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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llen Embers
曾经,夜晚仿佛永恒,
我在你身边。
曾经,黎明破晓之时,
我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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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头,将厚厚一沓打印好的结案报告放到办公桌上,然后退后半步,抬眼时,视线里占满了间宫股长那濒临荒芜的脑袋。
“间宫股长,这是上次二町目杀人案的报告。”
“啊,好。”
室外气温三十六度五,虽然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股长室冷气开得很足,但依然感受不到凉意的流动。间宫股长松了松领带,看了眼手边的资料,显然没有要审核的意思。只卯足了力气,把上半身仰在皮质转椅里,左手手掌平摊在桌面上,中指微微蜷着,指节开始有节奏地叩着桌面。
咚,咚,咚,咚。
他踌躇了一下,从身后掏出另一张表格。
“那个,股长,没什么事的话,上次同您说起的休假……”
“休假?”像是突然惊醒了一般,间宫股长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而警觉,在休假表上盘桓几圈后,直接对准他的脸,有点虚肿的面庞上倏然浮出个在他看来,几乎可以称得上诡异的笑容。
“草薙啊,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啊?”他愣了一下,一时还不能适应顶头上司这么“客气”的语气,“没关系,这是我的职责。”
“没错,身为刑警,办案就是我们的责任嘛。”间宫股长哈哈干笑了两声,配合着笑声,中指关节更加用力地敲击着桌面。
咚,咚,咚,咚。
“说到职责范围,草薙君,上次内海告诉你的那件爱知县电机所长跳楼案,你是怎么想的?”
他眉头一跳:“调查组不是说准备以自杀结案了吗?”
间宫股长叹了口气:“上头不太满意啊,媒体大量报道造成的压力,加上这次自杀者的死状又十分蹊跷,如果囫囵定案的话,民众那边显然没法交代。”
咚,咚,咚,咚。
“所以?”
“所以我想,如果派草薙君去调查的话,没准可以发现点什么。”
“我吗?”
咚,咚,咚,咚。
他隐约觉得头开始疼了起来。
间宫股长把脑袋凑近:“草薙君的话,不是一向都很擅长这类的案件吗?”
“哪里,其实擅长这类事件的并不是……”
“不是还有汤川教授可以帮忙吗?”不等他话说完,间宫股长的眼睛已经隐隐发亮。
“诶,可是,那家伙……”
那家伙,总是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神态,老是说什么你们警视厅的事情,与我无关,下次不要再来找我了云云,就算在帮忙调查案件,有了什么发现也要端着,脾气臭,个性差,还爱喝速溶咖啡……
总而言之,实在是个难相处的人啊!
“草薙,你在想什么?”
正腹诽着,身后幽幽传来男人气息危险的声音,像是条从地底下钻出来湿滑的蛇,顺着脚踝,腰椎,凉丝丝地攀到他裸露的脖颈上。
他被惊得猛然回头,离鼻尖不到两寸的距离,是汤川学那张放大了的俊脸。两条鸦羽般的眉毛玩味性地挑起来,下面压着同样浓黑的眸子,隔着黑框眼镜,似乎能看到什么在深处暗暗涌动着,线条挺直的鼻梁下,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昭示着它的主人此刻阴晴不定的情绪。
“啊啊啊啊啊!”
下午五点半,卧室的窗帘紧紧闭合着,没有光线照进的房间阴凉昏暗。草薙俊平从床上惊醒,更准确的说,是被某种硬物直击面颊,由短暂疼痛而导致的神志清醒。
“搞什么啊……”
他伸出胳膊,摸索着把落到枕头上的“罪魁祸首”捞起来。用不着睁眼,入手即知,命中他鼻梁的,正是原本放在床头边缘的一只银漆双铃闹钟。
草薙把闹钟握在手里,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
咚,咚,咚,咚。
梦境里间宫股长敲击的节奏幻化成了现实——
用了长达十二年的闹钟,自从上个星期摔到地板上后,原本悦耳的“叮铃铃”响铃就变成了“咚咚咚”,仿佛啄木鸟啄木一般的声音,干燥,单调,永无休止的扰人美梦。
好吧,如果梦到汤川也算是美梦的话。
草薙手指向右平推,关掉闹铃开关。想起汤川,这只闹钟也正是大学时期,那个“科学怪人”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那是临近毕业的夏天,羽毛球部的部活也相对松散自由。下了晚课后,在没有观众的羽毛球场馆里,他和汤川练习对打。两个人苦战了数盘,一直打到夜空布满了繁星,才气喘吁吁地握手言和。
也就是那个时候,隔着羽毛球网,没有任何包装或装饰,汤川就这么把闹钟递到了他面前。在他吃惊的目光下,还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希望草薙君今后可以有如这钟表般精确的人生规划……
什么嘛,哪有人生日礼物送钟的……
直到现在,他还清楚记得自己拿着“礼物”时哭笑不得的心情。不过,既然对方是汤川,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草薙仰躺在床上,依然维持着抬手的姿势,指腹缓缓摩挲过钟面。因为年岁久远的关系,闹钟外层的银漆已经逐渐剥落,露出被磨得很光滑的黑色铁质内里。表盘是像夏夜一样黯蓝色,边缘包围着银色的罗马文刻度,正中用荧光的材质,绘着数道划过夜空的流星。
十二年了啊……原本打算用坏了就扔了算了,哪知这只闹钟生命力极其顽强,历经过无数次的搬迁、撞击、摔打,依然保持着精准的走秒,冷静确切,一丝不苟。
真的,很像送给他的那个人啊。
暗自感叹着物似主人型,枕头底下,手机铃声嗡嗡响起来。草薙咂了下舌,放下闹钟,摸出黑色直板手机,没仔细看来电显示,径直按下了接听键。
“草薙。”
信号那端的声音低沉、清晰,不知怎么,总能让人想起蒙昧黄昏里最后的一束光。
他一个激灵跳起身:“汤川!!”
那头的汤川停了几秒,“我给你打电话你很吃惊吗?”
“没什么,难得你主动嘛。”
他匆匆含混过去,有的状况完全无法解释——总不能说,三分钟之前还在梦见你,结果把自己吓醒了吧。
那边顿了一下:“你还在睡觉?”
他清了清喉咙,意识到自己刚刚睡醒的声带倦意惺忪。因为连日的办案,嗓子都是黯哑的,说起话来,简直像刮坏了的老唱片。
“唔……连续四个晚上没有休息了。”他掩嘴打了个哈欠,“还不是上次那个倒霉的抢劫案,刑警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那边沉默半晌,“你这家伙,大概是忘记了吧……”
他呆了一下:“忘记什么?”
“Badminton。”
手机听筒里,传来汤川纯正的英式发音。
“……啊啊!糟糕!!”
提到Badminton,草薙所在的帝都大学羽毛球部,包括汤川,同龄的部员一共十人。因为共同的爱好,彼此的感情相当牢固,大家在毕业时就约定好,以后每三年定期举行一次部员聚会。以往的聚会上,他不是碰上有重要案件,就是参加莫名其妙的局务会议,这次好不容易请到了年休假,当然不能再缺席。
“抱歉!我马上起床!”他一面握着手机,一面手忙脚乱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正翻找着长裤,就听到电话那边叹了口气。
“我去接你。”
“啊?”
“十分钟以后,你家楼下。”
“等等!喂?喂喂!”
嘟嘟嘟,是电话挂断的忙音。
草薙盯着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又看了看手里的长裤,半秒钟后,认命般的跌坐到床上。
五点四十五分。
拎上帆布背包,草薙飞奔着冲出楼道。没多少时间收拾,他匆匆洗了把脸,随手套了件米色宽条纹短袖POLO衫,配上卡其色休闲长裤,再趿上网球鞋。临出门前瞥了眼镜子,才发现顶上的头发睡得翘起一撮,怪模怪样地支楞在那里。没工夫再去打理,他一路小跑,一路不死心地用手尽力压平。
跑下楼梯,再穿过窄窄的一条石子路,他现在住的地方是靠近警视厅的一栋公寓楼。还是上个世纪的建筑,历经多年的风吹雨打,白色的外墙已经褪变成了灰蒙蒙的色调,楼内的构造也相当陈旧。不过好在自从大学毕业后,他就始终维持着独身生活,一室一厅加上厨卫阳台,倒也足够转圜。
所以说,当个单身汉也没什么不好的。草薙迈开长腿,跨过一道铁栅栏,公寓区的门口设有简易的小型停车场。他把背包甩到肩上,抬眼望过去。六月的天气,道路旁的树木浓郁苍翠,黄昏的风偶尔在树影间悠然掠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树阴底下,汤川倚在车门边,正抬头凝望着翻飞的树叶。
和往常一样的白衬衫,袖口卷在肘部,露出精瘦结实的小臂,两只手抄在西裤口袋里,神色淡然闲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撒在他的发丝上,远远望去,汤川的整个人都像被轻轻缠在了绿色的影子里。
草薙不自觉慢下了脚步。
“好慢。”
汤川从车门上直起身,眸子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满。
“别那么急嘛。”他走到汤川面前,呼了口气,目光玩笑似的跳过汤川的肩,“哟,好久不见……你的座驾。”
汤川开的是辆银灰色的二手轿车,内敛,稳重,不拉风,超高的性价比,很像科学家的风格。他曾经笑汤川虽然有驾驶证,却没有驾驶经验,其实是因为汤川日常工作都在帝都大学里,过着无非实验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就算是有车,平时也很少开出来。
“路线有设定好吗?”他习惯性的去拉驾驶座的车门。
“先等等。”
斜拉里一只修长的手覆到他手背上,他有点讶异地偏过头,汤川也不看他,直接顺着他的手拉开车门,接着一矮身,长腿伸进了驾驶座舱。
“今天我来开吧。”
“咦?”
回答他的,是车门闭合的轻微碰撞声。下一秒,茶色的隔热车窗缓缓降下来,汤川略略扶了下眼镜。
“疲劳驾驶违反交规。”
“喂,也太小瞧我了吧。”
虽然大声表达出抗议,他还是乖乖绕到另一侧,顺从地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汽车在林木蓊郁的水泥路上平稳行驶着。初夏时节,天气和鸣蝉一起,隐约开始躁动,两边的车窗被摇下来大半,带着草叶气息的凉风灌进来,微微拂动着额前的刘海。草薙右手虚握着拳头,浮在嘴唇上,手肘抵在车窗边。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觉得很微妙。
和汤川同乘一车不是新鲜事,只是像现在这样,自己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汤川手握方向盘——在有限的人生里,还算得上比较新奇的体验。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汤川的侧颜。褐色的刘海蜷曲在眉毛上方,眸光隐藏在镜片背后,被玻璃镜片折射,显得深邃而平静。
从他们认识的那天起,汤川就总是戴着副眼镜,有时是金丝边的,有时是无框的。最常戴的,是像现在这种的黑框眼镜,镜架从鼻梁延伸到太阳穴,跨过颧骨,在耳廓上方折出道流畅的弧,最后悠然一掠,从容地没入鬓角。
这个人,总是这样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很久以前,坐在大学课堂时是这样,站在球网对面时是这样,再后来,看他在实验室里摆弄那些仪器时是这样,用没洗干净的赠品马克杯泡咖啡时是这样。
而此刻,就连开车的时候也是这样。
好像很多年,都是这样。
沉稳,平和,像入夜的深海,静谧的没有波澜。
“你在看什么?”
正发着呆,汤川突然开口了。
“哪有什么。”他有点尴尬地转过头,打岔道,“对了,我那个老姐,最近没找你麻烦吧?”
“经过上个月的第六次相亲失败后,令姐的热情似乎有所减退。”
他不由促狭发笑:“对付她你很有一手嘛。”
汤川不置可否地挑起眉,:“老实说,比起理科实验来,令姐要难应对多了。”
“老姐也就算了,说起来,这次羽毛球部聚会,大概又要听到古贺他们的唠叨了。”
想到羽毛球部那帮已婚的部员们,草薙忍不住哀嚎出声:“为什么最后的单身汉要请吃烤肉啊,完全不公平嘛。” 他指了指汤川,“作为大学的精英副教授,”又指了指自己,嘟囔道,“怎么看,都比我这个低薪的刑警要更吃香啊!”
“你放心。”汤川沉默了一下,神态像是在思考着怎样措辞般,过了半会,最后淡淡说,“我并没有结婚的打算。”
“诶!”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瞪大眼睛,“真的吗?”
“事实上,很久以前,就这样决定了。”
他慢慢合拢张成O型的嘴巴,颇费力的,把为什么三个字咽了下去。虽然在汤川面前,他偶尔会稍嫌神经大条,但涉及到人生方向这类的重要问题上,他一直很懂得什么是尊重,什么是隐私。毕竟彼此都是成年人,更何况……做出这样决定的人,是汤川学。
某种程度上说,在草薙俊平的世界观里,任何匪夷所思的问题,用汤川式的逻辑来理解,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而且,认真回想一下,他似乎也从未想过,汤川和某个女性共度一生的模样。
听他半天没有动静,汤川瞥了他一眼,又很快把头转回正前方。停了一会,开口道:“怎么了?你很惊讶?”
“有点。”他想了想,又解释说,“不过既然是汤川你的决定,就觉得可以理解了。”
“哦?”
“不管怎么样,因为你是汤川啊,所以……”在头脑里搜索了一圈,依然找不到适当的表达方法,他放弃似的挠了挠头,“反正说不清啦,嘛,总之这样也不错。”
“明白了。”
发出这样一个简单的音节后,汤川没再说什么。他轻轻松了口气,重新把手肘支撑到车窗边缘。透过车窗玻璃,能看到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模糊影子。在他的身侧,汤川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微不可查的,一端的嘴角微微上翘。
车窗外,变幻的景色飞驰而过。
下一个路口,汤川拉直右手,方向盘大幅度往左一拨。
道路的前方,掩映在绿色樟树丛中的,就是他们这次的聚会场所,一家传统的日式居酒屋。木板钉成的外墙,屋檐底下,纸质风灯摇曳起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