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眉》牛奶炸糕

5、第 5 章

　　窗帘被紧紧拉上，室内的阳光在须臾间湮灭。赵晋青再一次抬起手，没有了金黄的光线渗入皮肤，只能勉强看到他的肌理分明，终于失去阳光渲染的皮肤颜色冰玉似的，温润平和。

　　“接下来的故事……就太令人难过了。”他的声音飘忽得难以捉摸。“还是下次再说吧。”

　　赵晋青打开门，再一次被阳光覆盖，他的身影微微地模糊着，仿佛要化成一汪春水。

　　赵桓穿着一身冰绡旗袍，旗袍边缘绣着暗花，金丝银线与布料缠绵促成一朵朵精致盛美的小花，摇曳在她的身上。
　　她在看向赵晋青的时候眼神从惊艳到惊愕，她的目光从赵晋青的头顶到脚踝巡回，后退了两步。

　　赵晋青缓步上前，他要比赵桓略高些，低头看着那个与他相似的女子。

　　我站在他的背后，只能从乌黑的发丝挪动间看到他的后颈，也是如全身一样的雪白。

　　“你是赵家现在的孩子么？”

　　赵桓失了神似的嗫嚅着回答：“是……是的。”

　　那头惹眼的头发幽幽地泛着金光，晃了下。“我是你的先祖，赵晋青。”

　　那俩人就站在房间的门口开始缓慢而漫长的谈话，感觉真像是多年未见的旧友一样，欣喜里带着点平淡。

　　我的主人站在院落口的那棵几乎能遮天的老桂树下，穿着他惯穿的那身瑞蚨祥的黛青色长褂。他看了一会那两个赵家人，朝我招了招手。

　　他的双眼是青灰色，遥遥看着像蒙了层灰，郁郁地瞧过来，阴阴地转过去。但他总是带笑的，无论是真心是无心，不语三分笑，让本来有些凌厉的五官奇异地柔和起来。
　　他从来不是可以用美丽形容的人，北平城里的夫人夸他清朗，小姐赞他俊秀，那些高官贵人又说他进退有度，他是最典型的那种北平人，穿长褂，抽烟杆，说话带点儿化音，在外风度翩翩，在家毫不忌口，每字每句都经过细细斟酌，稳稳妥妥得教人心焦，随时表现出一幅势在必得的样子。
　　他也捧戏子，听说就是在哪个大戏园里跟陆三爷勾搭上的，但是他做人做事都让人心安到不安，露不出半天轻浮样，整个北平城有一半儿的小姐见着他得红脸。

　　我从交谈的那两人身边静悄悄地绕过去，他们虽然察觉却谁都没有拿我当回事儿，只有赵晋青轻轻看过来，浓郁的黑色眼睛似乎是铺天盖地的黑夜。
　　他的眼里莫名地含着点儿笑。

　　我的主人见我过来转身便走，一直到大厅里。虽然有两把椅子，但还是他坐着，我站着。
　　我看了看那雕花的黄花梨木，觉得他的决定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先瞅了我一眼，点燃了烟斗，烟草味缭绕鼻端，和大厅里长期徘徊的梨木香混合在一起。

　　大爷的香味儿。
　　我有些烦躁地想着，脸皮上还得表现得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我的主人用一贯的闲散表情开了口：“你知道，北平不太平。”

　　我张了张嘴，回答他：“啊。”

　　“张司令李司令，张大帅李大帅，张先生李先生，甚至是街边的张阿猫李阿狗，还有自己家里的张三李四，都惦记着这堆钱。”他把烟杆放在桌子上天鹅形的架子上，烟味淡淡地在屋子里窜动，要不了多久便流向屋外。
　　“唯独有一个人，他不稀罕这些个铜臭，他要的是世间至宝。”

　　他的眼神几乎要温柔得化成一汪水，赵晋青便在他眼中踏水而来。水波滟滟，涟漪连成一片曲折。

　　“也就你觉得那是至宝。”我犹豫了一会，决定实话实说。赵晋青长得是好看，可是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来说根本没有意义。“你把他给了陆三，陆三指不定怎么待他。”

　　“江山美人，你要哪个？”他的表情如一滩死水，只有眼睛，还是慢慢地摇曳着。

　　“哪个我都没资格。”我如实回答他，示意我就只能站着，坐在那椅子上都害怕玷污了那上好的木材。

　　我的主人回头看向穿不透的墙壁，似乎能看到后院似的。“那就让他见见陆砚尘，如果他愿意……那就换了吧。”

　　所以说红颜薄命，就算赵晋青在那冰冰冷冷的棺里躺了数千年也抵不过现在乱世风云。哪怕是心尖上的那块嫩肉也随他割去，换了功名利禄。

　　陆砚尘来得依然很早，这次可能要比上次更早些，离得很远的那家子养的鸡还没有叫起来，门就已经响起来了。

　　赵晋青被我叫醒，朦朦胧胧地套上他不怎么熟悉的衣服开始洗漱，他洗漱的时候从来不让我接近，只有今天是因为陆砚尘已经坐在大厅，我远远地站在门口看着他。

　　他在洗脸的时候看着镜子里那张不甚清晰的明艳面孔，喃喃地念叨了一句：“以后便同生共死了？”然后又声音低低地回答：“本该如此。”
　　在做完这一些后他撩了一把水盖在脸上，让模糊的神智清醒起来。

　　他本说的声音极低，但我无端地听见了这些东西。
　　我忍不住猜想他是不是每一天都要用过去的匕首在自己身上划上一道重重的伤痕，但是对于不知道他的过去的我来说我没有办法对他评头论足。

　　赵晋青的身形和主人不差很多，所以他的衣服是与我的主人一起定制的，虽然号码相近，但是颜色要天差地别得远。

　　他穿了身苏青褂子，全身上下都笼罩着寒冰般的气息，连脸色仿佛都又白上几分，双眼像是嵌在脸上，黑白分明，轻易地望进人心底去。

　　陆砚尘这回没有抽烟，他病怏怏地把自己塞在椅子里，瞥过来的眼神却被那暗黄的脸色映得媚眼如丝。

　　在很久以前，我还在街头上打诨的时候，我偷听过已经不记得名字的戏班班主介绍过：男旦者，最难求媚气。旦而不媚，非良才也，对男旦来说，媚气是欲而难求的好东西。

　　但这东西不该在一个游走黑白闲适自得的人身上。我盯着陆砚尘的衣角，它在看到赵晋青的时候随着主人的手臂抖动了一下，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臂，但那衣角甩动间竟有几分水袖的风韵。

　　赵晋青像是块玉，第一眼惊艳了旁观者的眼，在瞬间夺取周围人的呼吸，越看越能看出其中的清冷温润。
　　陆砚尘却是干枯的胭脂。

　　本是没有可比性的东西。

　　陆砚尘轻飘飘地朝赵晋青笑了笑，在一瞬间又成了那个涉足商军政，谈笑夺人命的黑头子，眼神都只余下了狐狸似的精光。“四尘先生。”

　　赵晋青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个礼，犹豫了一下才问他：“您是……？”

　　能看到一向在我们面前表现得不可一世的赵晋青居然也有这样恭敬的时候，我忍不住从陆砚尘的袖子上移开视线，放到那个只是站着就能凝固时光的人身上。

　　陆砚尘在这样的态度面前显得也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到底是陆三爷，只从怀里摸出烟杆，放在桌脚磕了磕，神情动作自然至极，完全不像是在别人家中做客。

　　我看着他敲桌子的动作，只觉得心头和桌子一起颤了颤。

　　赵晋青看着陆砚尘磕桌子，眼睛倏地睁大了。“那是吴杨麟的烟。”他的声音虽轻却难得的坚定，似乎对这个东西有很深的印象。

　　我记得这个名字，我所看过的唯一一本“他”的看护笔记就是吴杨麟写的。只看笔迹也可以看出那是个清淡的人。
　　想来赵晋青曾经就是在吴杨麟照护的时间内醒来过。

　　陆砚尘眯着眼睛笑得像个老头子似的，晃了晃烟杆，我不确定如果看到烟灰抖落下来我会不会扑上去保护地板。
　　幸好没有。

　　他只是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看起来就像是要死了一样，把那支烟杆递到赵晋青手里。“仿我母亲留下来的烟杆做的，像吗？”

　　那态度……说不清是像逗路边的小猫多一些还是和自己的孩子玩多一些，又戏谑又温柔的样子，没有一点像名动京城的陆三爷。
　　但是在他摆出这幅态度的现在，我才能真正确认陆砚尘就是当年我在酒店里看见的那个人。

　　赵晋青轻轻松松地把烟头转下来，仔细看了看烟杆里面，才失望地把烟杆恢复原状，递还给陆砚尘。

　　烟杆由普通的黑漆木做成，雕着条金黄的龙，绕着杆身盘旋而上，大张的龙口正对准烟嘴，尖利的牙齿印在烟嘴上。烟杆的形状很一般，就像大街上随处可以买到的一样。
　　在他们交接的过程中我才得以好好看一眼这杆烟，对此我很纳闷赵晋青到底是从哪能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谁谁谁的烟的？

　　“我姓陆。”陆砚尘半蹲下身子看着赵晋青有些惊愕的眼神，动作很小地点了点头。“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陆砚尘给了一个好筹码，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知道赵晋青需要知道的事情，反正他也没有明着说出来。

　　但是出乎作为旁观者的我的主人和我的预料的是赵晋青依然轻声且坚定不移地说了一声：“不。”

　　陆砚尘点点头，把烟收起来，站起身回到座位上，他本来挺直的脊背又一次弯出一个弧度。“江先生，陆三想跟您谈谈。”

　　我的主人只是往我这里看了一眼，我很惊异原来只是一个眼神我就能明白他想让我干什么。明明有很深的羁绊的人不是我和他。

　　赵晋青也不是普通人物，他在我向他走过去的时候就已经转身朝小院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没有追上去，站到了我的主人身边。

　　好像昨天也是这个位置来着。

　　陆砚尘在赵晋青离开的那会儿，再一次把自己挺得像杆枪，受不得半点弯缠。“江先生这回能叫我来，陆三已经看出您的诚意。不知道江先生想要什么？”

　　“三爷好心计。”我的主人感叹着，有意让陆砚尘看得出自己的目光放在他的腰上。“江某所需无非就是那些东西，三爷还能不知道？”

　　陆砚尘也没回避他的目光，更没显出半点别扭来，他端着细腻的白骨瓷茶杯，从似雪般的茶汤里看着自己扭曲的倒影。“苦。银针还是陈些的好，新银针虽然有毫香，但还是苦了些。”

　　我的主人惊异地答了句：“可江某听说店里新银针卖得更贵啊。”

　　“新鲜的是更有活力。”陆砚尘放下茶杯时手指翻成一个类似握蒂的造型，自有说不出的从容优雅在其中。“江先生只知道说陆三，自身也是个玲珑八面的人物。陆三这两天，也听了不少江先生的事情。”他难得地把带着媚意的笑给了我的主人，在那一瞬间，几乎是有千百层的艳丽从双唇中剥落而出。“江先生要的，陆三会给的。”

　　“等等……”我的主人看见陆砚尘已经站起身一副要走的架势，咬了咬牙追上去。“下个月七号，是我外祖父的生日。”

　　陆砚尘回头，脸上的笑容半真半假。“在吴县呢。”

　　我的主人露出一个几乎是天真的表情，“离上海不远。”

　　等陆砚尘走了以后我的主人重新坐回座位上，周身气场颇有些阴晴不定。最后他再一次点着了烟，骂骂咧咧着瞪了我一眼。

　　我认命地走过去，低着头等他的暴风骤雨。

　　但是他只是说：“下个月你跟我一起去，后面那个也一并带上。”

　　幸亏他父母早已经逝去，连祖父都没了影，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中再没人能认得出赵晋青。
　　但谁知道会不会出现陆砚尘这样的变数。

　　真是一刻也离不开啊。我盯着他的脚尖，咧了咧嘴。
　　从陆砚尘到赵晋青，他什么时候才能变成我的主人呢，只要是我一个人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