能及时察觉对方叵测的居心,得到对方可能会撕票的消息之后,再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另外,哑七……是我的人。”
“怎么……可能……”
杜奎忽然觉得,自己这十年来恐惧、逃避,不愿意去思考,日日却纠缠在噩梦中那墨染一般的幻境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本来就不笨,只是因为当年受了太大的刺激,经年压抑,生活艰辛,对很多当时便混沌不清的死结,或有意或无意的忽略了。如今,陆一鸣的几句话,如同解开绳结那个关键的契机,一切便都理顺了。
“难怪只绑了我的手,难怪会开车经过詹士顿路那样的闹市街区,难怪让我靠着车门坐……难怪我能逃走……难怪……”
忽然杜奎推开陆一鸣放在自己脸上的手,用尽力气,狠狠的抽了自己一巴掌!
“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没和他们关在一起,所以哑七只能救出我一个,我却自作聪明弄得手枪炸了膛,伤了你!耽误了救哥哥!”
杜奎像困兽一样低声悲鸣,“是我,是因为我!”
陆一鸣万万想不到杜奎竟然这么聪明,他只点明了哑七的身份,这丫头竟然瞬间就能联想到整个事件的关键。他慌忙站起来,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微微向前弓着身子,将她整个包裹在自己的怀中。
天知道他现在的感受有多复杂!
不知道是该欣喜这丫头竟然这么聪明,还是该懊恼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如果不好好疏导,这件事大概会变成她身上的又一重枷锁——她实在太瘦弱,哪里还能经受住任何负担!
杜奎闷在他的怀中,哀哀悲鸣。
他却完全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其实当年,他的确最先洞察了顾猛的叵测居心。顾家这头老虎十几年来被另外两虎排斥,不甘心是必然的。他爹却相信了那套秀才与兵理不清的狗屁理论,明面上维持和杜家的往来,暗地里却为顾猛大开方便之门。
他冷眼看着,顾猛一边在不余遗力地抹黑杜墨杉,一边在跳着脚拼命的挑拨离间。所谓借中原兵力,兴兵卫城盗墓这件事,压根就是冲着陆占山的忌讳,特地安排的。想杜墨杉和陆占山十几年的交情,老杜又怎么可能完全不顾及老陆呢?
所以陆一鸣说老陆气迷了心,失察了!
况且,当时卫城声讨杜墨杉的舆论动静太大,如果只是顾猛所说的逼杜家吐出宝藏的话,又何必弄出个绑架案?而顾猛掐准了陆占山简单粗暴的弱点,知道他为了那口气,非但不会阻止自己,还会乐见其成。
而此时的陆一鸣敏感地察觉到了顾猛提到杜家时的杀气,于是立刻安排哑七,潜伏到顾猛的探海帮里。
一切本来已经计划的天衣无缝。
就像杜奎说的,世事难料,他们没怎么将一个八岁的女孩当回事儿,又或者不太信任刚刚加入的哑七,所以顾猛更在意的杜氏父子,他根本就没见着。又或者让他单独做掉杜家小姑娘,是给他个上交投名状的机会。
所以那一枪必须开。
为了还有机会救杜氏父子,陆一鸣让哑七跟他演了一出戏。陆一鸣非常清楚顾猛对陆家兵力的忌惮,所以亲自出马救人。这样即便顾猛因此不痛快,但也不敢对这位陆家的小祖宗怎么样,结局多半会忍气吞声,另谋他法。
唉,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救人计划在枪管炸开的那一刻被迫终止——哑七护主的轴劲上来,任他怎么赶都赶不走。可他那时满眼猩红,即便可以忍住疼痛,却依旧失去了对事态的掌控。
接下来,小葵失踪,应松遇害,陆一鸣的右眼受了轻伤,左眼却废了。
本该以死谢罪的哑七最终被老陆保了下来,毕竟在做爹的眼里,别人儿子的命又怎么能比的上自己儿子重要?
他没坚持,只是下令毁了哑七的容,下药倒了他的嗓子,自此消了他暗哨的身份。他只能一边养伤,一边查询杜应葵的下落。可是没成想,伤越养越坏,左眼被感染,紧接着就发高烧发了一个多月,整个人变得十分虚弱。更别提还连着昏迷了好几天,急的老陆直跳脚。
结果好在他年轻,咬牙扛了过来,结果刚刚好了一点,忽然发现剩下的右眼竟然开始看不清楚了,大夫说是受了左眼的感染,眼看着又要保不住。那会儿老陆真的是急疯了,出动了一个连的兵力,押着陆一鸣进了手术室做左眼摘除的手术。可没想到当时只有十五岁的陆一鸣也是个拧种,他就那么眯着红肿的眼睛,坐在手术台上和老陆谈条件。
据说最后气急的老陆,舍不得拿枪指着儿子,只好用枪顶着那个据说非常有名气的英国大夫。放下狠话,说如果他再保不住陆一鸣的右眼,老子就豁出去命不要,直接轰平了英租界领事馆!
等到他们从手术室出来,老陆直接卸任,将兵权移交给了年仅十五岁的陆一鸣。
陆一鸣拿自己做赌注的这步棋不怎么漂亮,可至少结果还算不错。不过损失惨重,——唯一的右眼基本已经是个摆设了。
于是,他无奈之下,又重新启用已经毁了容倒了嗓子的哑七,做起了自己的贴身保镖。
他摆出最大的声势找人,将顾猛一直怀疑又不敢确认的内鬼放在身边当贴身保镖。将亲爹陆占山逼出帅府,只留下一个无关紧要的称呼后,从此对他只有公务,再无亲情。或者是因为疼这个儿子,又或者是老陆心里有愧,他从此只混迹于花丛中,将广阔天地留给儿子,尽情伸展拳脚。
十五岁的他是有些年轻气盛,不过人不狂妄枉少年。他就是要顾猛知道自己的态度,要他知道,杜家兄妹比自己那个糊涂爹还要重要!
陆占山知道儿子不会原谅自己了,有谁比当老子的更知道儿子心里的?天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杜家那个丫头快点找到。
可怎么都没想到,这一找就找了十年!
他无数次地想,十五岁时的自己终究还是太稚嫩。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现在,即便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也绝不会让应松那里因为没人照应而丧了命,更别提会让杜应葵在自己眼前逃走了!
这十年来,陆一鸣时时被挫败感纠缠,日日噩梦。
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当时只有八岁的杜应葵。
陆一鸣不敢再透露给她任何信息了,刚刚讲噩梦的时候明明是想勾起她的内疚好拆穿伪装,现在却后悔的一塌糊涂。
一定不能让她知道,那把炸膛的枪,本可以不开,若不是杜奎忽然从他怀里跑了出去,而他又需要对哑七的身份保密,又怎么会临时起意,让他开枪掩人耳目呢?他更不会就站在枪口一旁,生生被炸废了一只眼。
陆一鸣默默祷告,让她稍微糊涂点吧,千万别再想明白了。
“顾家才是主谋。”
陆一鸣想到个让杜奎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不过这事不适合在这里说,先养好身体,等你出院。
”
“现在就出院!”
杜奎虽然情绪失控,反应却极快。
“你忘了刚刚我说什么了?这么快就不听话了?”
陆一鸣故意沉了声音,听起来颇具威严。
杜奎哽咽了两声,不肯将头抬起来——不过终于老实了。
陆一鸣满意拍了拍她的背,动作轻柔地就像对待宠物一样。
“乖——”
他发誓,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温柔的说话过。
杜奎终于停止了折腾,听话的在病床上躺了下来。
陆一鸣松了口气,在杜奎病床边安稳地坐了下来。然后不放心的摸了摸她小腿上的夹板,顺着小腿往下,果然摸到那只已经快肿成馒头一样的脚。
“哑七。”
门无声打开,哑七走了进来。
“少爷。”
他走到陆一鸣身后,低声回应。抬头才发现,主子正在往眼睛上绑缚白绫,明显刚刚是摘下来过。
“叫大夫过来,想办法给她消肿。另外,叫金华台送一桌席面过来,再加一屉肉笼,一瓮生滚鳕鱼粥。”
“是。”
哑七点头应是,准备退出病房时,顺手打开病房的灯。
“关上!”
陆一鸣口气有点不耐烦。
哑七愣了一下,立刻关了灯。
杜奎在病房刺眼的灯亮起来时才发现,这会儿天色已经很晚了,刚才那些落日的余晖早就在两人的折腾中散了个干净。乍一开灯是有些刺眼,可是亮过了再关上,立刻就显得房间里太黑了。
“你不是不喜欢关灯么?”
“之前不喜欢。”
“那现在怎么又喜欢了?”
“不许说话!闭眼睡觉!”
陆一鸣觉着今天宠她宠的有点食髓知味,得克制点。
以杜应葵铁打的神经,待会儿一定会蹬鼻子上脸,难得这会儿听话,该让她多保持一会儿。
“睡一天了,不困。让你说给我饿了,更精神了!”
陆一鸣轻叹,还是没保持住。
“关灯一会儿吃鼻子里怎么办?”
“你吃到鼻子里过么?”
“你不开灯,该不会是怕我看见你把菜夹进鼻子里吧?”
陆一鸣忍无可忍,伸手摸到杜奎的脸,果然这死丫头一脸的坏笑。他二话不说,一把捏紧她的鼻子,对她的惨叫和求饶充耳不闻。
“我会好好捏紧你的鼻子,省得你一会儿鼻子和嘴抢东西吃!”
陆一鸣忍着笑,捏着杜奎的鼻子逗她玩儿。在黑暗里,感受着手心上喷射的气息,温暖、热烈。偶尔柔软温热的触感,轻轻贴上他的掌心,更让他觉着自己的整颗心都要融化了。
果然食髓知味了,陆一鸣心里狠狠鄙视了自己一番,然后又忍不住有些得意,自己就是愿意宠她,甚至享受宠她的过程。
从小到大,看她淘气逗她笑早就已经成了本能,自己还克制个什么劲儿!
沉沦就沉沦吧。
……
伤筋动骨一百天,杜奎被陆一鸣勒令呆在病床上,踏踏实实的养起了膘。
陆一鸣军务本来就很多,再加上他私人操作一些生意和事务,只不过陪了杜奎两天,积压的工作就已经让他再没时间到病房来和她消磨时间。不过陆一鸣不在医院的第一天,两天不见的黑右就出现在了病房,同时,还扛来了一只书箱以及一位高鼻深目,脖子仰的像天鹅一样女士。
“小祖宗啊,您可坑苦了我了!”
黑右从小是陆一鸣的护卫,和他一起长大,自然认得杜应葵。只可惜时间是最好的易容术,一个八岁的女孩子十年后竟然以一个男孩子的形象出现,实在怪不得这些人,谁也没生就一双火眼金睛啊!
黑右和哑七都多少都受到了打击。毕竟最后将杜应葵认出来的那个人,非但没有火眼金睛,甚至连双和普通人一般健康的眼睛都没有。
不过后来,他们也释然了。
本以为少爷是因着和杜少爷的关系,因此爱屋及乌,偏疼这唯一的妹妹。再加上当时大家年纪小,谁也没想到这一层——这杜应葵分明就是少爷心尖儿上的肉啊!心尖儿肉回来了,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然后黑右成为了陆一鸣心尖儿肉的护卫。
“少爷担心小祖宗您闷得慌,说趁这个养病的机会,把以前撂下的功课好好补一补,这不书和文具都给您带来了!少爷还说,,等您恢复的活蹦乱跳了,还得带您还能重回学校呢,哪个大学您随便挑。哦,对了,这位是英租界威尔士女中的洋□□,叫什么伊莎白,伊先生。”
杜奎让黑右说蒙了。
补课?
威尔士女中?
还洋□□!
奶奶个熊的,这是怎么个意思?这是陆一鸣看自己在医院养膘养的太惬意了,给自己找事儿干了么?
“陆一鸣人呢?”
黑右清了清嗓子。
“少爷晚上过来陪您吃饭。”然后又诡异的一笑,“顺道验收一下今天补习效果。”
黑右没敢准确传达主子的原话。
——让她好好补习,免得以后带出去一张嘴就是脏字,丢我的人!
谁都知道,少爷从来都是嘴硬心软,他要真是原话照搬,那就是脑袋被门挤了!这俩人吵起架来,倒霉的不还得是他们这些跟班的?!
黑右虽然在腹诽,面上却满是雀跃。
少爷这十年过的太苦了,刚开始那些日子,连走路都磕磕绊绊的。就这样还没忘了筹谋、夺*权、为自己为死去的,失踪的杜家兄妹谋划着复仇。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少爷没有一天是笑的,他都快忘了和杜氏兄妹在一起的少爷是什么样了!如今又见,黑右老怀欣慰。
在黑右心中,少爷这个人无论多大的事儿面前,永远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死样子。唯独对杜家兄妹除外。尤其是这位杜家的小祖宗,只要沾了她的事儿,少爷整个人就跟孙大圣附身了一样,蹿上蹦下的,还要做到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生生把这位杜家小祖宗当做了唐僧,含嘴里怕化了,搁手心里怕碰了,还得时不时使出本事,赶走那些对她打坏主意的妖魔鬼怪。
少爷从小就掏心挖肺的对待这位小祖宗,在她失踪这些年更是整个人都魔怔了……少爷这些年的挫败,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
不过好在,少爷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尤其,这小祖宗还是通过自己找上门来的,虽说过程不怎么好,不过好在结局甚喜!黑右现在一门心思是要护好了这位小祖。他早就明白了,只有她好了,少爷才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