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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阆苑仙葩 ...

  •   “师哥,这……怕不好吧?”少年打量着眼前一连好几座精巧楼阁,犹犹豫豫地侧头问道。那被称做师哥的与他年纪相仿,眉挺眼亮,神采飞扬,衣饰极为华贵,细细看去,与扬州城中的浪荡公子哥却大不两样。

      那师哥一双眼睛正四处乱瞄,闻言剑眉一挑,满不在乎道:“有什么不好?”

      少年道:“师父让你出山找人,可这里是,是……青楼啊。”说到此,少年终于忍不住停了脚步。

      听到“师父”二字,那师哥跋扈神色似乎有所收敛,但很快又展眉笑道:“忙了这些日,且消遣消遣嘛。”抬手拍拍那少年肩膀:“小何,你怕是从没来过吧?今日让你开开眼。”

      小何甩开他的手,微怒道:“冷天野!你记不记得临走时师父交代什么来着?”

      那师哥脸色一沉,不耐烦道:“又不是我不尽心!这扬州城都快被我们翻过来了,连个鬼影儿也没有,怪我么?又说什么找不到人不许我回山,那叶家小姐我又没见过,偌大天下从何找起?难不成让我老死在外面?”

      小何听着似有几分在理,想来师哥被师父管束得久了,好不容易能出山散散心,且由他吧。于是放缓了语气道:“你想去哪?”

      冷天野见他有所松动,顿时喜笑颜开,顺手一指,眉飞色舞道:“就是眼前这望月楼了!前日我听人说逛扬州不可不到望月楼,想必有趣的紧了!”

      小何踯躅道:“可……”话未毕,见冷天野已经大步迈进,无奈只得跟了进去。

      时逢深秋,路上已有了浓浓寒意。进了这望月楼,却觉得周身暖融融的,大厅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小何被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熏得晕头晕脑,冷不防打了个大喷嚏,抬头恰见几个女子巧笑着迎面走过来,吓得手足无措。

      那鸨儿眼尖,看到这两个少年模样俊郎,锦衣华服,像是肯砸钱的主儿,赶忙堆了一脸笑过来。冷天野正左顾右盼,突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走过来,吓了一跳,直愣愣地问:“你……也是这儿的?”

      那鸨儿连忙答道:“老身贱名时萍,是这儿的妈妈,公子称我萍娘即可。”

      “妈妈?”冷天野歪头想了想,鼻子里“唔”了一声:“你是管事儿的?这有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拿出来瞧瞧!”

      萍娘上下打量一番冷天野,皮笑肉不笑:“好玩的倒不少,但要看公子有多少银子。”

      冷天野抽不出手来,脑袋向后一仰正敲在小何脑门上,面朝天问道:“带出来有多少银子?”小何被他撞的脑瓜子生疼,没好气道:“就二百两。”冷天野不满道:“就这么点儿?”转头向萍娘:“我这还有三百两,够了么?出门没带多少,不够明天我遣人送了来。”

      五百两?萍娘愣了一愣,急忙道:“够了够了。不知两位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小何俊脸窘得通红,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冷天野一面大喇喇地拉他坐下,一面嘻嘻笑道:“你们有什么样儿的?”萍娘笑道:“公子算来对地方了,咱望月楼别的没有,美人儿最是上好。这儿不是公子坐的地儿,且跟老身到后院来。”

      冷天野拉小何起身,跟着萍娘穿过大堂。本以为刚才已是正厅,孰知真正风景尽在这后院之中。后院四面皆由木楼围成,正北、东、西各一座精巧木楼,相互勾连,廊顶环绕,交错相通,南面便是刚才出来的大厅。

      萍娘低声吩咐了下人几句,便引冷天野和小何进了正北大堂,边走边问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冷天野一路东张西望,随口接道:“我姓冷。”又忍不住问道:“怎么还有后院?”那萍娘正等着他开口询问,当下得意道:“前院那些庸脂俗粉是给寻常野客留的,哪里入不了冷公子的眼?我这后院又分西楼倾国苑,东楼倾城苑再就是这北楼倾心苑。倾国苑里是四位绝色美人,名唤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为最上,不常见客,卖艺不卖身;倾城苑为次,风、花、雪、月、雨、霜、露七位美人,分别精通琴、棋、书、画、歌、舞、酒,您尽可挑可心的陪侍;倾心苑为最次,香兰、红药、芙蓉、水仙、杜鹃、石竹、凤仙、夏荷、红梅、紫薇十位姑娘虽不及前两等,但也比外堂的那些姿色风韵动人的多了。今晚除去落雁、明月、如霜、香兰、石竹、杜鹃、凤仙七个正在陪客,余下的十四个我都让个人给您叫下来过目。”

      这一番话下来,听得小何直吐舌头,偏头看看冷天野,也是一脸惊诧。小何碰碰他的手,小声道:“可见过这等场面?”冷天野侧头,低声笑道:“不瞒你说,我见的场面多了,这种却是头一遭,也算长见识了。”一手搭着小何的肩,一脸轻佻的坏笑,附耳道:“长年呆在凌云山上,你不闷得慌么?藉此正好快活快活。”半推半搡的拥了他进去。

      冷天野和小何刚刚坐定,楼梯上渐有人声,二人转头,只见五六名妙龄佳丽鱼贯而出,款款行至几前,一一行礼,礼毕后退几步列排亭亭而立,明艳照人。冷天野和小何看得吃惊,又见几名女子从侧门三三两两步入,依然行了礼列队而立。冷天野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眼睛被各色衣饰钗环照得快花了,哪还分得什么俊丑?只觉得丽人们个个肌肤如银,清姿楚楚,绝胜仙子。冷天野和小何看得发呆,未待回过神来,又有三位倾国绝色移步下楼,姿态迷人,纤秾合度,娉娉婷婷,仙袂飘舞,宛若天人,姿色又比前两拨更胜一筹。一时间群莺乱飞,翠绕珠围,环佩叮当,玉靥映辉,两人仿佛置身天宫仙境,飘飘忽忽,神魂颠倒。

      萍娘见了二人满脸呆相,心里不由好笑,口中却自矜道:“不知咱望月楼的姑娘可合二位公子的意?

      冷天野被众女的目光包围,浑身不自在。小何在一边小声问:“师哥,这可如何收场?”

      “我,我怎么知道?”冷天野的汗珠顺脸颊流下,慌忙扯袖子擦了一把,早没了刚才的神气,口中嗫嚅,“我其实也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只是听贺大个子讲起过,他、他也没提过这种阵势……”小何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啊?”

      冷天野片刻间已经镇定下来,一把将满脸惊异的小何扯到身后,转着圈看了一遍,随便指了一个神情最为青涩的,转头对萍娘道:“那就她吧。”心中暗想,这个也许好对付。

      萍娘见他指了一个倾心苑的姑娘,微微有些吃惊:“红药姑娘来了不足半年,不是很懂规矩,怕礼数不周怠慢了冷公子。这沉鱼、闭月、羞花倾国绝色,冷公子也看不上眼么?何况还有这倾城苑几位姑娘,各怀绝艺,两位公子自可以挑几个陪侍……”

      “行了行了,就她吧。”冷天野不耐烦了,一挥衣袖,“哎,对了,你刚才说哪个懂酒?”

      一位美人应声上前,敛衽施礼:“奴婢白露,见过冷公子。”

      冷天野点点头,一拽小何:“你呢?”

      小何被众美人注视得怎么坐都不自在,只盼着早些脱离着尴尬境地,气恼道:“你要去就去,别拉着我。”

      萍娘冲冷天野指中的女子一瞪眼:“红药,好好服侍冷公子,听见没有?”

      那被唤做红药的女子吓得往后缩了缩:“知道了,妈妈。”低了头,将冷天野和小何引到楼上去。

      红药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上前推开了门,垂手立在一边。冷天野抬头看了看,门上刻着“红药小筑”几字,笑道:“倒是雅得紧。”抬腿便要进,忽见小何止步不前,道:“进去啊。”

      小何俊脸刷的窘红,甩出一句:“我才不去。”冷天野奇道:“为什么?”小何瞪着眼睛瞧他半晌,终于无奈道:“我在这等你吧。”冷天野素知他生性羞涩,也不勉强,哈哈一笑,便独自步入。

      房内清静,弥漫着淡淡香气。冷天野已经恢复从容姿态,随便找个地方一坐,红药便沏了茶来。

      “你坐吧。”冷天野接过茶碗,低头啜饮。

      红药小声回道:“奴婢不敢。”冷天野闻言不由抬头,看了看她。

      刚才在大厅里,莺莺燕燕晃得眼晕,随手指中她其实也未曾细看。此时细细瞧去,只见眼前人儿面容精致,薄唇紧抿,双眉微簇,一缕淡淡忧思萦绕其间。适才立于众美女之间并不十分出众,此时看去却别有一番清姿秀骨。红药被他看得两颊微红,低眉不语。

      冷天野收回目光,将茶碗放在身边小几上:“没事,你坐吧。”似是怕吓到她,语气柔和许多。红药犹豫一下,坐在他身侧。

      白露叩门而入,钗环摇曳,巧笑倩兮,顾盼生姿,手中端一个大托盘,上置几瓶酒和三两青瓷小杯。

      冷天野对那美人又软又媚的娇笑视若无睹,只盯着酒看,失笑道:“就喝这?换了大碗来。”

      白露还从没见过进了窑子不瞅人光瞅酒的主儿,愣了愣,道:“冷公子若是真要喝酒,何不去酒肆?既来了这望月楼,便让白露伺候您细品罢。”

      “你真会喝酒?”冷天野终于抬头,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好像忍不住要笑出来,“可别等会儿要我背你下楼。”

      白露轻笑,将托盘置于高几上,倒满一杯,柔声道:“奴家量虽浅,但最会伺候您喝酒。”手托酒杯,轻移莲步至冷天野身侧。红药早站起避在一旁,白露紧挨着冷天野坐下,玉臂柔柔缠上他的脖子,将酒杯送至冷天野唇边。

      冷天野有点窘迫,勉强抿了一口,正欲抽手推开她,那白露自饮一口酒,含在口中,探头贴上冷天野的唇。冷天野终于坐不住了,烫了一样跳将起来,把白露撞得一个踉跄,娇呼一声,细瓷杯子应声脱手,“啪”地一声成了碎片。

      白露很有些委屈地看着冷天野:“白露愚拙,不知哪里触怒了冷公子?”

      冷天野十分尴尬,挥挥手道:“不是你的事,你先出去吧,不用伺候了。”

      白露微怒,脸色大变,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冷天野重新坐下,长吁一口气。

      气氛十分尴尬,看到红药已经打扫好了碎片,冷天野没话找话道:“你叫红药?”不待她回话,指指墙上挂着的洞箫,又道:“会吹么?”

      红药答:“会一点。冷公子要是想听曲,奴婢去叫风颜姐姐来。”

      冷天野想想白露,犹自后怕,岂会再招一个,摆摆手道:“不必了,你且吹一曲吧。”

      红药默默地取下洞箫,施礼后方才坐下,轻轻吹弄起来。冷天野不通音律,听不出其中奥妙,只觉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有无穷哀怨。

      饶是傻子也能听出些萧索之意,冷天野不由问道:“你多大了?”

      红药停下吹奏,答道:“回冷公子,奴婢今年十六。”

      冷天野心头颤了颤,有些不忍:“为什么做这个?”

      红药单薄的身子一震,避开冷天野的目光:“奴婢自小死了爹娘,跟叔叔婶婶过,去年叔叔染病死了,婶婶要改嫁,就……把奴婢卖到这里来了。”

      冷天野出身武林第一剑派凌云门,自小锦衣玉食,一掷千金,对寻常百姓家贫苦生计不甚了解,闻此不由得愣了愣,嗫嚅半晌,不知说什么好:“那真是……不幸。”

      红药抬头:“冷公子想必是生客,没大到过这勾栏之地来的。”

      冷天野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看出来了。”

      红药见他不像其他客人一样跋扈无礼,胆子略壮,一口气说道:“冷公子若是常客,怎么会说这种话?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哪有人生来便愿做这倚楼卖笑的生意?流落青楼的女子,多半是身世凄苦的,若有得已,哪会……奴婢还好些,生养在寒门,以前也没少吃过苦,可怜那有的姐妹以前是千金小姐,哪受过什么委屈,刚来的时候都寻死觅活的,慢慢地,不也都熬过来了。”

      冷天野瞪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千金小姐?”

      红药回道:“倾国苑四位花魁原都是名门闺秀,沉鱼姐姐家里本是豪富,后来赔了生意,家产都散光了,还欠了许多债,爹爹自尽,她就被债主卖到这里。落雁姐姐出身官宦人家,京里有个大官看上了落雁姐姐,硬要娶她做小,落雁姐姐的爹爹叶老爷不允,那个大官就诬告老爷,害得叶老爷被杀了头,夫人又气又痛,也随着去了。那个狗官强占不成,就把落雁姐姐卖到这里泄愤。扬州城里男女老少谁不知道叶老爷是个大清官,可那狗官势力太大,没有人敢出头……”

      冷天野突然想起了什么,倒酒的手一缓,问道:“等会儿,你说的叶老爷可是扬州知府叶桓?”

      红药微瞠:“原来冷公子也知道叶老爷,也是,像叶老爷这样的大清官……”她及时地闭嘴,因为冷天野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一抖酒全洒在了自己衣服上。红药瞪大了眼睛。冷天野一下子跳起来,抓住她的胳膊急急道:“那落雁可是叫叶佳茗?”

      红药的手腕被他抓的生疼,又不敢叫,怯怯回道:“望月楼的姑娘一进来就都改了名字,两年多了,奴婢也不记得。”

      冷天野松开她的手,怔怔道:“才两年……竟沦落至此么?”愣了半晌,一脚踢开门冲将出去,正与小何撞个满怀。冷天野不等小何埋怨,一拉他:“叶家小姐有消息了。”小何一听又惊又喜,急忙跟着他奔下楼去。

      楼下的堂里萍娘正在训斥白露,见到冷天野气势汹汹地冲下楼来,连忙慌张迎上去道:“怎么了,冷公子?”冷天野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急声道:“落雁在哪儿?”萍娘吓得哆哆嗦嗦,赔笑道:“可是红药伺候得不好?老身一定好好教训她。”转头向跟下来的红药,声色俱厉道:“怎么服侍的?小心我扒了你的皮!”红药吓得后退半步,眼里泪水涟涟。

      冷天野见红药被呵斥,心里不忍,一丝怜惜之情升起,就松开萍娘道:“没她的事,服侍得很好。只是我有急事见落雁姑娘。”萍娘松了一口气:“冷公子别急,老身会尽快安排。”冷天野有些烦躁:“什么尽快,就现在!”萍娘为难道:“可是落雁正在接客,是个大主顾,我们开罪不起。”冷天野性子上来,哪管这许多?见她不肯领路,扭头就奔出门去。萍娘和红药急急追赶,可冷天野与小何施展精妙轻功一跃三丈,她们哪里追得上?

      上了西楼,好在不很复杂,转过沉鱼阁,就见了一扇门前挂着“落雁居”三字,里面传出叮叮筝声,音色华美,气韵超然。

      冷天野按捺下性子,敲了敲门。琴声停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出:“是妈妈么?”
      冷天野正不知如何回答,门已开了。屋内烛光一闪,门后走出一个绝色女子。冷天野看到,不禁呆了呆。刚才见过的众女子已是少有的美人了,可眼前这姑娘又全然不同:柳眉挺秀,美目流盼,唇如点朱,肌若凝脂,面色虽沉静如水,可是那种美丽却令人窒息,绝似天人,美艳不可方物,又隐隐透出一丝刚性。

      那女子闻到冷天野满身酒气,只当他是个醉酒的客人,娥眉微挑,伸手便要关门。冷天野回过神来,急忙用胳膊肘把门一挡。那女子微微皱眉:“公子何事?”冷天野见了那两弯轻烟似的秀眉蹙起,似颦非颦,仿佛天地造化的精魂灵气都萦绕于那两抹墨色之间,只险些又看得呆了,连忙暗骂自己一句,定定神道:“可是落雁姑娘?”那女子答:“正是。”冷天野道:“凌云门弟子冷天野,有要事与姑娘相商,能否借一步说话?”落雁听得“凌云门”几字,眉峰颤了颤,犹豫一下,扭头向屋内看去。

      冷天野顺她目光望去,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人。那人正斜倚在墙边软榻上,软榻前垂着一袭金紫色纱帐,半放半拢,榻旁燃着火炉,那人半边身子和脸庞在帐后,影子投到身后影壁上,隐约只见轮廓,看不清面容。

      那人沉吟一下,点了点头。落雁这才退了半步,让出路来。

      待落雁关好了门,冷天野忽地俯身施礼:“叶小姐受苦了。”落雁怔了一下,注视着他,没答话。冷天野又道:“不知令尊可曾跟小姐提过凌云门?”落雁眼神黯了黯:“先父曾经说过,凌云门掌门是他故友,两人甚为投机。”冷天野喜道:“这就是了。鄙派掌门与令尊是旧交,三年前闭关,近日出关后听闻令尊令堂仙逝,悲痛不已,命我二人前来扬州寻小姐下落,希望能替故人照料小姐。小姐若不嫌弃,请随在下回凌云山,掌门见了定是十分欢喜。”

      冷天野一番话说完,殷殷地望着她,只盼着佳人像见到亲人一般拉着自己喜极而泣。谁知落雁沉默一会儿,纤手捋了捋垂在胸前的长发,淡淡说道:“公子无事请回吧。”

      “叶小姐的意思是……”愣了愣,冷天野问道

      “我不是什么叶小姐,我是落雁。”落雁转过身去。

      冷天野本欲说出为她赎身,又怕伤到她自尊,咽了回去,只道:“叶小姐不必担心这边的事,交给在下处理,定叫小姐无后顾之忧。凌云门乃武林第一大剑派,自不会亏待小姐。掌门和夫人慈爱晚辈,师兄弟、姐妹也很和善,小姐到了那边……”话未毕,被落雁冷冷打断:“公子不必徒费唇舌了,我不去。”

      冷天野急了:“小姐可否告知原因?”

      “既然都不肯跟我去狂龙教,你凭什么认为她回跟你回凌云门?”一个懒懒的声音道。
      冷天野一惊,扭头看去,是那软榻上的人开口了。听了“狂龙教”三字,小何低呼一声:“魔教的!”

      冷天野没说话,只是右手慢慢按上了剑柄,眼神锐利起来。

      那人缓缓起身,挑帐走出。此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面容俊朗非常,棱角分明,脸庞的线条冰刻般坚硬冷漠,剑眉削腮,一双眼睛深沉幽邃,如无底深潭,难以捉摸,仿佛能看到人心底去;身着一袭银色绸衣,质地极为上等,雍容华贵,溢彩流光,左边胸前绣有一条张牙舞爪的紫色飞龙。

      他的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淡淡道:“冷天野,别来无恙?”

      冷天野看清来人,大吃一惊,头一扬,继而变得有点口吃:“厉一炎!你、你怎么在这儿?”

      厉一炎口唇微动,带着一丝嘲意:“怎么,这望月楼是你家开的?我怎么没听说过凌云门还做青楼的买卖?”

      听了这刻毒之言,冷天野的怒色一闪,很快换了一脸漫不经心的笑:“哈,原来厉副教主还喜欢逛……”他看了一眼落雁,连忙把“窑子”二字咽了回去。

      厉一炎面色如常,口中却针锋相对,丝毫不让:“那冷大少爷又来干什么,敢情是令尊派你来这里卧底么?敢问落雁的身份,冷大少爷是从哪个相好口中得知?”

      冷天野也不解释,哈哈笑道:“既是同路人,也不必多话。今日在下为叶小姐而来,你我之间的梁子暂且不提。请叶小姐之事是我凌云门的家事,还请厉副教主休要插手。”

      “休要插手?”厉一炎轻笑一声,“好啊,只要你带得走她,算你本事。”

      冷天野眼珠一转,扭头向落雁道:“这大魔头可是给你下了毒?”斜眼向厉一炎,挑衅般道:“魔教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厉一炎也不恼,斜了一眼回去,哼声道:“对你我当然什么都干得出来,但对她,却不。”走到落雁身后,手指轻抚过她如水的青丝。

      落雁头微微一偏,不满道:“明潇。”厉一炎便把手拿开。

      冷天野斜睨了厉一炎,向落雁道:“你叫他什么,明潇?什么狗屁明潇,叶小姐,看来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恐怕他也不敢告诉你——你听说过狂龙教教主座下五义子吗?眼前这人就是狂龙五子之首、狂龙教副教主厉一炎!若论杀人不眨眼,狂龙五子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落雁不以为意,淡淡道:“那又如何?他从来没瞒过我。”冷天野愣住。

      厉一炎哂道:“在下厉一炎,表字明潇,有问题吗?”冷天野这一惊非同小可:“叶小姐,那个什么……你不是真的和他在一起吧?”

      “冷公子误会了,我跟明潇只是朋友。”落雁仍自淡淡。

      “那厉副教主是单相思喽?”冷天野抓住这把柄,岂肯放过,做出一副扼腕叹息的样子,摇头道:“魔头难过美人关啊。”

      厉一炎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刺过来,冷天野不甘示弱,冷眼相向。二人针尖对麦芒,剑拔弩张,手都按上了兵器,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啪!”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落雁突然挥袖将桌上的茶碗拂至地下,冷言道,“够了没有?庙小不敢容神,二位请回吧。”

      天底下恐怕也只有这女子一人,敢这样对狂龙教副教主和凌云门少主说话。

      “落雁,”厉一炎冷冰冰的脸终于有所动容,“我还有事给你说。”

      “改天吧,我想休息了。”

      厉一炎本欲再说两句,看到落雁脸色不好,改了口:“那我明天再来。”

      “自便。”

      厉一炎也不多话,从门边取下一件灰色大氅披上,擦着冷天野的肩膀走了过去。被他冷冰冰的目光扫过,小何和冷天野背上都凭空升起一阵寒意。

      待厉一炎的脚步声远了,小何小声嘀咕:“厉一炎平日威风八面,神气活现的,竟然会对一个风尘女子这样低三下四,世事真是奇妙。”

      而冷天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叶小姐,你若不跟在下回去,在下没法跟掌门交代呢。”
      落雁不为所动:“我说过了,叫我落雁。”说罢背过身去,一副逐客的态度。冷天野和小何交换一下眼色,无奈地摇摇头,只得告辞出门。

      刚关上落雁居的门,冷天野突然一拽小何,低声道:“追。”惴惴不安的萍娘站在门外,见他二人出来,正欲上前搭话,谁知他二人跟厉一炎一样,全然无视她的存在,飞也似的掠下楼去。

      二人刚冲出倾国苑,就停了脚步——厉一炎正负手立于院中树下。

      月光蒙胧,笼住那披着灰色大氅的背影,微风吹过,一角银衣轻轻飘起,别有一派贵气。
      厉一炎头也不回:“我就知道你会追下来。”冷天野正色道:“家父时常教导,狂龙教作恶多端,狂龙五子为害武林,人人得而诛之!”厉一炎仍未回头:“你这么想倒还说得过去,冷掌门则未必。冷掌门已经统领了白道,只怕是因为我狂龙教成为凌云门一统江湖的最大障碍,他才如此告诫你们的吧?”

      冷天野素来敬重父亲,闻得厉一炎如此不恭言语,顿时火涌至顶,一声怒喝:“胡说八道!”激怒之中刷的拔剑出鞘,寒光疾闪直掠而去。厉一炎头也不回,听声辨位,霸影刀在手,似乎只是随意挥洒,就轻轻松松封住了冷天野含怒一剑。

      冷天野自知性急上了当,阵势上已然输了一截,当即跳出阵来,重整旗鼓。这一次不慌不忙,暗暗运力,举剑齐眉,摆出起手式。他腰背挺得笔直,似一根钉子扎在地上,目光锐利,全无平日散漫不羁的样子。厉一炎纵是背向而立,也隐隐感觉到一股凌厉杀气。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冷天野双臂陡然稳稳地移动,执剑右手收至胸前,左手捏剑诀指天划地。

      厉一炎点头道:“到底是冷剑声的儿子,还有几分模样。”话音未落,冷天野猝然出手,这一发动如脱兔,运足了内力发出雷霆一击!厉一炎看似无防,实则早已暗暗绷紧全身,一触即发,立刻出刀相挡。刀剑铮然相碰,擦出长长一串火星。厉一炎见冷天野剑势已老,当即巧妙地避开剑锋,霸影刀陡变方向,冲冷天野当胸劈下!这一刀当真是力沉千钧,带得院中落叶都飞旋了起来,擦地疾扫,风声飒飒,气势如虹。冷天野反应却极快,身形一偏向旁掠开,回手一剑自下而上刺出,竖于自家胸前,向前猛力一撞正中刀面,刀剑硬接,划出“嘶啦啦”一阵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听得院中观战的几人毛骨悚然。这一招至拙大巧,虽无反攻之力,却将霸影刀逼偏了几分,恰好化解了厉一炎这必杀一招,压了对方气势。

      厉一炎一刀不中,眼中狠色更浓,霸影刀连环而出,一刀快似一刀,一招狠似一招,密不透风,果断狠辣,竟是刀刀夺命的招数。冷天野心下暗惊,不敢轻敌,一手凌云剑法使得行云流水,丝毫不处下风。厉一炎、冷天野各是黑白两道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此时棋逢对手,傲性被激起,都是攻多守少,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只见二人绕院中央的巨树上下飞转,枝叶翻飞,剑气激荡,刀光乱闪,“铛铛”刀剑之声时疾时缓,惊心动魄。除了小何能看出门道,萍娘和红药只觉眼花缭乱,心惊肉跳。

      突然冷天野一声长啸,院中人只看得一道冲天白光闪过,二人骤然分开,各自向后掠去,退了二丈余方才站定。冷天野左臂鲜血淋漓,青衣破了几处,血珠顺手指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汇成一片。而厉一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脸色却是反常的苍白。
      无人出声。

      前院诸楼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一阵阵笙歌笑语不时飞来。而这后院之中唯有蒙胧月光笼罩,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寂静如死。

      厉一炎身上微微一颤,“扑”的轻轻一声,一股鲜血从唇缝中流了下来。几乎同时,他身后那棵百年古树忽地一声巨响,猛然从中间炸裂开来,枝叶横飞,轰然倒地!

      厉一炎缓缓抬手抹掉唇边的血迹:“好剑气!左臂受伤仍能舍身刺出这一剑,冷公子胆识着实令人佩服。”停了一瞬,话锋一转,“这一场,算是谁赢了?”

      冷天野想也未想,坦然道:“你。”

      厉一炎未料他答得如此爽快,倒是微微一怔。片刻,厉一炎沉吟道:“最后一刻,你为什么收住了?若是趁势刺出,厉某当是难逃此劫。”

      冷天野道:“刚才区区最后一剑实为破釜沉舟,破绽百出,足下本当避其锋芒伺机再击,但却硬接了这一剑,将剑气生生逼开。”他抬头看着厉一炎的身后,木楼上一个曼妙的身影从窗边闪过,冷天野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厉副教主本占上风,却不惜自伤为叶小姐逼开这一剑,冷天野自然不能趁人之危做小人行当。”

      厉一炎神情依然淡漠,眼睛却柔和许多:“我曾承诺要保护她,不会让她受一点伤害。”
      冷天野道:“在这勾栏之地,如何能不受伤害?不如你放手让她跟我回了凌云门,从此可以过上安生日子。”

      厉一炎转身,望向落雁居,摇摇头,缓声道:“你不懂。即使我放手,她也断不会跟你去凌云门。落雁自小过的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生活,长的又美,从来被人捧在手心。后来沦为歌妓,虽保得清白之身,终为人所轻贱,个中苦楚,难为人道。你也是出身门第,设身处地地想一下,换了你会如何?如今两年有余,她已经渐渐接受了‘落雁’,凭着姿色稳坐花魁,而你又跳出来口口叫着‘叶小姐’。若是寻常女子,必当欢欢喜喜跟你去了,可落雁是何等傲性,哪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冷天野未想过这一层,顿时呆立当场,心里千万个念头转来转去。好一会儿,冷天野突然没头没脑道:“如此说,你对她了解颇深。”

      厉一炎苦笑道:“我懂她,她也懂我,可却偏偏不肯跟我去。”
      冷天野怪怪地看着他,突然大笑道:“想不到厉一炎居然是个多情种子!”
      厉一炎脸上不可一世的神色褪去,突然现出一闪而过的软弱。冷天野竟恍恍惚惚觉得,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狂龙教副教主有些可怜。冷天野心念数转,沉吟一晌,仍道:“不论如何,我会尽力说服她的。”

      厉一炎眼中精光灼灼,倏而一闪,浮出一丝冷冷的笑意。他傲然扬头,额发划落,顿时令人觉得天地万物都臣服在了他的脚下。

      冷天野不管厉一炎的讥讽之意,仰头大笑三声道:“你走吧,既然是私事,也不用扯那什么江湖道义的屁话,我们且休战这一日,做一回朋友。”这一来二去,两人之间的敌意竟消了许多。

      厉一炎盯着冷天野,眼中的神色瞬息万变。终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若非道不同,厉某倒很想今后也做你的朋友。”冷天野一震,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厉一炎口中说出。而厉一炎的目光却投向别处,脸上是惯常的淡漠,向落雁居望了一眼,即开步向前院走去,经过冷天野身边时,突然开口道:“你天分尚可,却习错了功夫,以至苗而不秀。凌云剑法以大气冷静见长,要求剑客出剑稳、准、狠,而你性子飞扬,终难将要旨发挥至极致。”
      冷天野笑笑,冲他背影一抱拳,朗声道:“多谢!”

      “若是血蝴蝶尚在人世,那一手惊龙剑法,倒是极适合你。”厉一炎渐去渐远,叹声传来,“幸甚,幸甚。”

      冷天野高声笑道:“血蝴蝶失踪那么多年了,凶多吉少,何况她就是活着,又怎么会传给我?厉副教主大可放心,小子就这么点斤两了。”

      话音未落,小何率先奔了过来,萍娘、红药脚力不及,落在后面。小何抬手封住冷天野左肩穴道,一直外涌的血才渐渐止了。小何责怪道:“师哥,怎么着也该先把血止了再说话啊。”
      冷天野望着厉一炎离去的方向,心绪尚未拉回,怔怔道:“跟这般人物交手,流点血也没什么。”

      红药哪见过如此场面,俏脸发白,轻手轻脚托起冷天野伤臂,手里捏一条帕子却不懂该如何包扎,只好覆在冷天野手腕上,略带哭音道:“冷公子快随奴婢回去上点药吧。”

      萍娘巴不得把这招祸鬼快赶出去,立马狠狠瞪了她一眼,红药的手下意识的缩了缩。
      萍娘满脸堆笑道:“天晚了,冷公子还是请……”

      “冷公子还是请回红药小筑包扎一下吧。”红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复伸出手来扶住冷天野,打断道。

      冷天野回过神来,感激地笑了笑,强自忍疼道:“不妨事,一点皮肉伤而已。”

      “怎的不妨?”红药急的眼泪直打转,“流了这么多血。”
      冷天野看看黑着脸的萍娘,冷笑道:“只怕你妈妈不乐意呢。”复柔声安慰红药:“真的无妨。我们这些人,天天都是在刀尖上过活,哪有不受伤的道理。我的住处有药,小何包扎手法纯熟,没问题的。”

      小何半是责怪半是无奈道:“你四处惹事,三天一小伤五天一大伤,我想不纯熟都难啊。”
      红药看了他二人一眼,破涕为笑。

      冷天野从怀里摸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又顺手敲敲小何的胸口,小何探手掏出两张递过来。冷天野将五张一并递到萍娘面前。萍娘故作矜持地摆手道:“冷公子又没过夜,不用这么多的。”眼睛却紧盯不放。

      冷天野冷笑道:“我在你这儿沾了晦气,没砸了这望月楼已经是看了红药姑娘的面子。既然她好心为我包扎,在下自当以礼相待。这五百两银子,是谢红药姑娘的手帕。”

      红药如何听不出冷天野其中深意?身在青楼,负心薄幸的男人见得多了,却未曾有人这般细心体贴,一句话把好处都归给了她。红药心头一热,泪珠就盈满了眼眶。
      萍娘接了银票,连声诺诺,携红药将冷天野二人送至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出了望月楼,冷天野才觉察已至深夜,将近子时了。等到了下榻的“会宾”客栈,门是早已关了。冷天野和小何拍了半天门,睡眼惺忪的店小二才嘟嘟囔囔的放他们进来。

      小何一边上楼一边问:“师哥,那叶小姐不肯跟我们去凌云门,这可如何是好?”

      冷天野打个哈欠,懒洋洋道:“今天没说成,明天再去;明天说不成,后天还去,说动为止。”笑嘻嘻地拍拍小何:“放心好了,天下有什么事是你师哥我玩不转的?”
      小何搡他一拳,笑骂道:“是了,你一定是打算使美男计,将那叶小姐勾回去了。”
      冷天野冷不丁踹他一脚,“嗖”地跑开,回头大声叫喊:“那叶小姐美似天仙,这种好事哪轮得到我,一定是师弟当仁不让了!”

      小何正欲追上,听得旁边房间里有人骂道:“三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小何只得放轻了步子,脚下慢下来,哪里还追得上?只好恨恨地冲冷天野做一个掐脖子的手势。

      冷天野扮个鬼脸,也不管会不会吵醒一整楼的人,哈哈大笑着窜进房间,“砰”的一声将门掼上,“咣当当”几声余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刺耳。

      两边房间的门纷纷开了,探出一个个睡意未消的脑袋,都是一副忍无可忍的表情,恶狠狠地瞪着还留在走廊里的小何,口中不住咒骂。小何急得直摆手,四顾连连道:“不是我不是我。”可是鬼才相信。小何只得一路点头哈腰地道着“对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满面通红地迅速闪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一刻,他哀怨地瞪了一眼对面的房间——整个走廊上唯一紧关着的门,心里已将冷天野骂了千遍万遍。不知此时的冷天野,有没有感觉到一道刀锋般的目光穿过房门,在他身上来回划了数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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