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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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顾谭带着我们来到了吴宫，拜谒陛下。郡主走在我的右前方，我悄悄地看了看她，她已恢复成了正常的模样，神色淡然，不含情绪。
“郡主，请。”顾谭站在殿门前，侧过身，请郡主入殿，我跟在后面，余光瞥见守在门口的宫人，他们都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个泥偶。
陛下，果真是个极有威严的人吧。
我在心里暗暗揣测着，低着头跟在郡主身后，见她停下了步子，我也停了下来。殿里铺着软和的毯子，牙色的窗帷挡住了大半春光，漆木案具井然有序地摆放着，角落里的鱼雁宫灯精美非常。
“回来了。”一道低沉的男性嗓音自前方传来，有几分动人的沙哑。我没敢抬头，只知道那个穿着玄色衣裳的身影正是陛下。
他的话自然是对郡主说的，只是丝毫不像一个阔别十数年未见的兄长的问候，反而平淡的出奇。
“嗯。”郡主的反应也很是普通，仿佛她只是出门散了个步，才刚刚回来用晚膳。
半晌沉默过后，我听见陛下再次问道：“她是谁？”
“郁姬的女儿。”郡主答道。郁姬，正是我母亲的名字。
我上前一步，见礼道：“青女拜见陛下。”
前方响起一阵窸窣，陛下绣着暗纹的衣摆出现在我的眼前，他走近了，停顿了一刻，才出声道：“你很像你的母亲。”
这时，我才敢抬起头来，下意识看向站在我面前的人。
陛下说完那句话之后，似乎笑了笑，他不怒而威的气势淡去了些，比常人略显深沉的瞳色吸引着我的目光，他的眼底藏着细细的皱纹，几乎满头华发。郡主口中那个英武的江东男儿，却是无法与眼前陛下的样子重叠。
见我毫无畏惧地看着他，陛下又笑了笑，没有一丝不悦。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慌乱间竟问出一句：“您也认识青女的母亲？”
陛下没有回答我，而是转向了郡主，对她说道：“留下来吧，晚上一起吃饭。”
郡主没有反对，却也没有说话，她带着我告别了陛下，来到不远的一处偏殿，这就是我们以后的新住所。
“陛下很喜欢青女。”郡主拉着我换了一身衣裙，是我最喜欢的青竹色，她还让宫人给我绾了一个漂亮的发髻。
“真的吗？”我不禁惊喜地问道，在我看来，陛下仅仅是把我当做不懂礼节的乡野女子，我从未想过能得到他的青睐。
郡主淡笑着点点头，应道：“真的。”她伸出手帮我顺了顺乌发，轻声说道：“再过一年，青女就及笄了，可要让陛下给你许个好婚事。”
“郡主！”我登时红了双颊，嫁人这件事，我竟从未想过。
后来的日子里，我渐渐相信了郡主说的话——陛下似乎并不讨厌我，还总是叫我去陪他聊天。
开始的我还有些拘谨，可陛下似乎从来不把他的威严搬出来吓唬人，一点架子也没有，更像一个博知的老人，谈笑风生。久而久之，我竟不记得他是“陛下”。
直到有一天，宫人们又来接我，我跟着他们去了，以为今天也和往常一样，他们会把我领到陛下的书房。
可是，他们却带着我去了吴宫中的温泉池，我不解地被他们伺候着沐了浴，又换上一件纱衣，除此之外，他们只给我披了一件外氅。
再之后，他们把我带到了陛下的寝宫，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只有害怕和无措。我说我要去找郡主，可是他们不许，又是好言安慰，又是威逼恐吓，命我在这里乖乖地等着。
我坐在软榻的角落里，攥紧了衣角，渐渐冷得有些发抖。
直至殿外响起一阵骚动，宫人们哗啦哗啦地跪了一片，我知道是陛下来了，四肢更是控制不住地抖着。
陛下还穿着朝服，他的面庞被一层冕旒挡着，是刚处理完国事回来。他走进殿里，一看就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我。
“这怎么回事？”他冷着嗓音问道，短短的几个字里压制着怒气，冕旒后的面庞散发着骇人的阴沉。
他身旁的宫人谄媚地凑上前，腆着脸刚要解释：“陛下，这是……”
“滚下去！”陛下拂袖怒喝道，那宫人被喝得一惊，我也被吓得震了一下。
见那宫人依旧杵在那里，像是被吓傻了，陛下又控制不住地暴喝一声：“滚！”
一时间，戾气充满了整个宫殿，我动了动冰凉的手，看着他渐渐平复下了粗喘的气息。
人老了，就不该轻易动怒了。
我愣住了神。
后来，陛下走过来安抚性地拍了拍我的背，生硬地用着平和的语气说让宫人带我去换身衣服，他要带我去狩猎。
伍
帝王狩猎，自然有不少官员相随。我胯.下是一匹小骊驹，是陛下亲赐的，听说是曹魏使臣带来的礼物。第一次目睹着这样声势浩大的阵仗，立在陛下身旁的我还有些局促。
“青女，拉弓，让朕看看。”陛下一身戎装，坐在马上，淡淡地命令道。
我不敢违背，拿起身后的弓，将箭搭在弦上，瞄准了前方的一棵小树。
正当我准备松手时，一股沉稳的气息包围了我。
是陛下。
他略微厚重的手搭上了我拉着弦的手，另一手握住了我的弓。在他的使力下，我的准头对向了隐藏在树旁的一只鹿。
那是一只成年的雄鹿，头上的一对鹿角粗壮耸立，它藏在枝叶繁茂之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看到它的眼睛深邃如许，却不再明亮。
它为什么要躲在这里？是累了，还是受伤了？
我愣愣地注视着它平静的眼睛，甚至忘记自己的箭正瞄准了它。
握着我的手微微一收紧，又猛然一松，搭在弦上的箭倏地直直飞向前方，在半空中划过，带起“嗖”的一声。
那箭精准无误地射中了雄鹿，林中响起一声闻之怆然的哀鸣。
心上似乎被什么利器猛然射穿，我手忙脚乱地下了马，向前方奔去。
焦急地拨开挡在眼前的枝叶，我找到了那只鹿，它已经彻底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蹲下身，看着它的眼睛已经闭上，而刚才那双沉静的墨瞳还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鲜艳的血从鹿身之下慢慢溢出，染湿了我的衣摆。
看着那灼目的红色占据了我全部的视线，我下意识地尖叫出来。
多年前，母亲在我面前自刎的景象，又变得清晰起来。
“女君？你可是受伤了？”一道温和且带着关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像一只有力的手，温柔地将我从梦魇中带了出来。
我眨了眨眼睛，却发现自己已是泪眼朦胧，无措地抬起手背摸去眼角的泪，却发现双手上也是一片斑驳的红色。
我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再次害怕地颤抖起来。随即，一种柔软的触感贴上了我的面颊，轻轻地擦拭着令人难受的湿意。我抬起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眼前的少年见我看向他，微笑有礼地询问道：“女君，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真好听，眼睛也亮亮的。
郡主曾经对我说，当我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满眼里看到的都是星星。
少年将他手上的绢帕递给我，如果不是他身上的戎装，我当真以为他是从林中走出来的小鹿仙人。我看着手中柔软的缥色，忘记了哭泣。
一阵急促的打马声由远渐近，我抬起头，见到陛下带着他的人追了过来，他居高临下地坐在马上，皱眉看了看面前的情景，最后将目光定到了我身旁的少年上。
“陆抗救主有功，赏。”陛下启唇缓道。
我这才看见，几米外有一头刚刚被斩杀的猛兽，我不认得那是什么，只知道这个名叫陆抗的少年救了我。
“陛下！陛下！”此时，一道呼唤声自远处传来，一人一骑伴随着马蹄声出现在林中，马上的人见到陛下，连忙下马跪到他跟前，语态泫然：“荆州来报，丞相在三日前……故去了！”
“你说什么？”一道不敢置信的话语在我耳边响起，转头一看，却是那位名为陆抗的少年所言。
陆
陆丞相去世了。
这则噩耗传遍了整个建康城。
我听说，陆抗带着五千亲信，去了荆州，将其父送葬东还。
那日狩猎归来后，陛下无心召我，我便每日与郡主待在一起，只是她也不愿见人，即便是我，也只能将饭菜放在她的房门前，好声相劝她该吃饭了。
陆丞相大去之后，东吴的百姓无一不心有哀戚，只见过他一次的我，也不愿相信这样俊逸伟岸的人已不在人间。还记得那日初见丞相时，他一身清减，长立江畔，背后青山郁郁，绿水长流。
那一幕已烙在了我心中，此生不忘。
郡主从未这般寡言颓废过，她之前对待陆丞相的态度，分明是那么的冷淡。
我的不解渐渐化成焦急，又一日，我端着饭菜去找郡主，却发现昨夜放在她门前的饭食又是一动未动。
当下，我想也未想，直接冒冒失失地闯了进去，郡主坐在窗前，两眼无神地看着窗外的景象，初夏的风将几片零星的花瓣带到了地上，却是万分凄凉。
“郡主……”我将饭菜放在一边，走上前，却看到她的两眼通红，像是大哭过一场，也像是一夜未眠。
“郡主，你不可以这样！在这样下去，你的眼睛都会看不见的——”我又担忧又心急地劝道，可是她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郡主，先吃些粥好不好？”我放软了语气，轻轻劝着她，转身便要去取粥，她却在此时唤住了我：“青女。”
郡主的声音有几分嘶哑，大概是因为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开口跟人说话了。她缓缓说道：“代我去他府上吊唁一下可好？”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
陆丞相。
郡主低了低头，看向她手中摩挲着的东西，似乎已是毫无眷恋地将它交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凤纹软玉韘。
我也习射，自然认得这是什么。为了保护手指在拉弓时不受到伤害，便要在拇指上戴一个韘。郡主年轻时几乎弓箭不离身，这玉韘定然也是她的贴身之物。
玉韘上还残留着属于郡主的温热，我定定地看着手中物，当澄明的阳光照射到它身上时，我才发现在玉韘内侧有几道刻痕。
仔细一看，却是一个“议”字。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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