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十二上 ...
-
那天宫门内,崔九安对他说的话太明白。公是公,私是私。于私崔九安拒绝他参与此事,他偏要以容王身份与白羽卫同行。既然此番变作公务,崔九安怎么可能再给他谈论私情的机会。
这一行将先乘船沿西南水路而下,经长峡,转陆路。如容王不曾同行,半月左右可以赶完全程,因容王在,路程延长到近月。
船上一连五日,容王与渭城侯交情仅只淡如水。渭城侯与镜湖盟薛小姐相处甚欢,既能同立船头,议定水路,笑谈两岸风物民情;亦能酌酒赏雪,自江湖掌故论到武学传承。李存嘉遂不愿再见他们谈笑,终日在舱房内看书写字。
第六日,船行到长峡第一关。此关名鲸吞,两岸山峰相连,从中洞开,恰似海中巨鲸开口,吞没来往客船。船行入缺口中,上不见青天日月,下难测波涛暗涌。
李存嘉立在房中窗前,见眼前山岳洞开,神魄都为这天功造化、鬼斧神工所夺,当下屏息静气。待到船行入洞,房中骤然漆黑阴冷,更是不由得猛然扶桌站起。
敲门声响起。
李存嘉:“…进来。”
推门而入的却是崔九安。
他手中端着烛台,衣袖一扫,便以指力截断一点烛心,弹到李存嘉身侧桌边的蜡烛上,带燃了那支蜡烛。
崔九安:“洞中暗流难辨,船速尽力放慢。二层掌灯了,不妨与我一起上楼去等。”
他侧影被烛光映亮。李存嘉蓦地想起陪他回将军府那个晚上。彼时心中全是欣喜,以为他回来,自己倾心相待,从此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相处。谁知不过月余,政事、战局、江湖……种种人事卷进其中,他再没有初时那份自信。
李存嘉:“你特意下楼寻我?”
昔日惠妃说过,幼子存嘉最怕黑,睡觉都要宫婢留一盏灯。蜡烛中混合安神药物,留在里间他能看见的地方,用纱罩罩了,以免光太亮,又扰他睡眠。宫婢待他安睡后才能吹熄蜡烛。
崔九安并未作答,只笑了一笑。李存嘉随他走到舱房外廊,整艘船上都回响如哭如号、极为飘渺的声音。
崔九安:“不必多想,是洞中回旋的风声。”
李存嘉:“我曾在书上读到,海上航行万里,水深万丈,船在夜晚误入鲸鱼腹中,能听闻鲸咏鲲鸣,想来不过如此。”
崔九安:“薛小姐前度说到海外有伽罗国,国中多宝石,国民以渔为生,常有三五人共乘小舟追踪鲸鱼者,日晒浪打,辍行其后,不敢稍稍远离,只为取得鲸鱼涎水,即是上品龙涎香。”
李存嘉听他提到与薛如璧的谈话内容,索性偏过脸去,不再应答。
上到二层,四面点灯,席间治下几样点心,诸人已在此久候。薛如璧亲手奉茶。
过一盏茶光景,天光乍亮,窗外俱是山岩白浪,顿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
李存嘉放眼船后,船尾离洞口渐远,而洞外山壁平直如削,壁上果有“大周皇帝”字样。
李存嘉:“这便是周武帝水淹三军旧战场?”
两百年前正是七王之乱,乱世长达百年,后由幽州王卫氏一统诸侯,立国号为周,史称周文帝,追尊其父为周武帝。周武帝晚年吞并临近三州,毕其功于一役,决胜一战就在长峡鲸吞关展开。
古往今来多少人行到此,都不免遥思周武帝杀伐决绝、覆灭强敌的风范。
崔九安:“后来周文帝巡游到此,赋诗曰,‘一挥氛沴静,再举鲸鲵灭’,鲸吞关因此得名。薛小姐,我记得这首诗在镜湖派中另作一番解释?”
薛如璧笑道:“不想崔侯亦知此种说法,百年以来,唯镜湖派中代代相传,周文帝诗中的并非其父,而是其叔——所著《剑经》已散佚的幽州王叔卫宣。”
李存嘉:“卫宣仅是一城之主,周史称他一心求道,发长生之愿。终其一生,不涉政务,更不曾持符领兵。”
薛如璧:“殿下有所不知,卫宣求的道乃是剑道,他是一代宗师,七王之时,各州有约,宗师不得插手政事战局。幽州卫氏能得天下,此人居功甚伟,却不欲青史留名为后人道。周文帝《经鲸吞关战地》中‘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之句说的正是卫宣一日内约战三位剑术名家,三战三捷,此后群雄俯首拜宗师,江湖中佩剑者千万,再无人敢撄其锋芒。卫宣所创号‘天人三剑’,他于此击败巨鲸剑何海生,仅用其中两式,故称‘一挥氛沴静,再举鲸鲵灭’。请君试观虎跳关上断天堑,不过宗师试剑台耳!”
李存嘉摇头:“一人之力,何至于此?真是匪夷所思。”
崔九安:“我本如你一般,以为是江湖门派穿凿附会。后来拜访雪山派,雪山派自七王之乱起避世隐居,门中竟也有卫宣的传言。卫宣不但是一代宗师,更是雪山派那位功德圣人武圣人的师祖。纵使其中有夸大之辞,也并非周史上那样简单。”
李存嘉听他们一一道来,薄薄几页周史,平淡无奇中暗藏惊涛骇浪。座中灯烛未灭,他们坐在船上,半个时辰里经历了几番变换。李存嘉极目远眺,心中却想,日后大雍留史传世,他与他二十年来熟知的诸人抵得几行字,又会被后人怎样评鉴?
李存嘉忽道:“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崔九安:“薛小姐提及这些,本意仅为愉客,容王殿下姑且听之,或付之一笑,不必全信。”
李存嘉听他称容王殿下,不免失落,但得崔九安出言安抚,可见他还是关切的,一时间连自己的心绪也难辨。
薛如璧闻言双目一黯:“崔侯说得是,百年前的宗师就如那海外伽罗国,想来小女今生是无法涉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