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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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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过去了,我一时意气用事削去的头发已经长的很长。每天清晨的时候,我都会用木梳一点一点的梳开它。不时有发丝飘下,落在地上,化作一阵风沙,旋转呼啸着袭向远方。据说,人一天掉几十根头发是相当正常的事情,因此我十分心安理得。
魅娉婷袅娜的走到我面前,皱着眉头抱怨道:“姐姐你能不能不要梳头了,那风沙太大,我的皮肤都要受不了了。”说罢做西子捧心状,楚楚可怜。魅这些年来习惯性的忽男忽女,我已经渐渐遗忘了他的性别。他这些天看聂小倩的故事,入戏太深,便精心绘制了一张美女像,跑到旁边的镇子上戏弄过路人。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左右不过一张画皮而已,弄坏了大不了重新画过便是,何必小心呵护?
还记得他那年路过这里,尚未行礼,便将我上下打量一番,惊疑不定的问道:“莫非你就是寒烟?那个暗恋一个凡人、浪费了一年时间、最后却什么事情都没做还把他给放了的那个傻姑娘?”
我当时便红颜大怒。拜蜃兽所赐,我痴傻的名声大抵已经传遍八荒六合,沦为妖魔界的笑柄了。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我固然平时软弱惯了,和善惯了,却并不代表着被人欺负到头上的时候我仍然会忍气吞声。这方圆数百里的沙漠全归我掌控,若心性之中全然没有狂傲之气,如何镇压得了芸芸众生?
刹那间天昏地暗,飞砂走石。魅后来便被锁在古城方圆十里之内,再也脱身不得。
从此他便不得不囚在此地安心修炼,偶尔出去打打猎也只能拿附近的村镇撒气。左右附近的村镇也尽是些无恶不作、苟延残喘之辈,我也懒得理会,他的身形倒在这安心修炼中一天一天凝实起来。
而我呢?依旧没心没肺,肆意挥霍。我修的妖术和他们都不同,只要心念通达,便可无所畏惧,因此重在顿悟,而非蜃兽的吞食月华,扰人清梦,也非魅的采阳补阴,纠缠因果。
蜃兽突然在风沙大作中睁开眼睛:“他回来了。”第一句话便没头没脑。
我没有读心术,不知道它想表达什么意思,因而追问道:“啥?”
魅在旁边睁大了眼睛,和蜃兽一起面带幽怨之色的将我望着,好像我遗忘了什么最不该忘的事一般。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一个相貌阴柔的魅幽怨也就罢了。蜃兽那张枯树皮般的老妇人脸上显现的幽怨,足以我上溯十八代轮回的因果业力,看看是否欠了它钱没还。
然而我确然没有。因此我苦苦思索,苦苦回忆,却始终不得要领。
“别想了。你没有欠我钱不还。”蜃兽嘎嘎笑着,声音甚是刺耳难听,“七年前的那个家伙回来了。”
我恍然大悟。
蜃兽再次发出嘎嘎的怪笑声,说道:“七年间修为没有寸进,如今却有个契机做个了结了。”我点头,大喜。
“他在哪里?”我大袖一挥,将魅打着旋儿卷到空中。蜃兽不过从水镜中看到那人的行踪,而魅,却一贯对方圆十里了如指掌,就连赌坊里的小伙计偷偷出老千、青楼里那个最丑的姑娘多了根白头发他都知道。对此,我心如明镜。
魅悬在空中继续他幽怨的表情:“在酒馆里喝酒,看起来甚是颓废的样子,想是死了老婆。”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我来到酒馆的时候,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角落的一张桌子坐着人。
“请问?”我怯生生的说道,一如七年前那个涉世未深的无知女子。
他抬起头来,我却看到一张陌生而沧桑的大叔的脸。
“你来了?”他喝多了酒,声音有些沙哑。
我十分疑惑的将他望着。只见他仰头将半葫芦的酒全灌进嘴里,酒浆顺着他脖子往下流,姿态很是粗鲁难看。他却全然不顾,自顾自的说着话:“七年前,我和朋友们来这里找宝藏,遇到了她。她以为她伪装的很好,可我的朋友们早就看出破绽,要设计捉住她。我好言好语和她说话,却被她牵着鼻子到处乱转,像个傻瓜。”
“哈哈,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鬼魅!你们以为你们算什么东西!不错,我知道她喜欢我,可是那又怎么样,便想开口求我留下吗?”
我回头看了看一脸肃杀之气的魅,冲他摇了摇头。魅妩媚的一笑,竟然就此罢手,隐去了。原来,他并非认出了我,只是想找个倾吐对象来发泄一番。
手一招,酒馆屋后的酒坛自动飞到桌上,斟出满满一碗。酒味甚淡,白干里面掺了太多水的缘故。自酒馆那个会调制孔雀开屏的老板娘被休逐回娘家以后,酒馆的生意每况愈下。现在,连他这个风尘仆仆的路人都晓得要自带酒水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我的手抓在手里,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讲述往事。作为一个妖魔,原本无需遵守俗世那些陈词滥调,因此我不觉得他有多么无礼,也不觉得这个姿势有任何的暧昧。
然而他手心中有太多的汗水,所以我不得不皱着眉头抽出手来,打断他的哭诉,直接问道:“她呢?”我指的是他的妻子,脑海里自动浮现出那个红衣女子骑在骆驼上的幸福模样。
“和离了。”他呜咽道,往我这边又凑了凑。
我忙拉开椅子,往旁边让了让。碗中寡淡如水的酒让我想起往事。七年前,他和他的朋友们原本是要葬身沙海的,然而因为那个女子,我放过了他们。那个女子的姿态那么快乐和幸福,简直无懈可击。
然而他喝得醉醺醺的说:“我的妻子她不了解我……”
我继续喝着掺了很多水的酒。喝水和喝酒的最大区别是,酒会越喝越热,而水,只会越喝越冷,最后冷到心里去。
还好我是一个妖魔,没心没肺的,多么快乐啊。
看了看时间,我喝完碗中的酒水,想了想,对他说道:“大家相识一场,给你个忠告吧:永远不要贪图别人的钱,也不要贪恋送上门来的女色。若是身心寂寞,镇上的青楼里多的是能陪你开心的姑娘。”然后把一锭金元宝扔在桌子上,转身离开。
还未出门便听见脑后有风声袭来,避头让过,却是他将金元宝掷出门外,嘴里还大声嚷道:“难道我何长卿是这么下流无耻的人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告诉他:“放心,大家相识一场,如果你撑不过今天晚上,这个小镇上的所有人会为你陪葬。”
他愣了一愣,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
月上柳梢头。
我静静的等在小镇的旗杆之下,突然看见妩媚娇艳的魅一身盛装,朝我缓缓走来,婀娜的身影在月色中摇曳出千种风情,呆了一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看你身形如此凝实,想必很满意今夜的血食吧?”魅犹豫了一下,看着我阴晴不定的脸色,并没有说话。
“魅,你在沙漠里已经呆了五年了吧?”
“姐姐你是要赶我离开吗?”
“不是。你出言不逊,因此在这里做了五年的苦工,现在也是该放你自由的时候了。”我微笑着说道,解开他身上的枷锁,“为庆祝你重获自由,这个小镇上的百余口性命,皆可为你血食,你大可尽情享用。”
魅冷笑:“不过半天时间,你已拿小镇上的人做了两次情,真是划算的很。”
我不置可否。小镇上的人虽然是无恶不作,罪有应得,一向被视为蝼蚁,然而我统共也就这么三十六处据点,自然得精打细算,省着点用。
魅终于没有再次大开杀戒,他不愿违背每夜只伤一人的原则。当他含恨离开时,我的悟道处于关键时刻,没有亲身去送,只听见他身上的环佩纷纷发出互相撞击时冷清的声响,想是他在夜空飞行。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蜃兽坐在我的对面。它是另一个我,因此我们互相厌恶却永远不会分开。
“恭喜你道行大进。”蜃兽祝贺的话中总是缺乏诚意。
我懒洋洋的望着水镜里的地图,我现在可掌控的据点达到四十五个。
“那个镇子处理了没有?”
“尚未。”
“本座道行大进,刚好来拿它祭旗。”我飞身而起。这是那些蝼蚁的第三个用途了,本座资源有限,纵然是蝼蚁,也要达到资源最大化利用才行。
又是一个黄昏,西边的白云无力的托着一轮血色的太阳,摇摇欲坠。我再次来到小镇的旗杆之下,任狂风夹杂着沙砾袭向面颊。镇子里的人哭喊奔走着,无处可逃。看着那面残破不堪的大旗,我突然间笑了。
“这次悟道,你到底悟出了什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答道,血光一闪,一个小镇刹那间埋葬在沙尘暴之中。
驼铃声再次响起。是谁说你答答的马蹄声是一个错误来着?但现在是在沙漠之中,所有的错误都算不上是结束。东西往来的行商继续他们的旅途。也许这里会被沙砾埋葬到永远,也许真相会被考古队用铁铲掘出,也许河流改变了走向,会灌溉出一块新的绿洲,也许附近会重新发展出一个镇子,也许会有新的烟魔和蜃兽散播假的藏宝图……
不过,那都将是一个新的故事了。现在的我,看都不看水镜里那些匪夷所思的狗血桥段,正一心一意的闭关,打算朝五十四这个数字发起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