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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喜蛛 ...

  •   十年春,正月,蜀王李恪改封吴王,越王李泰改封魏王,燕王李祐改封齐王。至二月,任命诸王各州都督,不准留京,只李泰特许不之官,仍住延康坊。因李泰爱好文学,李世民更特许在魏王府开设文学馆,召一时士子为李泰所用。

      开设文学馆的敕令从皇城传向魏王府,李泰驯养的桑扈鸟亦在同一日携信函飞入大兴宫。青鸟在立政殿转寰,飞往甘露殿,李世民正与魏征、马周等坐论朝事,旁边侍奉的太监早习惯了圣人与魏王间频繁的飞鸟传信,将青鸟爪子上的布条解下,引它到一边喝水吃食。

      稍不注意,那鸟儿腾翅飞起,经过三清殿,延嘉殿,从重玄门飞出,降临在东海池畔皑皑如春雪的海棠林中。它落在最高枝头,不时举起小爪子抓挠翅膀下密生的碎羽,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下面重重垂着的海棠花随之抖动,不时地,和风一起,雪白或浅粉的花瓣旋转着,飘向地面。

      花瓣和春风圆舞的终点,是东海池琼碧色的水,白石栏杆,还有沿岸新发花的柳树。东海池之东为皇家供奉的佛堂,前一日为长孙皇后之病延请入宫的大德汇集于此,从入午时分起颂不断经,要持续三天三夜不眠不止。“诸比丘!舍利弗离诸爱欲,离恶不善法......”,诵经声殷殷切切,高大的法幡悬挂在佛像金座两边,莲花座上的释尊温和垂眼,目光似住似去,红尘百丈,一应堪破。

      李承乾默默注视着殿中佛像,一会儿转身向外走。但在佛堂外,意外见到李恪一身鲜艳春衫,口嚼一根随意拔来的新枝条,像专在等他。左手不由自主握紧了拐杖,但春风吹过来,终于使他放松一些,一步一步向李恪走去。

      “殿下!”李恪看到他,笑着向他招呼。李承乾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不会是特意在等我吧。”

      李恪一挑眉,“去哪儿?不如同行?”他举步走,但李承乾停在原地,他回首看,见李承乾斜眼打量他。“怎么?”他问。

      “不怎么。还请吴王痛快说明来意吧。”李承乾道。

      他一说完就负手昂头站在那里,也不看他了。李恪皱眉,实在有些气愤,然而李承乾对他一向如此,想到此番来见他的事,只好默默咽下了气。走上前,道:“五日后我就离开京都前往安州赴任,五弟病了尚在京中养伤,盼殿下照拂于他。”

      李承乾呵呵冷笑:“李祐病了与我什么相干?”

      李恪也不挣扎,只是拳头握紧又松开,垂在两边,李承乾注意到这细节,奇怪地见他背转身,好似满不在乎地昂起头说,“是了,我早知道你的答案,真不知道为什么还走这一趟。”李承乾还是冷笑:“我也不懂,你怎么就找上我,何况李祐……”接着一哂,“你既然和他来往殷勤,应当知道他不算什么好人。我听说数日前他在西市还大闹一场,在酒肆把新罗商队的车货乱搅一通,强抢走十几只鹰,还险些把商队的人打死。幸而大人不临朝,此等事只报到东宫,如果大人知道了,李祐这个齐王总领五州都督恐怕也做不下去了。他此番是真病还是装病?我看是借故逗留京都!”

      “他有气喘病你是知道的!”李恪刻意一顿,“那本就是你做的……”他低声,一字一字慢吞吞吐出,走近,凝视着李承乾。

      “那一年腊月推他进昆明池的冰窟里,是你派的人。”

      李承乾倒勾起嘴角笑了,好像看着前面的池水,又好像望到更远方去。“是我。”他抿嘴笑,“是我又怎样?”“你!”李恪气得说不出话。李承乾陡然生出许多气势,重重的,凭仗拐棍撑地走过来,“他能补偿我这条腿?他凭什么?就算我要了他的命,李祐的一条贱命能换回我的腿吗?”

      “太子失言了。”李恪抢上前,紧逼他的眼睛。

      “是失言,或者未必。实话对你讲,我压下李祐的案子,不过因皇后在病中,以免陛下因小事操心。往后他再犯事,或让我找到一丝一毫可捏拿的罪责,再不会叫他这般好过了。”李承乾毫不退让。

      “如果真触犯刑律,该如何便如何。但候在齐王府门前两班轮换昼夜不息的破衣人,我认得出是东宫豢养的门客,纥干承基乘马从齐王府门前炫耀经过,亦见到你的人向他致意行礼,这又是什么意思?”

      “要抓他的错处,何须做到这地步?”李恪压低声音,“或者你要知道李祐在做什么,去哪里见了谁,晴天朗日,这也是晒在太阳下不值一看的琐事。我瞧太子被陈年旧事蒙住眼睛,连眼前事态都看不清,满京都士子贵客哪有第二件事可期?今天敕令该下来了,十几日来风风雨雨,还不是魏王府文学馆。”

      武德四年,李世民为天策上将,设天策府置官署,以此契机在秦王府开设文学馆,当时有所谓“十八学士登瀛洲”,十八学士为杜如晦、房玄龄、于志宁、苏世长、姚思廉、薛收、褚亮、陆德明、孔颖达、李玄道、李守素、虞世南、蔡允恭、颜相时、许敬宗、薛元敬、盖文达、苏勖。到玄武门一变,改换天日,秦王府之文学馆学士可谓宵衣旰食,所效远非犬马之功。以此比魏王府之文学馆,勿怪长安城中人心浮动。

      李承乾对李泰的举动早有瞩目,他旧有藏书之名,善书法工画,早为士人所爱,且听说有志要编什么书。文学馆方便李泰招徕门客,而自古以才沽酒者少,典名利者多,这帮趋利之徒要从魏王身上谋权势,少不了耸动他效圣人旧举......玄武门?应当不会......可也不敢不想,而李泰......年岁渐长,这个弟弟李承乾是越来越看不清了,说不出,但总觉得李泰暗暗谋划着什么。

      李恪要告辞,李承乾却叫住他。“你为什么要提醒我这些?”

      “无心之说。”李恪匆匆一拱手,“太子当没听见罢,恪请辞。”也不等李承乾说话,自顾转身走。李承乾动了动,拄拐的手握得更紧,目光追李恪而去,但未再问什么。

      夹岸海棠芳香馥郁,垂柳飞絮落在他身上,他虽眉头深锁,看起来也笼着层温柔细腻的光。从池子里传来一晃一晃的水声,起初轻轻浅浅,渐渐变重变沉,霍地一下,是木桨拍在水上,又传来木船在水里摇曳的吃水声。

      有人在这里?李承乾慢慢向近岸处靠,这里杂生着一丛丛连翘,金色小花挤满了枝梢,弯腰下去就嗅到若有若无的香气。俯身下去并没有人,但一旁是个桥洞,水波纹漾出一圈圈的涟漪。他往那边走了两步,再探下去瞧。见到一只旧船,还算整洁,船头竖着宫灯,白天自然没有烛火,朝外侧曳着,船尾冲里,靠岸很近,几乎拄在河卵和滩泥中。

      船尾趴着一团,粉蝶裙子翠色衫,只看见那女孩子的背影。她换了姿势,蹲在船上,身体还是前倾,长长伸出两手,在岸沿石子一带聚精会神找什么东西。

      “谁在那里?在做什么?”他突然出声。

      那女孩子吓得一抖,\"扑通\"一声,手里的东西也掉进池子里,好像是个白瓷罐。她径直探身出去捞,袖子浸得湿透,满绣花的绸子在水里飘来荡去,和倒映水中的缤纷春色染成一片。怕她也掉进去,李承乾急着上前,但一下失衡,整个人压在连翘丛上。

      好不容易挣出来站直身体,正掸衣袍上沾上的叶片,视线垂下恰和她的胶在一起:见着一张白净圆脸,淡淡疏眉,双眸润泽好似含露刚摘下的莲子。她用奇怪的情绪看着他,目光炯炯的,毫不避讳直视着,然后笑着牵起唇。

      “太子哥哥!”她欢快叫道。

      李承乾想起来,这位是高阳公主,稚奴常带着她玩的。

      他问:“刚才在做什么?你险些翻到水里了。”才说完,对上高阳怔怔望过来的视线。她所乘的小船稳稳横到岸边了,此刻她仰着脸,仔细要在他身上看出什么。“你为什么看我?”他疑惑。

      “太子哥哥,你才是险些掉到水里了吧?”她说,指着他的袖子,“衣服上还有好些尘土呢,这里靠岸太近了,你小心些别掉下来。”吐了吐舌头,“我会凫水,可我拉不动你。”

      一时无语,李承乾听话地向后退几步。“你也上岸来。”

      “好勒。”船头横插在滩涂里,停得很稳。她提着裙子,碎步从船上跑过,鞋袜都沾了泥,她好像完全不在乎,连瞧都没有瞧一眼。

      “刚刚在做什么?”李承乾问:“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是喜蛛!”她举手擦擦脸,脸上抹了两道泥印,又在裙子上随意擦了手,变得好似小泥猫一样。

      “我从亭子那儿划船来,在桥下见到这么大!”她拿手比划,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个圈,犹觉得不够,伸出拳头握给他看,“这么大的喜蛛!”

      蜘蛛?实在一头雾水。李承乾皱眉弯下身,用袖子替她把脸擦干净,“捉蜘蛛做什么?”七月七远在天外,就算捉来乞巧也说不通。

      高阳没答话,抻着脖子看他身后,“那是和尚们讲经的去处么?早晨经过时我就见着了,都是红斓袈裟金法杖的大和尚,是长安城最厉害的法师么?来为阿娘祈福?“

      她说的是佛堂,李承乾点点头,奇怪自己有这样无聊的耐心,蹲在地上和一个孩子说话。“那蜘蛛呢?”他又问一遍。

      “是喜蛛。”高阳执拗强调,“是康平夫人告诉我的,见喜蛛主福,何况是那么大的喜蛛!等我捉住它,供在佛龛上,还有那么多大和尚一起诵经,阿娘的病就好啦!”

      她的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满脸写着雀跃,在期待什么。李承乾被这目光烫到,站起来转过身。高阳拽着他衣袖,“太子哥哥?”他板起脸,不动声色地走开,她的手从他袖子上滑落了。然而走了几步,他停住,侧身,虽面上寡淡,目光却仍落在她身上。

      高阳蹲在地上,循连翘树根之间的空隙找,一边往桥根方向走。他跟着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白日无聊,意兴阑珊无可无不可做这样的傻事,想来也是有的。

      “看顾你的人呢?没人跟着?”一边走,一边随口问。

      她闷闷地答:“嗯,起先是有人跟着的......”

      是把婢子们都甩掉了?李承乾想起李治的憨态来,情不自禁地笑,果真两人一处玩,一般做派。高阳灰头土脸在草丛里树杈上翻来翻去,才擦干净的脸又扑上好多灰,李承乾看不过去,扯住她袖子要拉她起来。忽然高阳“啊呀”一声慌张叫出来,“头发,头发!”四肢僵住,维持那个姿势不动。

      “哥哥,在我头发上......”她小心翼翼说,“那只喜蛛,帮我捉下来吧。”

      李承乾捉住她发间的蜘蛛,苦无器皿容纳,高阳从树丛下钻出,摊开手掌:“给我罢。”

      李承乾摸了一圈,抽出配墨的绣囊,把里面墨丸倾空,将喜蛛装在里面。要递给高阳,却见她直勾勾盯着他腰上瞧,他奇怪循着这视线看去,不过是些平常佩戴的玩意儿。这时她一抬头,笑着接过喜蛛儿。“去佛堂?”她歪着头问,绣囊抽绳被她环在手腕上。他点了头,这只手又轻巧搭在他手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喜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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