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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五、印公 ...

  •   国朝制度,天子的御前讲席分为经筵及日讲两类,其中以经筵最为隆重。每年二月至五月,八月至十月的初二、十二、二十二日,皇帝先御奉天门早朝后,再御文华殿,鸿胪寺引知经筵官及侍讲学士上殿,依品级东西序立。行礼如仪,分别出列为皇帝讲解《四书》及经史。待进学士讲完毕,皇帝还要命光禄寺宴经筵官于左顺门。
      比起讲授《通鉴节要》、《贞观政要》一类言之有物的治国道理的日讲,早已学习过四书五经的皇帝,出席经筵的意义便更显礼仪化和程式化。司礼监自大明太祖皇帝时创建伊始,便以典礼之臣、辅导经纶为首要责任,自然要派人出席侍奉。
      曹修明以随堂太监的身份,首次参加完皇帝的月讲经筵,又在东暖阁侍奉了小半日,回到自己的值房时已近傍晚。陆处中早已等候在内,见他回来,取金皂盒内的香皂洗过手,便在一旁将手巾奉上。一面询问:“宁阳侯、工书、兵书、户右侍、吏右侍、兵左侍、兵右侍、祭酒今日都在?”
      他说的是本次的知经筵事宁阳侯陈懋、工部尚书高毂,侍讲学士兵部尚书苗衷【1】、户部右侍郎江渊、吏部右侍郎俞山、兵部左侍郎商辂、兵部右侍郎俞纲和国子监祭酒萧镃。其中,高毂、商辂、苗衷又是本届内阁的阁臣,高毂更是居于首辅陈循之下的次辅,俞纲则在一个月前入内阁,三日后复出仍领本职。
      自正统朝杨荣、杨士奇、杨溥主持的三杨内阁以后,六部的奏章多送阁中票旨,阁臣以五品学士衔渐加保傅阶、兼侍郎职、行尚书事,此后阁臣又多从六部侍郎中简拔,或简拔后再加授尚书、侍郎官衔,或辍部务,或仍兼部务。是以三杨之际,内阁权限大大提升,时人评价为“虽无宰相之名,而有宰相之实。”如此意义上,一次经筵,实际亦相当于皇帝、司礼监和本届及未来内阁、六部大多数高官的交流会晤,这也是月讲的另一重重大意义。
      曹修明并不自己动手,就在他手捧的洁白巾帕上将双手轻轻挨干,走到案前坐下:“苗阁老病笃,并未出席。”
      “正统十三年,宁阳侯佩征南将军印,帅京营、江浙兵往讨郑茂七,可算是恩主故旧,这些且都不说。”陆处中一边替他计算关系利害,一边上前去替他将案上的剔红果盒揭开,“苗阁老去年冬天便屡次以老病求去,如今看来果然拖不起了。他若致仕,不知谁人可顺阶补上——另一个兵书?”
      “当今内阁不同从前,太上继位幼冲,”曹修明摘下纱帽,放在一旁,“今上却处盛茂。三杨能力甚笃且相处和睦,如今的首辅次辅——”
      以一声轻蔑的冷哼代替了具体的评断,他低头仔细看了食盒半日,修长的手指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流露出一点犹豫和轻浮,取舍许久后方选了一颗蜜李含入嘴中:“如今大政施行,不在阁已在部,佢又何必多此一举。”
      虽然剔红盒中果品蜜饯满目琳琅,但他每次的习惯,取食不过一枚,陆处中自动忽略掉他眼中的意犹未尽,又将盒子盖了起来。
      曹修明把目光从果盒上移到了站立一侧,已经装饰一新的雨时中身上。今日小答应已经换上了簇新的绫纱曳撒,通袖和膝襕上的织金在大红色的衬托下熠熠生辉,头上也戴了一顶小金冠,和腰间嵌宝的金带钩相互映衬。
      陆处中原本自信自己的精心杰作还能挡得起长官挑剔目光的三招两式,不想又一上场便败下阵来:“他这气色,穿红怎么合适?”
      曹修明这种对于衣裳装饰、仪容举止几近病态的严苛要求,不但以身作则,更要推己及人,这也是陆处中们精神上严峻压力的来源之一。然而年轻典簿了解自己不论如何努力,也只可仰止高山,所以干脆一开始就恭聆庭训,不事谳奏——这也是他比常守中更高明的地方。
      “还请恩主示意,他日后的差事。”陆处中指指雨时中,“若是要贴身服侍恩主,奴婢还要着人好好督导。”
      修长的手指开了桌上妆奁的屉斗,拈出了一枚镶着指甲盖大小猫儿眼的金耳环,随手丢进陆处中的手中:“赏了他。”
      “收进我的东班答应,送他去文化殿绩学。”曹修明闭上了眼睛,一旁的答应官人按照他惯常的习惯开始为他掠鬓。
      按照皇帝的圣旨,文华殿绩学培养出来的都是日后直入司礼监的精英人物,是以这几日二十四衙门的大老都在奋力推荐自家得意私臣。陆处中惊奇的看看新送来的小傀儡玩偶,忍耐再三,终于忍不住步了常守中的覆辙:“他年纪还太小,又不曾进过内书堂,一点根基都没有,进了文华殿被人欺负事小,丢了恩主的面子却是死罪。”
      “我的人看谁敢欺负,我的面子,”苍白嘴唇冷冰冰咬出几个字,“看谁敢丢?”
      “随堂太监好大的口气,竟是四野八荒间都没有能安放你的地方了!”苍老而威严的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莫说乾清宫内还有天子在,便是这司礼监内——”
      雨时中回首张望时,说话人已经现身朱门外,六十上下年纪【2】,相貌体态原本的端正威仪,被身后几个和曹修明一样穿着打扮的内侍越发簇拥成了熏天的权势。
      巨珰走进随堂太监的值房,冷目仍然静坐的曹修明:“不要忘了,便是这司礼监内,你的头上还有一层天!”
      服侍曹修明掠鬓的答应早已经恭敬的退至一旁,曹修明举手抚了抚鬓角,自己将刍青纱帽重新仔细戴正,这才慢慢起立,举手道:“印公。”
      陆处中两下瞧瞧,觉得形势对自己的长官不利,连忙迎上前去帮着上官行礼:“奴婢给印公请安,印公玉体可大安了,奴婢们一直想去亲自侍奉印公起居,又怕搅扰了印公清养……”
      “你给我滚出去,这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司礼监的最高长官掌印太监金英厉声喝斥,陆处中不敢再多语,看了神情淡漠的曹修明一眼,悄悄示意,和那个答应官人一起退至门外。
      雨时中却叫这突发事态吓住了,并没有注意到陆处中的提示,待众人从外将门掩上,才发现屋内只剩了掌印太监、随堂太监和自己三人,连忙轻轻的退到一旁。
      “印公请坐,”曹修明并没有放过退避三舍,避秦锋芒的小答应,“去给印公倒茶。”
      瑟缩的小答应,这桩临危受命办得却并不漂亮。初来乍到,他连长官室内格局都没看清楚过,又不敢随意翻动,蹑手蹑脚走了两遭,连收贮茶叶和热汤的地方也没有找到,眼看就要吓得哭出来。
      曹修明难得无奈一次,此次却当真无奈,只得自己走上前,洗过了手,取出安徽新贡的松萝青叶茶置入银茶洗,先取煎沸的玉泉水调对冷水淋洗两次,去其尘垢、冷气,然后撇尽洗茶水,将涤后已经色青香烈的茶叶转入宣德青花盏,这才举沸水冲击,满室内顿生清冽茶香。
      宣骄的贵珰虽然平素不事生产,一旦做起此类役事来,手法却行云流水般极为优雅娴熟,雨时中还在一旁默默观摩学习,他已经走回了案前,将手中的茶盏奉给掌印太监:“请印公饮茶。”
      金英并不接拿,无语的打量了他片刻,突然举掌重重在桌上一击:“升了随堂才没几天,就忘了过去三十年的规矩么?要不要我叫督导太监进来,重新教给你?!”
      曹修明同样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在他面前缓缓跪下,双手将茶盏高举过头:“请印公饮茶。”
      “印公?”巨珰似乎也十分熟悉他这种傲慢的隐忍,这种即使屈膝也绝不俯首的骄矜,所以并不为所动,“曹修明,你就是真的将我这块绊脚石拔去,升了掌印,掌了整个司礼监,日后像先前王振一般权倾天下,等到归天之后,四殿二阁的学士们给你写墓志,中间怕也少不得一句:永乐十八年入宫,归金太监名下照管。到那时候,你在地下再见了我,也还是叫声印公?”
      曹修明已经捧了半日茶盏的双手依旧平稳如磐石,此刻只是将头又略略低了低:“奴婢请恩主饮茶。”
      “哼!”金英从鼻音中冷冷送出一声鄙视,终于接过茶盏重重放在桌上,“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的恩主?我只当你嘴角的黄儿褪了,羽翼也长丰了,便把自己的根本都忘在脑后了!”
      “奴婢自入宫后,一啄一饮,皆出恩主的恩惠,”曹修明跪地静静陈述,“怎敢有一刻相忘。”
      “亏你还知道一啄一饮、果报轮回的道理,”金英的目光扫过他书案上的菩提佛珠和抄写的佛经,满脸的嘲讽轻蔑,“只可惜你不积善因,单凭着忘恩负义这一桩罪过,就算数断了佛珠、抄穿了佛经,将来一样供养出一座圆觉寺,也永修不成金身正果。”
      金英自称“奉佛弟子”,他的崇佛是满朝闻名的。正统元年,他用历来所获赏赐在仁宗皇帝所赐的庄田上建造了一座宏大佛寺。计有如来殿、观音殿、地藏殿、天王殿、圆觉殿等,廊庑又绘五百罗汉像。二年建成后,又将赐给田土、树株布施给寺作为斋粮。延请大师住持,率领僧众诵读经文,祈太宗、仁宗、宣宗永逍遥于极乐世界。当时天子,如今的上皇十分高兴,将该寺赐名为圆觉禅寺。这也是金英平生最得意的功绩之一。
      满口不离佛理的金英了收回目光,冷冷断言:“到头来只能是一尊非天非鬼非人的阿修罗!”
      “奴婢学佛,全是因为孺慕恩主。”曹修明似是在顺着他的意思阐述,“恩主就是奴婢的佛,成不成正果,恩主说了算。”
      “你不必拿这官话来慌我,我还并没有老糊涂!”佛祖动怒,便化身明王,“你最近跟兴安走得很近,不要以为能瞒得过我。你背着我私下陛见万岁爷也好,唆使兴安在万岁爷跟前乱嚼我的舌头也好,在文华殿绩学差上推荐私党也好,这些事情我都管你不着。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曹吉祥虽然免于一死,他的下场却可做你的警惕!”
      他说的曹吉祥,同属司礼监文书房的随堂太监,原本是王振私臣,一度假王振的威风也曾在衙在朝意气风发之至,正统十三年时他改投御用监太监王瑾,便为人所不齿;及至正统十四年上皇北狩,王振死于土木堡,振党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内官长随毛、王被愤恨的群臣活活殴杀于左顺门前的监国朝会上,振侄王山缚市磔死,又族灭其家,收缴家产,内廷中依附振者亦多遭清剿。唯有曹吉祥,因及时背弃旧主安度此劫,却正因如此,他在朝臣及二十四衙各同僚面前,便被视作不忠不义的两重小人,颇受人鄙薄。
      “振国贼巨蠹,能带出什么好人?恩主奉事五朝,匡弼大柄,是司礼首揆,秉国之钧。”他数落的几项罪名曹修明既不认罪,也不分辨,口气冷淡地回应了他的提醒,“便是当日左顺门前,振党二贼也全赖恩主索持,才得即时诛灭。奴婢出自恩主门下,再没出息也不至于与吉祥同侪,请恩主放心。”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的左顺门前,六部及科道官员群起弹劾王振误国之罪,恸哭之声响彻中外。尚是郕王的今上皇帝避入大内,金英宣旨命群臣退却,无人应允,且起身欲击之。金英惧而避入锦衣卫,群臣追至,殴死仍然嚣张不堪喝令众人退去的当值指挥使马顺后,继续愤怒索取王振党羽。金英见事态严峻,情急之下遂亲自从内廷将王振亲信王毛两长随二人推出,旋即亦被群臣殴杀,血流满庭之后,群愤方才稍解【3】。
      “你放肆!”这般颂圣的嘲讽,终使巨珰暴怒,“你以为万岁爷多看你两眼,自己便当真已经是司礼监的掌印了么?不要以为自己升了随堂,身份就不同了。我告诉你,便是在天子面前,以你我的关系,我要教训你,万岁爷也拦不得!”
      “奴婢若做错了事,任凭恩主责罚。”曹修明眼上面上波澜不生,扬起凤目看了看满脸惶恐的雨时中,语气仍旧十分平静,“奴婢刚到恩主门下的时候,和这孩子的年纪也差不多。饮食穿衣,读书认字,全赖恩主教训,始得至今日今时。”
      他抬起了头来,直目巨珰:“恩主若还肯提督奴婢,是奴婢的福分。”
      一旁侍立的小答应,身形极瘦弱,而面貌极俊美,长睫毛的清明眼睛正在怯怯的看着面前两贵人的僵持,一副生怕不能自保的楚楚可怜。
      金英不知由他想起了什么,渐渐放低了脸上的豪强,端起桌上茶盏喝了一口,话语中突然有些伤感:“你是我带出来的,我过去现在做过些什么,其实也都是想为你好。我已是风烛残年的人了,你有本事掌印的位置迟早是你的,犯得着这么着急么?”
      曹修明再度低下头去:“奴婢不敢。”
      “嗨!你这脾气,嗔恨心如此之重,执著心如此之重,怎么还敢怪别人!”金英站了起身来,“这是你新收的答应?叫什么名字?”
      曹修明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小答应自己回答。小答应走上前去,跪在曹修明的身旁,向掌印太监叩头:“禀印公,奴婢雨时中。”
      “亨行时中?二六时中?【4】”掌印太监在临行之时扔下了这样一句话,“都好自为知吧。”
      他的身影和持灯笼鱼贯而出的内侍们一道隐入门外夜色,陆处中在外听到了几句室内的争执,为随堂太监的颜面计,亦为自己的安全计,也不敢立刻进入。室内暂时只剩下了随堂太监和小答应二人。
      “时中,”曹修明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衣衫,望着还在伏地瑟瑟颤抖的小答应,唇角是讥讽的似笑非笑:“现在知道恩主是什么意思了么?”
      颖悟能力极强的雨时中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丽若生菩萨,慧若辩才天,恶若阿修罗的贵珰,脸上是一副葬送终身的欲哭无泪,声音里却带了一丝哭腔:“恩主,奴婢知道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五、印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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