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壶酒》七里

30、第 30 章

　　四更鼓，城中鼓楼声响起来，余音袅袅。
　　长夜将尽，魏绛立在城西三间院落里，卸了甲，侍从擦净院中石桌石凳，魏绛坐于主位。背北朝南，北有匈奴犯境，南去江山无数。天下何其大，征战廿余载，那雄心也散落开去，不过杀伐，不过谋算。
　　侍从端上酒壶碗盏，退到暗处，只留得魏绛独坐，侯着萧政出来。
　　手握酒碗，碗中酒水映着一轮明月，皎皎如寂。酒意起来，神思渐逸，一并想起旧年事情。旧年苏青翟同他分道而行，有妻而后有子，青山碧水间结庐而居，山吐清烟，墙带芳草，一盘棋，一炉烟，悠悠便是一日。
　　乱世偷闲，能偷得几时？
　　魏绛冷声笑，笑意浮在面孔上，月华辉映，望去仿如天人。萧政走到近前，一时怔住。
　　魏绛偏头看他，面色略一沉。代王美貌虽人人尽知，却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他生平最忌便是这副样貌。萧政躬身行礼，魏绛挥手止住，命他坐下。
　　魏绛亲手斟酒，递到他面前，萧政不推辞，酒到碗干。对饮数回，代王不言语，萧政也不问，只是闷头喝酒。“望之。”魏绛扬声道。“在。”萧政放下酒碗，沉声应。“今夜有何人过府？”“青岩苏先生首徒司徒欢，他背着一个大布袋，在府中留了一刻，交了一回手，匆匆走了。”萧政顿也不顿，一气答道。一番话半真半假，更叫人无从生疑。
　　“司徒欢。”魏绛念道，这名字头一回听说。
　　原以为能从金陵带人走，除苏青翟不作他想，却凭空冒出来一个大徒弟。原以为苏青翟设法辖制宁王，更进了长安，到底是痴念。他即便要施以援手，再也不会现身。
　　仰首再尽一碗酒，举杯邀月，不知何处月下有人共饮。
　　萧政陪着喝了一碗接一碗，有时偷眼瞧屋中，只怕闫少游按耐不住，冲出来报仇雪恨。亡国仇，亡父恨，中秋思故人，他心中也是郁结得重。则是陪着他，想必无碍。
　　“望之。”魏绛叫他。“望之心高。”
　　萧政忙道不敢，魏绛醉眼看来，只是笑。“望之不喜瑶光，只因她是我的侄女。我死之后，你得了天下，仍是代王传下的天下。望之知恩图报，却不能一生屈于人下，是也不是？”萧政缓缓放下酒碗，平声静气，仍道不敢。
　　“哼。”魏绛收了笑脸。“天明后，你就到塞北去。马衡手中有数千精兵，你也不需带人马，只将你那几个兄弟带去。则是留下。”
　　萧政垂首听着，听到前面都不见动静，这最后四字入耳，猛然抬头。
　　“和尚也好，道士也好，你同何人行事都由得你，唯独则是不成。”魏绛放碗落桌，掌下带内劲，酒碗片片碎裂，竟给他拍平在石桌上。萧政离了石凳跪下，魏绛立在他身侧，一手扶桌，胸膛起伏，喘息压也压不住。这一掌引得内息走乱，久久才见缓。
　　院门响动，有人闪身而进，却是萧平来寻苏则是。她到门前就给代王侍卫拦住，听见掌声震响，终于抢进来。看萧政跪着，一同跪下。魏绛瞥见她臂间斗篷，挥手退下追来的侍卫。
　　碗碎酒尽，正到散时，魏绛叫萧平往后院寻苏则是，不再理会萧政，拂袖而去。
　　萧平先来看萧政，他抬头苦笑，也不起身，径直向后坐倒。跟着四肢摊平，躺在碎石地面上，遥望半空圆月。萧平抱着斗篷立在他身边，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来寻则是？”萧政忽问道。萧平摇头，复又点头。大哥心中念的她知道，她心中念的大哥却不需知道。
　　则是则是，何以为是？萧政暗自叹，跟着提气，一声清啸起来，破月色，贯长空。月圆月缺，人走人散，此际月仍在，天未明，正当一壶好酒践远行，如何躺着？一打挺跳起身，直奔后院卧房而去。
　　两扇门松松挂着，萧政伸手卸下来，扔到一旁，入屋笑道：“闫兄，相会只在今夜，天明便同我出城吧。”
　　闫少游横着眉目看他，一身衣饰齐整，仍是僧袍。苏则是要寻萧政衣袍出来给他，他不肯穿，只得继续扮和尚。这和尚是个武僧，一手按在剑柄上，站得笔直，动辄便要出手伤人一般。苏则是在一旁椅中坐着，含笑来看。
　　魏绛同萧政一番叙话，闫少游在屋中转了无数转，时时便要拔剑出去。好在苏则是已不惧兵刃，按着他长剑推回鞘，拉着他说话。
　　师兄弟情意深笃，此番日久再会，要说的话自然多。
　　萧政不理不问，自顾提出来数袋好酒，叫萧平取碗满上，一碗同闫少游赔罪，一碗同苏则是践别，末一碗只喝生而有缘，能共聚一时。他连尽三碗，苏则是陪饮一碗，萧平念着他伤，不许他再喝。闫少游沉脸看碗中酒，酒色深醇，当为佳酿。
　　“咸阳宫城里窖藏的酎酒，三蒸三酿，一碗一两金，前朝大臣名将人人好饮，闫老将军必是喝过的。”萧政道。
　　闫少游一气喝干，提袋再倒。萧政哈哈大笑，执碗同他碰上一回，各人饮尽。
　　江南酒绵，西北酒烈，闫少游数碗落肚，红着面孔揽住苏则是，要他一同喝。萧平伸手拉他，萧政从椅上笑倒，拍着地面叫她莫管。凡事种种，不胜人间一场醉。闫少游醉起舞剑，步摇如凌波，剑走如游龙。萧政大声喝彩，苏则是端端正正坐在桌旁，不时呵呵笑，醉得更加有趣。
　　今朝有酒需尽欢，酒不嫌多，夜却嫌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