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得谖草》翡翠胡子

4、琴瑟

　　第二日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正对上靖方旭注视的目光。我别开脸不去看他。他倒也没在意，只是清清嗓子告诉我：“我们该去给爹娘敬茶了。”
　　我没有做声，起身在阿绚端来的脸盆中掬水净了脸，擦干后坐到梳妆台前，拿起黛螺对着铜镜轻轻描出一对远山眉。
　　靖方旭却突然走了过来，轻柔地转过我的脸，笑道，“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他吟的是前人朱庆余的一首唐诗，此刻吟出正是合情合景。这让我心中一动，不由舒展开眉头接他话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说罢，看着笑意灿烂的靖方旭，我心中一阵莫名的悸动，整颗心竟然要沉溺在这笑容之中。
　　“小两口大清早的就做起诗来了？”窗外传来一位中年妇人的声音。
　　我迷茫地望向那妇人，此时靖方旭却早已一把拉起了我，给妇人行礼道，“娘，您怎么来了？我们正要去给您敬茶。”
　　“顺路经过而已。嗯，看到你们这样，我也放心了。收拾好了就去花厅，我和你爹在那里。”妇人笑的很是慈祥，转身走开了。
　　我扭头看向靖方旭，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笑容已经消失，重新换上了冷若冰霜的面孔。原来是做给他母亲看的，想必正是我画眉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远处走来的靖夫人，所以才会那样笑着冲我念诗。而我却信以为真地几乎沉溺在了他的笑容中。我不由苦笑，这不但是个势利小人，还是个天才演员。等阿绚端着水出去，我嘴上便轻轻吐出两字，“虚伪！”
　　“你说我虚伪或势利或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我也不会在乎你的看法。”靖方旭用冷冽的话语警告我道，“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你若是让我爹娘看出些什么，我不会放过你！”
　　“哈……”我冷笑着斜眼看他，不屑道，“我们明明就是不和，难道要我在你父母面前装恩爱夫妻么？哼，凭什么？”
　　“你……”他被我气得脸色发青。
　　“我什么我？”我站起身拍拍衣服，看到他吃瘪心中十分得意，语气也轻松了起来，“你不是要去给你爹娘敬茶？还不走？”

　　虽然表面上说不与他合作，但我还是装作很恩爱地搀了他的胳膊一起走进了靖家大厅。那对慈祥和蔼的夫妇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没必要因为我和靖方旭两个人的事情惹他们不开心。
　　“与谖，我得知此事后马上从湖阳赶来，又让伯阳去找你，你们怎么搬走了？是因为气我们靖家背信弃义吗？”靖老爷看起来仍然对当初儿子的所作所为耿耿于怀。
　　我摇了摇头笑道：“父亲多想了。只是因为当时有些急事，和妹妹去原来的老仆人林叔家呆了些日子，后来又被报恩寺的师太请去绣观音像，所以害您找不到我们，让您担心了。”我并不知当时具体情况如何，只好随口胡诌。幸而当时的情况他们也都不知道，倒也不用担心撒谎会穿帮。
　　“无妨，无妨，”靖老爷叹道，“如今你总算是嫁入了我们家，我以后要是去了，也算是有脸去见你爹了。”
　　“父亲，好端端的干吗说这些？”靖方旭见靖老爷伤心，忙上去搂住我说道，“看，害我娘子要掉眼泪了，儿子好心疼啊。”
　　哈？我哪有掉眼泪？我暗自好笑道，这家伙，安慰自己的父亲可真有一套啊。
　　靖夫人看着我们两个亲昵的举止很是高兴，靖老爷也轻捻胡须，露出了笑脸。
　　“对了，那你妹妹呢？”靖老爷想起了与暖，问道，“她现在还在郡王府上？”
　　我点了点头。
　　“那你们三天后回门的时候，就把与暖也接回来住吧。”靖夫人道，“那孩子也受苦了。”
　　“嗯，这还得问问小妹的意思，”想到妹妹之前的话我不由沉吟，“她似乎在郡王那边住的挺习惯……”
　　“你们俩也算是好事多磨。由此可见，姻缘乃是上天注定，你们两个可要好好珍惜。”
　　靖夫人殷殷的话语让我和靖方旭不由互视一眼，眼中转过万千心思。想到靖夫人和靖老爷还在一旁，我和他俱是微微点头，神色上却有了些不自然。

　　吃过早饭，靖方旭拉我起身向父母告退。我们两个在他们含笑的注视下走出了大厅。刚一走出他们的视线，我们两个便同时放开了对方的手。
　　我向前走去，但靖方旭此时却向左拐上一条小径。我咬咬下唇，不问他要做什么去，自行回了新房。
　　把三间新房里里外外转了个遍，太阳却才刚刚爬上树梢。阿绚、绛梅、绿萼和红芹在整理我陪嫁带过来的衣服首饰器物，我想帮忙她们却坚持不肯让我动手。
　　绛梅从箱子里拣出一个小瓶子，冲我神秘地笑道：“姑娘知道我偷偷带了什么过来吗？”
　　我摇摇头，觉得绛梅那个表情像是偷到太上老君的仙丹。
　　绛梅打开瓶塞，从瓶子里倒出了一小把种子。看到我不解的目光，她笑道：“这些种子，是郡王书房的那棵谖草结的。明年开春让他们种到院子里。”
　　“明年再说吧。”我摇头笑笑，原来她献宝似的就为了这么几颗种子。
　　在旁边又看了一会儿，我无聊得几乎要抓狂，于是走出去打算四处转转看看。
　　还未出门，低头看到自己一身喜红不由觉得刺目，于是不顾阿绚她们的反对，翻出件往日在郡王府时穿的衣服换上，这才推门出去。
　　靖家的府邸也算不小，出去门沿着回廊走了十几步，又有一处园子。我抬头看去，园门上题了一方匾额，正是“听松园”三个字。原来听松园主由此而来。
　　正寻思着，园子里隐约有琴声传来。再仔细听听，清越的琴声中似是有洞箫低语相合。我不由循声进了园子。
　　园中有一明湖，微风过处，湖水掀起粼粼的金色波光。清新的菡萏半开，随微风缓缓舞于驰中。临湖一处水榭，有两人迎着晨光相对而坐。女子抚琴，男子吹箫，琴箫相合，甚是和谐美好的一幅画面。
　　我站在远处，只能看清他们带着金色镶边的背影以及随风舞动的衣袂。
　　“啊，少夫人！”有个丫鬟端着果品从我身边走过。看到我她似是有些惊愕，仓促地冲我行了个礼，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找少爷吗？要不要我过去和少爷说一声？”
　　“嗯？那是靖方旭？”我有些哑然，原来我注视了许久的人竟然就是那个讨厌的家伙。那个女子又是谁呢？我决定过去看看，于是拿过丫鬟手中的果盘道：“这个我拿过去就行了，你先回去吧。”
　　说完，我端着那盘水果冲水榭走了过去。
　　他们两个显然专心于合奏的曲子，我走到了近旁他们竟然都未察觉。靖方旭脸上的表情是我未曾见过的专注，他带着微微的笑意，似是凝视着对面的女子，又似是陷入自己的沉思，目光沉静如水。看到这样的他，我的心不由漏跳一拍，若是不知他的真面目，怕是此刻便会爱上了他。
　　他对面的女子先察觉了我的存在，停下了抚琴皱眉道：“把果盘放下就好，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一愣，她竟然把我当做丫鬟了。刚想反击，但突然想看看靖方旭会有什么反应，于是默不作声地望向他。
　　他却仍然手执洞箫，对那女子的话充耳不闻一般。
　　我一时气极，不怒反笑了出来。把果盘放在桌上，顺手拈起一颗梅子丢入嘴里，斜眼觑向那女子戏谑道，“姑娘你倒继续弹哪，怎么停了？如此良辰美景，又有丝竹相伴当真是惬意啊。”
　　“你——”那女子倒恼了起来，亭亭袅袅地走到靖方旭身边，挽起他的手臂抱怨道，“靖相公，这是你府上新来的下人？怎么这么没规矩？”
　　“是我没规矩还是你没脑子？”我继续拈起第二颗梅子，故意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来，“你既然没见过我，又该知道昨天这个家伙刚娶了亲，好歹用用脑子吧。还猜不到我是谁哪？”

　　“是少夫人？”那女子倒也没笨到家，忙换上副笑脸道，“那倒是窈姬唐突了。窈姬给少夫人请安。”
　　“那我倒该问问你是谁了。靖方旭，你难道不打算替我们介绍一下？”我不肯放过靖方旭，凭什么要我们两个女子在这里勾心斗角，他却在一旁作壁上观？
　　他终于转过头来，从窈姬的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淡淡道，“窈姬是我请来试奏我新谱的曲子的。娘子想必没什么兴趣听，窈姬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吧。”
　　哈，大概是花娘？我心底不由好笑，这下可好，连女二号也出场了……
　　我打量着远去的窈姬心道，结婚第一天，就把花娘请来了家里。靖方旭，当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呢。
　　不等我发作，他倒先发制人起来——
　　“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大清早的扰人兴致！在旁人面前我会给你留面子，不过，也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哼，”我冷笑一声，“不需要和我在你爹娘面前扮恩爱夫妻了吗？那好啊，那你就尽管别把我当回事。”
　　“你——”他被我气得一时语塞，手指着我的鼻尖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放下手指，甩身而去。
　　他一走，我全身放松下来，竟是疲惫至极。我微微合上双目，半靠在亭子的立柱上，眼前不自觉出现他与窈姬琴箫和鸣的画面，心中仿佛揉进一把沙子——我嫁进门的第一天，看到这样的画面，女主角却不是我，还真是尴尬哪……
　　突然不自主地打个机灵，我嫁进来的目的是画像哪，这是在做什么？怎么倒像个怨妇一样……
　　赶紧摇摇头甩开这个可怕的念头，我站直了身子，大声冲着湖面喊道：“靖方旭你这……”突然想到自己声音很大，可能会被别人听到，于是立马改口道，“八格！八格亚路～～～”
　　转身看到靖方旭不知何时停在了水榭外的台阶下，我抬高下巴、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心里正暗爽的时候，只听他说道，“学什么不好，非要学倭人说话！”
　　神啊，我忘了，小日本在唐朝的时候就弄了个什么阿倍仲麻侣来中国常住了，现在是宋朝，双方应该不乏往来。我停下脚步定定神，转身，冲着靖方旭说道：“You are so big a pig！Such a big big pig！”
　　然后我扬扬眉，挑衅地看向他。怎么地？有本事连英语也听得懂。不要紧，要是听懂了英语，姐姐我再换德语，哼。我全身戒备地盯着他，只见他愣了愣，然后竟然笑了，那笑容像此刻的阳光一样温暖美好。然而下一刻——
　　“@#￥％”
　　丢下一段听不懂是什么话的鸟语，他得意洋洋地在我之前走出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