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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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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早该是个死人的王后梁利,此时仍是活生生地立于廊下。她长长的头发如流水一般顺滑,带着些许湿润的水气,在夜风中轻轻飘动,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种缥缈的笑意。王后梁利入宫已有十五年,如今该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却依然美且年轻,仿佛岁月对她有着特别的眷顾。长生无限惊讶地发现:王后已换上了一套从未穿过的美丽衣裳。紫襦长裙,垂袂斜裾。妃黄的裙角迎风飘展,显出裙边上金红丝线绣就的一对模样奇异的飞鱼。听说江源临水,那里的国人都以鱼为图腾。她裙上绣着的那对飞鱼料想也是江源人心中的神物。鱼身轻薄如柳叶一般,洒出扇形的金红鱼尾,偏在鳍下又以极纤细的绣法勾出淡白的双翼,说不出的清灵动人。
极度的震惊过后,端云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终于咬牙笑了起来:“果然王后是不肯自己动手啊,那臣下我……”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去摸索袖中那只致命的玉瓶。
蓦然一声轻咳,有巨大的阴影投在廊柱地上。一道玄黑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端云的身后。端云手腕遽抖,玉瓶砰地一声跌落在地,顿时摔得粉身碎骨!墨黑的毒液四面溅开,有几茎草叶隔得最近,不慎被毒液沾污,竟在瞬间急剧变得枯黄,腾起灰白的烟雾!端云的舌头便如打了结一般:“开……开明相……”
无数黑甲军涌了进来,如天际沉积的乌云,瞬间便将数十名禁卫军挟持得严严实实。端云悚然回首,才发现湖边已一字排开数十条长舟,仿佛是突然间从天而降一般。
玄衣玉带的男子冷俊而漠然,负手而立,意态犹带几分悠闲,却有慑人的气势扑面而来。蜀人以飞鸟为图腾,国中多以鸟形为饰。贵人们的衣物上以绣上凤鸾为美,然而他的衣裾上却绣着一只黑羽大鹏。那大鹏铁喙铜爪,金线绣就的眼珠栩栩如生,射出来的目光犀利如剑,举翅展开如乌云一般,仿佛正奋然扶风而凌九霄之端。
他的目光徐徐投转过来,神情威严而冷酷,如即将出匣的猛虎:“你是来执行那昏君的旨令么?哼,且不知他自身能否保全!”端云四顾不语,心中惊疑不定:湖岸有近卫把守,开明相是如何轻易入得如烟阁,却没有任何警兆之像?
很快就有了答案。他看到玄衣男子身后的黑甲军中,出现了一批熟悉的面孔:守护湖岸的近卫军!他端云统率近卫军数年,竟不知他们何时成为了开明相的人?不远处,有十数人倒于地上,血流遍地,头颅皆不知去向——那是端云最亲信的属下,也是不肯向开明相妥协的近卫军……开明相,果真是铁血手腕。还有那些长舟,那些奇怪的长舟,尖头狭身,舟身被浸有桐油的乌篷封得严严实实,远望如一只只长筒一般,只在篷顶上竖起一根蜀地特有的方竹,竹身足足有碗口粗细。那是什么?
开明仿佛猜透出端云心中所想,蔑然一笑:“这是我们刚刚造出来的伏鱼舟,与寻常舟楫不同,舟身机关都是仿效游鱼之性而造,可以行走水面,亦能潜入水下行驶。今日杀你们个措手不及,伏鱼舟居功厥伟啊!”
原来如此!那一瞬间,端云及手下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心中涌起难言的惊惧之感来。
开明氏鳖灵,他来到蜀时,正逢千年难遇的特大洪水,肆虐横行蜀国大地,大片的居所与农田被冲毁殆尽,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亡。蜀王杜宇与他相晤一谈,知他久履江湖,善于治水,遂用他为国相。鳖灵不孚所望,凭借自己出众的智慧与治水经验,开玉垒峡,凿金堂峡,疏导宣泄,使洪水终于流向下游。也因治水一功,鳖灵颇受百姓爱戴。只是他来历神秘,相传来自于遥远的楚国。他原是随江流飘到蜀国岷山脚下的“水倒”,也就是说是从水上飘来的无名浮尸,后来神奇复活。他是如何落得这样的惨痛遭遇,又是如何穿破层层阻碍,竟见到了尊贵的蜀王并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没有人能够知道。
唯有他的机变灵智,在国中受到交口称誉,这巧夺天工的伏鱼舟,想必也是出自于他的手中了。
开明却视众人又惊又敬的眼神如无物,转过头来。当他的目光落到梁利苍白的双颊上时,那砺石般粗硬严酷的眼神,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化作春涧溪水一般的温柔:“你受惊了……若你先前允我,我定然早将那昏君的头颅拿来给你,又何必白白受这幽禁之苦?若非这昏君不理国政,你辛苦研制出来的伏鱼舟,亦早就能纵横江海,掠夺天下了。”
众人又是一惊:这伏鱼舟竟是出自王后之手?
开明见梁利垂首不语,便又淡淡扫了端云一眼,瞳孔微微一缩,道:“他们……我便全部杀了,谁让他们竟敢委曲了你。” 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吹去了茶水上的浮沫,又仿佛是随意挥挥袖掸去尘埃。话音未落,早听锵锵数声,是黑甲军闻令拔剑在手,如围猎困兽一般,缓缓逼上前来。饶是身经百战之人,端云也忽觉脑中一片冰凉,心下大骇,双腿一软,竟自瘫倒在地。
梁利却微微摇了摇头,眸光飘忽,仿佛穿过湖面的水雾,一直投到了遥远的天际。她低声道:“不用……我不想再有人死掉……阿灵,我想去看看……他。”
此时的蜀国,历经数朝蜀王的统治,正是欣欣向荣之时。年轻的蜀王杜宇继位之后,国土东北方到陕南褒斜道一带,西方至熊耳,灵关一带。北方以玉山,西南方以峨眉山为军事重镇,江湔锦洛流域为腹心地带和富康区域,以岷江河谷为畜牧场,以宜宾,西昌以南,一直到云南,贵州一带,为其后方根据地。
蜀宫始建于蚕丛氏朝,位于汶山之下的郫邑,旁临郫江。金碧辉煌的楼阁宫殿攒积堆砌,绵延直有数十里之广。鱼凫氏朝时,曾令人开永安渠并副渠十六道,引郫江水入宫苑之中,水边遍植各种奇花异卉,花开四时不凋,流水碧绿常清,远望美景如画图一般。
四面群山雄峻,碧绿的江水轻轻拍打着王宫下的白色石崖,那里已被蚀成千万个奇异的蜂巢小洞。开明与梁利乘舟而来时,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天边云层隐约露出明亮的金色,一层淡白的雾气在江面上飘散不定。
开明远眺江面,眼角不由得一阵抽搐,多么温婉秀丽的郫江啊,可留给他的,永远是血腥黑暗的回忆。当年他的家族在楚国被灭族,只余他一人从遥远的楚国逃亡到蜀,一路躲避无数的追杀,直到他终于被人击落悬崖,沉入郫江之中。
冰冷剌骨的江水,那一瞬间没过了他的头顶,他浑身的大小伤口在水中无声裂开,吐出丝丝缕缕的鲜血。饥饿灼痛的胃肠也在滋滋作响,头脑一片痛苦的晕眩。内外交击的痛楚,令得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那些无休止的追杀、孤独,血腥与仇恨,他已实难承担下去。如果此时死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然而潜意识里还在求生,四肢本能地挥舞,口鼻不停地呛出水来。身子半沉半浮,也不知在江水中漂流了多久。在神思渐渐黑沉之时,仿佛听到有人轻轻惊讶地叫了一声,恍惚有金红的巨大鱼尾在模糊的眼前扫过,柔软如水藻一般的手臂挽住了他的腰,划开水波,向前方游去。
朦胧之中,有温软如绸的触感覆在了他干裂的唇上,口中被强行吹入了兰花般的清新气息,一路贯入。憋闷的肺腑仿佛久旱的大地逢着了甘霖,渐渐醒转过来,而痛苦的感觉也随之慢慢褪去。
醒来时,已是在一处陌生的水域。四周青山如黛,鸟鸣宛转。淡白的水雾之间,有一个女子半身藏于水中,倚着青色的大石,用一柄牛角梳梳顺那一头柔亮如瀑的黑发。
她上身半裸,只在胸前围着一抹洁白的绡纱,仿佛清晨的雾色一般。
而最让他震惊的,是女子藏于水中的下半身——那不是人类女子所应有的修长双腿,那是一扇巨大的鱼尾!
鳞呈金红,尾缘散为扇状,是极薄的淡白色,本该长鳍的地方,却生出了纱罗般的双翼。鱼尾弧度优美,曲线悦目,衬托出不盈一握的腰肢与丰满的胸脯,完全不逊于任何一双人类女子的美腿。
她并不惊谎,反对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