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文刀木

14、14

　　我一直记得我的童年。

　　那些压抑的灰暗的时光就算隔着时间的河流回想起来，依然是算不上美好的回忆。

　　我记得那个时候，带着满分试卷满心欢喜跑回家的我，得到的却是母亲的斥责：“鸭太郎你小声一点好吗？你这样会影响哥哥休息的。”我只能机械式地道着歉，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平日里穿着美丽和服温婉娴静的母亲在大声说完这句话后，就毅然决然地关掉了房间的门。

　　站在门外的我，只听得见母亲低声的抱怨和哥哥抑制不住的咳嗽声。手里的成绩单已经皱成一团，被我随手丢在地上，反正……反正也没有人想要看它一眼。

　　就像我一样，没有人在乎。

　　父亲只会忙着经营家业，母亲整天就是哥哥长哥哥短，围绕在卧病在床的哥哥身边，却从来不会多看我一眼。

　　你怎么不去死啊！伊东鹰久，你死了的话，他们就能看见我了。

　　对了，我似乎忘了说，伊东鹰久，这是哥哥的名字，而我，叫做伊东鸭太郎。

　　这个可怕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慌张。我记得我以一种连现在的我都诧异的镇静在展望着未来，被人注视的未来。心里像水一样慢慢涌上来的感觉，竟是喜悦？！

　　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喃喃：“想一想啊，鸭太郎，如果哥哥死掉的话，你就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了，你不再是无人关注的次子，你是唯一的，想一想，多美妙啊……”

　　如果哥哥死掉的话……

　　不，我怎么能这么想呢？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几乎恐惧得颤栗起来，这个想法像是传说中不能打开的门一般引诱着我。记得我当时绕着院子跑了四圈，趴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的时候，才把这个诅咒般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境。哥哥身体不好，母亲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他也是应该的，我不断地对自己说，可我知道，心里从此住了一只兽。

　　请看见我啊！不要不理我……一定是我不够好，所以你们才会忽略我的。必须，必须更加努力才行，更加努力的话，母亲一定会关注我的，毕竟我也是她的儿子。

　　想到这里，我仿佛听见那个懦弱的自己一边流着无助的眼泪，一边握紧软弱的拳头，下着多余的决心。真是难堪啊，面对着过去的自己，似乎除了嘲讽，我别无选择。

　　真是个笨蛋！

　　可是回想过去，我却没办法把那些嘲讽的话说出口，毕竟只有我知道，这个小小的跪在地上只能用双手撑地才没能倒下的人，曾经有过多少次期待，也只有我知道，他曾经有过多少次希望破灭的失落。

　　面对过去的自己，即使是嘲笑也没法否定，只能一边骂着笨蛋一边看他跌跌撞撞的向着前方前进，无能为力啊！

　　要变得更优秀，要变成别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我听见那个笨蛋这样对自己说。

　　我看见他大晚上还在熬夜学习，我听见在书塾老师提问时他对答如流，在老师夸耀他是私塾开办以来难得的神童时，闭着眼睛我都能想象出他那谦逊笑容后隐含着的期待与兴奋。

　　同样的，我也看见他在书塾背后的小树林里被同班同学狠狠地打倒在地，我也听见那些同学夹杂着嫉妒与不满的声音在说他不要太得意忘形，不过是个会念书的少爷罢了，同样的，在夕阳余晖照耀下，闭着眼睛我都能想象出慢慢爬起来的他，心里的疑问和要变得更强的决心。

　　必须，必须更加努力！如果更加努力的话，一定会得到大家的认可。

　　不明白师长过于明显的偏爱是导火索的他，只是单纯的认为是自己不够强大的缘故，如你所见，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啊！

　　他开始去道场学习刀技。在漂亮的一击中把对手狠狠击倒在地的他不出意外地又得到称赞，我听见那个道场的当家惊喜地对他说，“你是用刀的天才，这个乡下小道场已经不适合你，不能埋没了你的才华，我要举荐你去北斗一刀流!”我看见跟他一起学习的同伴崇敬又疏远的眼神。

　　我知道他在心里洋洋得意，这下，你们该注视着我了吧？真是个自以为是的笨蛋啊！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他了。就算这么笨，后面做了很多蠢事，其实我很清楚，他想要的，不过是，不管谁都好，请看见我。对于这样一个笨蛋，我根本没有立场去责备。他将一直笨蛋下去，直到有一天成为我，然后把自己和所有未曾察觉的温暖一齐推向不能回头的毁灭。而我现在能做的，只是看着他而已，看着这个叫伊东鸭太郎的自以为是的笨蛋。

　　他穿过长廊奔向父母的房间，手里握着的是去北斗一刀流的推荐信，他是喜悦的，似乎被他所感染，连我都可以体会到他当时迫不及待的心情，简直就像一个炫耀新玩具的小孩，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期待的是父母赞扬的目光。

　　不要，不要再走过去了！看着他终于来到门前，我几乎是喊了出来。怎么办？我已经知道接下来的事了，怕看见他眼中的绝望，我逃避地闭上了眼睛。

　　“真是的，偏偏要继承家业的鹰久就是那么体弱多病，我们伊东家该怎么办啊？虽然鸭太郎那么健康强健。”这是父亲焦虑的声音。你还有我啊，我也是您的儿子，他准备敲门告诉父母他即将去江户学习的喜讯。

　　下一刻，他准备敲门的手却堪堪地停在半空中。

　　“次男再怎么才华横溢也只不过是抱着金碗挨饿，鹰久一定是被鸭太郎夺走了一切出生的，鸭太郎一定是鹰久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夺走了他的一切，”这是母亲的声音！不，不是这样的！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很努力只是为了您能好好看我一眼啊！

　　“那个孩子，要是没把他生下来就好了。”母亲低声啜泣。

　　我，成为让母亲后悔生下来的孩子了？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他呆滞的站在原地，我知道他此时浑身冰凉，一动就是锥心的痛，但他只是默默地离开了。

　　我看见他在长廊上的孤单背影，还有他用衣袖擦掉眼泪的委屈。为什么？为什么大家就是都不关注我？我都已经这么努力了，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啊！更加关注我吧！更多的夸奖我吧！不要让我孤单一人，请在我身边吧！

　　我听见他的心里，从愤怒的呐喊到卑躬屈膝的喃喃，我听见他一直在卑微的祈祷，请看见我。

　　因为我就是他啊！一直的一直，都有着同一个愿望，长久的执念会蒙蔽双眼，这个道理，我也是临死才知道，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就像他不知道他有一天会变成我，成为被人称作江户的守护者的真选组里面的参谋。此时的他不过是默默地收拾好行囊，在第二天清晨与父母辞行后独自踏上去往江户的征途。

　　“妈妈，你会来送我吗？”父亲大清早就去店里了，在和母亲一起吃早餐的时候，他终于还是问出口了，与他的踟蹰不同，母亲没有半分犹豫地回答了他，“不，我离开的话，万一鹰久有什么意外可怎么办？”

　　果然啊！他放下碗筷，“那我走了。”

　　“嗯！”隔壁传来哥哥鹰久的咳嗽声，他得到的只是母亲匆忙离开的背影和一句敷衍。

　　如同最坏的猜想一般，除了钱，他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任何祝福。一句都没有，礼节性的，都没有。

　　这世上最应该关心他的两个人，他没能从他们身上得到应该有的关注，所以他开始去往江户，一个更大的地方，他想让所有人都看见，他伊东鸭太郎的才华。

　　开始踏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如果我能预先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去改变，如果真的无法改变最后的悲剧，我想，无论如何，我也会去的吧。

　　江户，你在那里，而我想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