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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逛窑子 ...

  •   断夜,残天,下弦月。整个瓦舍都陷入一片沉沉死寂,遥远的暗夜里传来一声孤零零的猫叫,这样的气氛刚刚好,小女子我甚是满意。轻手轻脚从外边掩上青墙居的门,“嘎吱~”一声,我暗呼不妙,屏气凝神向一世轩望去。姬容那边无甚动静,于是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渐渐平复,却也更为仔细关上门。今夜是个不眠夜,想起和阿寂密谋了好些日子的约会,不免有些亢奋。我猫着腰左顾右盼了一番,无甚异常,于是奸笑着往一世轩相反的西苑去了。据我这两天的暗自勘察,西苑那边并没有住什么人,夜里行动起来也方便,围墙看上去应该是砌得最低的。然而,斯文人怎么可以翻墙呢?故此,我最最器重西苑的是,墙角有一个净宽半臂多长的——犬洞。
      今日落魄至斯,我也很是惆怅,怪只怪姬容实在忒冥顽不灵。话说子虞事件之后,寂挽歌来瓦舍来得勤快了许多,我俩每每都要撂下姬容和子虞,然后天南地北攀谈两个时辰,几日下来,竟生出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感。美中不足的是,但凡提到带我喝酒之事,姬容便要百般相扰。于是几日前,阿寂趁姬容不在,来瓦舍邀我喝酒,正大喜间,却被子虞小兄弟横加阻拦,还说甚么我整日不思正业同男人厮混,这样有违妇道,偏不放人,我软磨硬泡好久还是不应,眼看姬容就要回来,阿寂直接一壶花酿灌醉了小子虞。我真不是个称职的妈,觉得十分歉疚,但眼见时机难得,还是惴惴不安跟着阿寂去了。好巧不巧,姬容偏偏这时候回来,将我俩双双堵在门口。他黑着脸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小子虞,确保他并无大碍后,这才痛心疾首将我俩从头到脚,从皮儿到馅儿教育了一番。我很后悔,也很委屈。阿寂于是言语维护了两句,姬容便将他撵了出去。
      此后,姬容对我态度明显有些严肃,我于是明里暗里各种讨好认错,这种僵持的局面方才稍稍缓和。近两日来,我常常坐在书房里,陪着姬容手把手教小子虞练字,看他们认真的模样,嬉闹的模样,恍然间觉得这样的画面十分安定。正犯着愣,姬容轻轻戳一戳我的脑袋,提醒我替他研磨,这才觉醒过来,我这是在酝酿一个不可告人的计划。只因阿寂飞鸽传书告诉我,让我趁夜潜逃出去喝酒,我于是白天伪装成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时时陪伴在他们身边,以消除他们警戒,夜里则四处侦查,伺机出动。整个事件大概就是这样了。
      我忍辱负重,顺着狗洞钻了出去,阿寂已经在不远处摇着扇子等我,回望着这座困了我好些时日的瓦舍,心里的花一朵一朵绽放得异样壮观,我于是在这样的壮观中奔着灯火辉煌处的阿寂去了。今夜一定要把我失去的大把青春都浪回来。
      阿寂起先见着我还有些惊讶。“长亭,你穿着男装做甚么?”
      我神秘道:“自然别有深意。”
      晃荡在一派欣欣向荣的夜市里,阿寂心情大好,摇着扇子问我想去哪里喝酒,我高深莫测,微微一笑,信手一指便指向一个灯火通明的场所。阿寂顺势望去,眼角眉梢都带喜,玩味道:“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我面不改色,摇头晃脑回答“所谓秦楼楚馆者也。”
      阿寂很懂调调,笑意更甚道“我们上去再说。”
      如此,我们便上了那座题有“章台”二字的青楼。老鸨一见着我们,眼放金光,扭着水桶腰就扑了上来,“哎呀,寂公子可有好些时日没来了,叫姑娘们念得好生辛苦。”我眼睛一亮,这标准地道的开场白,果然跟戏文里一模一样。老鸨打完招呼,炯炯有神的眼睛又缠在我身上,一把团扇摇得十分风骚,“今日怎的还带了个俊俏的小公子?”说完便又将锃光瓦亮的眼神晃荡回阿寂脸上。
      阿寂神色很是淡定,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含笑道:“薛妈妈还留着挽歌的常座吧?”
      “那是自然。”老鸨对着阿寂目送一个秋波,之后便亲自领着我们进了二楼西边一个珠帘画屏阻断的所谓贵宾区,安排好酒食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走前又送了一个秋波,那叫个一步一回头。阿寂对她会意一笑,嘴上也不说什么,生来这么一副好皮相,果然逛窑子也是潇洒倜傥的。
      “寂公子原是惯犯啊。”我有心打趣,果然人不可貌相。
      “过奖,过奖。”他谦虚道,“谁让挽歌也是个附庸风雅之人。”
      我趴在桌上,定定望着对面兀自倒酒的阿寂,叹息道“阿寂,我觉着对这个看脸的世界好失望。”
      “怎么说?”
      “你看啊,只要你长得好看,纵是作奸犯科也是绝代风华,说不定姑娘们还暗自期许被你犯一犯。若是时机成熟,或许还顺便犯出一段姻缘来。但转念一想,你若长得奇丑,别说作奸犯科,你就是多看了人家姑娘哪怕一眼,人家也非将你焖煮煎炸了泄恨不可。你说,是不是好绝望?”
      “非也。”他笑得眉眼弯弯,对我道“长亭,我觉得这样甚好。”
      我嗤之以鼻,看他慢悠悠给我倒了一杯酒,一垂眼,目光便锁在那双细皮嫩肉的手上,当真是指若削葱根,光洁素净,不染纤尘。放下酒壶,他举杯问,“你可知道这壶酒的价格抵得上你半个月的花销?”
      “……”我正要举杯喝酒,听到这话,一时觉得胳膊有些沉重。
      他却慢条斯理徐徐喝下,接着道:“因着这个看脸的世界,老鸨便白白送了。”
      我不可思议,大惊曰“阿寂,这老鸨怕是想要勾搭你吧。”
      他一脸正经道“她这就是在勾搭。”
      我不能更惊讶,“知道还来?不怕她那什么你吗?”
      他还是笑,“那什么我……我接受勾搭。”
      “你也不挑食的吗?”我有些惋惜,阿寂毕竟是颗好白菜。
      “我就这点好,老弱病残,生冷不忌。”看阿寂一脸坦然的样子,我一时百感交集,这个世界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啊!
      “阿寂。”我觉得,他刷新了我的世界观。“你的眼光,还真是……”
      “是什么?”这个没有追求的纨绔居然还一脸期许望着我。
      “还真是独特。”
      他没心没肺笑笑,又倒了一杯酒,“这样有吃有喝的,我不觉得哪里不好。”
      “难道你没有一种被包养的感觉吗?”我打算唤醒这个失足少年的羞耻心。“你也不怕遭人非议吗?”
      阿寂故作一脸哀愁,“曾经我也挣扎过,可是整个定陶的姑娘都变着法子包养我,躲也躲不过。命运把我向里推,除了接受,本公子还能怎样?”情之所至,他叹息着灌了一口酒。
      果然是个天生的纨绔。我摇头惋惜,正欲接着挽救这个失足少年,他却向我一勾手指,一双招人桃花眼凑过来,溢满了笑意,“想来,长亭也是个有风骨的人。那么,今日的酒钱……”他别有深意拖长了语气。
      “说好了你请客的!”也不是我小气,只是手头确实没什么钱,姬容吃穿用度虽不曾亏着我,却也没给什么零花钱。“最近手头比较紧嘛。”
      “长亭,你这样白吃白喝我的,就没有被人包养的羞耻感吗?”阿寂语气沉痛,明明就想赖账,还作出一副为难的模样。“你要不给钱,我明日便找阿容要去。”
      这个渣渣,我愤愤道“你要敢把这事抖出去,我就告诉你家阿容是你把我拐来的。”
      “威胁本公子的多了去了,可至今没有一个善终的。”阿寂盈盈一笑,轻飘飘问,“你要不要挑战一下?”
      这是谁在威胁谁啊,我气沉丹田,深吸一口气,满脸堆笑道:“我也接受包养。”
      他却变本加厉把我往道德的深渊里推,“你可不要勉强,毕竟是会遭人非议的。”
      “怎么会勉强?阿寂真是好讨厌。”我皮笑肉不笑,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来。
      阿寂这才满意一点头,转念一想,却有不解。“长亭,你就这么怕阿容?”
      “不是怕,是敬畏。”我一手托腮,一手抚上青花的细瓷酒杯。
      “就因为他救了你?”阿寂晃晃悠悠摇着扇子。
      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什么个情况,姬容救了我,我很感激,却不该有畏惧,或者,我只是害怕他失望。想到他平日对我那么好,确实不想让他因我伤神。
      我这边正拨弄着酒杯沉思,阿寂却说了一句莫名的话来。“那么,阿容有没有跟你提过,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我的手轻微一滞,带动杯中泛红的汁液受惊般漾了漾,抬头对上阿寂一双褐瞳,他正似笑非笑望着我,一双弯弯的眼若有若无透着两分探究。他说得波澜不惊,我却听得颇为心虚。回想起我坠崖醒来后,月牙小仙女讲的所谓江湖传言,还有后来姬容对我的诸多包容,我忽然明白过来,他那一句“这不一样”真真是别有深意。他说得对,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究竟是承了别人的恩情。只是,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竟让姬容这般牵念,使得颇有几分相似的我,也连着一并包容了。
      觉得有些头疼,我一口灌下杯中泛着些微红光的酒,口感温润馥郁,应该是果酒。我对着阿寂晃了一下空酒杯,“这酒不好。”
      “哦?”阿寂放下扇子,亲自操着酒壶给我满满续了一杯,脸上笑意不减,“确是哪里不好?”
      “阿寂,你可知道,喝酒也分境界的?”我低头望着杯中的酒,恍惚间从中看出一片夭夭桃红来,接着道:“君流苏曾跟我说过,喝酒可分上下境。因外物内情而喝酒,酒不过是人借以顾影自怜的蠢物,以为下境。若因听风赏月情之所至而喝酒,喝的便是一份清虚,是为上境。阿寂今日所图,莫不当真是一个风月情浓吧?”
      “啪”的一声,阿寂将扇子收拢,敲着另一只手笑道:“确也怪我,因着我的私心,倒让老鸨藏掖了几年的佳酿沦为了蠢物。怪我,怪我。”语毕,阿寂敬了我一杯。
      放下酒杯,一阵清越婉转的琴声扬起,阿寂眼风扫过楼下看台,嘴角忽然莫测一勾,这一勾却让我心猛地一扑腾。循声望去,楼下看台中央宛然一道风景,一个紫衣女子静静坐在那里抚琴,重叠繁复的曳地长裙周正铺开在地板上,眉眼清冷,不悲不喜,似古朴苍幽的大地上开出的一朵惊世紫昙。我看得晃了神,世界当真奇妙,这样超凡脱俗的美人怎么会深陷万丈红尘?这般寡淡的性子竟也能奏出如此婉转柔情的曲子?愣愣望着她,我不禁感叹,乖乖,这才是女人。
      “长亭。”阿寂的扇子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勉强收回神来,吞了一口酒,“什么事?”
      他挑着眉笑,“你猜,阿容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委实猜不着他的口味,不过,转头看向那朵惊世的紫昙,想起那个玉树芝兰的翩翩公子,我觉得,大概只有这般惊才绝艳的女子才能衬得上姬容吧。于是指着楼下女子答曰,“我觉得,你们家阿容喜欢的人,要么风华绝代如她,要么风流多情如你。”
      阿寂默默看着我,眼里闪烁着一道身份不明的光。但我隐约察觉出来,情况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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