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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谁家醉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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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尚愁鸢斜倚高阁之上,托腮细听雨声,一边红泥小火炉煮茶正好沸腾,姜天姚站立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火炉。
“教主,圣僧到了。”姜天姚望见不远处一抹白色影子,风雨洗练后更显皑皑如雪。
尚愁鸢听罢缓缓回首,轻纱半掩容颜,她眉眼弯弯似是在笑,说:“圣僧好福气呢,炉上茶水刚沸腾您就到了。”她一拂手,姜天姚款款退了下去。
高楼之上就剩了她跟那和尚两个,尚愁鸢将茶水倒进二人杯中,由于先前伺候人惯了,动作也格外熟练,她微微而笑,眸子里带着少女特有的狡黠□□。而空尘亦不避不让直直迎上她的目光,欲从那双波光流转的眸子里瞧出些什么来。
尚愁鸢几次坏他好事,就连那本《溪隐心法》都让那黑衣少年顺走了,起先她过得战战兢兢,生怕那进出烟鸾宫如入无人之境的空尘和尚夜半无人一刀把自己结果了,但是她竟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着实奇怪。
“你倒是活得滋润。”有人在时,他永远圣洁慈悲微微含笑,等旁人走了,空尘就立刻横眉冷对尚愁鸢,连半句好话都不曾说过。
“大师,你要当一辈子和尚么?”她忽然这样问。
空尘闻言一愣,目光移向空蒙天际,烟雨茫茫映得他神色迷惘。此刻,秀丽江山大好,滚滚红尘如许。他已一脚踏入佛门偶得无上智慧,另一脚还被俗世羁绊留恋这花花世界。空尘还记得剃度时师父对他说,若在三十岁之前斩去心魔,则有大成,反之则永入魔道受无间地狱之苦。
如今他已二十六岁,心魔未去,执念深深。
“大师?”尚愁鸢好奇的看着空尘轮廓分明的侧脸,这样了不得的人物也会露出迷茫神态。
他回过神来,有些不耐烦,说:“怎么?”
“好奇啊,大师生的这样好看,若是一辈子不娶会有多少少女伤心。”她托着腮,漫不经心的看茶杯里。
“好看又怎样,不过是森然白骨架起的皮囊,皆是虚妄。”他乌黑的眸子,刹那通透光亮。
她浅浅笑了,眼角泪痣在轻纱底下似有若无,说:“大师通透智慧,我倒觉得人活在世上,为的就是一个念头,倘若真的做到五蕴无我眼下皆空,那么生而为人的意义何在呢?”
他未作答,只觉心中夙念沉甸甸如一座山岳。
告别后空尘撑着一把油纸伞,抬头看素色伞面上印着一朵优昙婆罗花,他低头看着地下水洼里有落花点点,微皱的水面映出他朗然的面目。他竟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生得这样好看。
注视良久,空尘默默收起伞来,春日的如油细雨和飘摇落花沾在他雪白的僧袍上,他微微一笑大步离去。
空尘。也许当日师父为他取这个法号,不是要他目空尘世不纳万物,而是尘世万般一遭遭走过,终归于空。
尚愁鸢在高阁之上看着林花掩映细雨空蒙间那抹白色影子消失渐无,一皱眉,这和尚怎么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
用过午饭,姜天姚抱来一个小叶檀木的盒子给尚愁鸢,她接过来轻抚散着淡香的檀木盒身,上面镂刻着簇簇花朵形如满月。姜天姚笑道:“是优昙婆罗花。”
尚愁鸢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柄长剑。剑鞘上雕有玉鸟腾飞,转瞬入九天。
姜天姚说:“是圣僧托个公子送来烟鸾宫的,说这剑有名字,叫幽人。”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尚愁鸢轻轻拔剑,剑身刚一出鞘顿时青光微闪冷冽慑人,她停下,又将剑还入鞘中,说道:“收下吧,把它放得越远越好,我不想看见。”
“咦,这么好的剑藏着不用多可惜。”姜天姚叹息,这剑一瞧便是宝刃,说不定还价值连城。
尚愁鸢只觉这剑有些年头了,一定是由那和尚祖上传下来的,说不定他还用来杀过人,现在赠与她是何用意?在还没搞清楚空尘心思之前,尚愁鸢的直觉告诉她还是不用为妙。
入夜了,她抱着琴坐在凉亭之上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缓缓弹奏,尚愁鸢本是不懂音律的,但是她记得原来的教主说那首叫《扶锦归》的曲子分为琴和笛两部分,黑衣少年将玉笛吹得娓娓动听,于是她也想学,就请姜天姚教她弹古琴。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爽,四周寂寂无人,她的指头抚在琴弦之上。
哎,断断续续的,真难听。尚愁鸢有些恼了,她刻意选在夜里无人时候练琴就是怕扰民,叹了口气又想到那少年的卓然身姿,一咬牙继续练下去。
夜风一动嫩叶沙沙作响,有人迈着步子蹒跚而来。尚愁鸢停下弹琴的手,抬头看向不速之客。
是个男人。
那不速之客穿一袭淡蓝衫子以金冠束发,眉目清朗,脸颊酡红好似浓醉未醒,然后咕哝一句:“真难听。”
顿时,尚愁鸢的脸就因为羞愤而红,这烟鸾宫哪来的醉鬼!
谁知不速之客大步走来轻抚古琴毫不见外,他笑道:“太古遗音琴,师旷式。”言罢轻抚琴弦,方才那断断续续的调子就从他瘦长的十指间倾泻而出。
尚愁鸢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她微笑,这人指下的《扶锦归》又是另一种风情。
不速之客见尚愁鸢一脸惊艳,又很得意洋洋的的弹了几曲,最后轻合双眼故作深情的来了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尚愁鸢瞧他这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但又怕他生气所以补充一句:“公子好琴技好学识。”
他叹口气直摇头,说道:“身为平原公子家的姬妾居然不通琴艺,真不晓得他怎么会看上你。”
啊?什么平原公子,什么姬妾?尚愁鸢不知道究竟是他喝醉了还是自己在梦游,她一挑眉作出惊讶的样子。她嗅到他身上淡淡酒气。
“别恼,倒不如我向他讨了你来,我每日教你弹琴如何?如此用不了一年你的琴技就能冠绝南陲。”他自顾自地说,“哦对了,冠绝南陲的不是你,原先那烟鸾宫里的主子琴技一绝,可惜我再也无缘听到。”
这个自来熟前言不搭后语絮叨半天尚愁鸢才捋出头绪来,她浅浅一笑道:“好,我带你去寻他。”然后她提起那男人的领子,纵身一跃而出。
春夜的风还有些凉,他的黑发飘散开来,刚抽出的嫩绿柳叶抽打在他脸上,他的眸子慌张的四处乱瞟,掠过月华融融最后迎上一双乌亮如黑曜石的眼睛,顿时酒就醒了一半。落地后尚愁鸢一推他坐在石凳上,微笑问道:“醒了吗?知道这是哪儿吗?”
“这是烟鸾宫,没有什么平原公子,更没有什么姬妾。”尚愁鸢自斟一杯茶水,递给他。
“噗。”他将茶水喷出来,另一半酒也醒了,“怎么可能,我记得我明明在平原公子家宴上,喝的微醉然后被扶到后院睡下了……”
他脑中最后的记忆,睡意浓浓间他被一双素手扶到梨花榻上,然后安息香传入鼻子,幔帐落下,他就失去了意识。
“你可知道男子擅入烟鸾宫是什么下场?”一旁的尚愁鸢眸光冷冽。
不速之客一凛,他自然是知道的,这烟鸾宫对于他们男人来说几乎是禁地,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如若擅闯,斩。莫非是有人故意陷害他?他再一想到平原公子那谦和笑容,心底就蓦然涌起阵阵寒意。
“多谢姑娘相救。”不速之客能伸能屈,扑通一声跪倒在尚愁鸢眼前。
尚愁鸢一皱眉,赶紧搀扶他起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跪我干什么呀,我也没说不救你。”
“你认得梨花吧?”尚愁鸢一指,“你顺着这条路,每隔百米就有一株开得正好的梨花,数到第十二株时左转入花丛深处,有棵大树枝桠伸出宫外,你爬上去就行了。”
“多谢姑娘。”那人毕恭毕敬一揖,然后他抬头深深望了尚愁鸢一眼,道,“在下高解忧。”
尚愁鸢看他离去的背影,仔细想想高解忧这名字实在熟悉,忽然就听高解忧来时的方向红烛一闪,有脚步声传来。
高照晚宫装纤腰,眉目间万般煞气而来,看见尚愁鸢悠然坐在凉亭里不由得一愣。
“这么晚了,左门主还不睡啊?”尚愁鸢笑容浅浅,指尖撩拨琴弦。
这一声左门主叫得高照晚胸闷气堵,去年冬日还低眉顺眼的扫地丫头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喝火教主,谁能料想到世事弄人至此,高照晚觊觎教主之位已久了。
“有个男人闯进来了,我正带人搜寻。”高照晚语气生硬,没有半分好脸色给她,虽说少女现居高位,但是高照晚却从来没把她看在眼里过。
尚愁鸢却不动怒,在古琴上右手一挑,左手一猱,这泠泠千古调直直撞击人心。那边的高照晚和几个女子只觉胸中砰然跳动的心脏一滞,如同被一只冰凉玉手握住。
高照晚颓然跪倒在地,说道:“属下自知失言,还望教主恕罪。”
“夜深了,左门主找完人后早早歇息吧。”尚愁鸢看也不看她,抱起琴来飘然而去。
月光冷冷洒在青石板路上,尚愁鸢踩着零落花瓣,她想起来了,高解忧,南陲二皇子高解忧。
她仰起头看着云开雾散后的婵娟冷月,无情最是帝王家,高解忧,今日害你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