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下部》萧雪鱼11

43、少年观审

　　大江律师事务所是一家将将凑够三名专职律师的个人律师事务所，寒酸到什么地步呢，按照某些较发达城市的规定，这类律师事务所甚至连接收实习律师的资格都没有，聘请的律师助理也不能超过两名。
　　就是这样一家即使在L市这样的小城市依然显得过于迷你的事务所，自然不能指望天天撞到不长眼的委托人，赵主任和牛律师数十年经营，多多少少积累了点人脉，再加上成天在外招徕业务，总算能维持事务所的正常运营。
　　至于苏蕴明这样资历浅、样子嫩，一年到头不努力徒伤悲的主儿，到她手里的也只能剩下诸如离婚、小标的的合同争议、个人债务纠纷等猫嫌狗憎的零碎案子。
　　比如眼前这桩案。

　　三堂区人民法院民事一庭的房间并不大，粗略看去也就五十坪左右，横三竖四地摆着几张疑似课桌的长案，充作原告席被告席证人席等，中间审判员前方的桌子略高些，苏蕴明怎么看像是讲台。
　　大白天，房间里没开灯，书记员师晓蓉进来第一件事是开窗，擦得锃亮的窗玻璃反着光，窗扇在阳光下舒展出去，几茎爬山虎敏捷地伸了进来。
　　书记员顺溜地念着法庭纪律，传原被告及委托代理人就位，苏蕴明坐在原告旁边眯着眼看离她最近那茎爬山虎，嫩嫩的须芽带着卷，颤呀颤呀的，她是出了名的手贱，就想伸手过去掐。
　　“咳。”门口传来一声咳嗽，及时打消了她的念头。
　　师晓蓉道：“全体起立。”苏蕴明可惜地握了握拳，站起身，看向喉咙痒的法官大人。
　　因为是走简易程序，只设立了一位独任审判员，L市法律圈子就这么大点，大家都熟得不能再熟。
　　谢呈俊，三十三岁，与苏蕴明同样毕业于C大法学院，父亲是L市政协常委，母亲是检察院副院长，本人是三堂区人民法院民事审判庭庭长。完美的履历。脸也长得不错，虽然比不了陈旸万里挑一的俊美，倒也轩眉朗目一表人才。
　　苏蕴明只看了他一眼，谢呈俊一路踱进门到坐到讲台后都背着光，她就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心道几天不见师兄又黑了不少，该不是故意晒黑了COS包青天吧？
　　她回头在观审席上找陈旸洗眼睛，狠狠地盯了半分钟，陈旸也妙，她看多久，他便镇定自若地与她对看多久。
　　讲台后方又传来一声咳嗽，苏蕴明不情不愿地回过头去，谢呈俊却又不急着说话，慢腾腾地打开眼镜盒，取出眼镜和绒布。
　　于是全体人员木然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法官大人用绒布擦眼镜，仔细到镜片与镜框的接缝都不放过，一边擦一边时不时举高眼镜眯着眼检查，最后终于满意了，将绒布折叠整齐放好，眼镜架上鼻梁，背着光微微一笑，衬着一口白牙分外糁人。
　　苏蕴明已经麻木了，低下头玩着一支原子笔，无视他再搞什么妖蛾子。
　　事实证明了她的小人之心，谢呈俊悠悠地道：“请坐吧。”

　　简易程序意味着庭审流程能省则省，但总有一些不得不走的，书记员和独任审判员分别罗嗦了一阵子，总算进入正题。
　　“现在进入法庭调查。”谢呈俊翻了翻起诉书，字正腔圆地念道：“原告余则立，你在起诉书中主张的事实、理由和诉讼请求有无变化？”
　　一套官腔砸得原告老余直翻白眼，苏蕴明赶紧小声翻译成人话，他这才听懂了，波浪鼓似的拼命摇头，操着一口椒盐普通话答道：“苏律师说不用变，我听苏律师的。”
　　谢呈俊明显噎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似乎乜了苏律师一眼，苏蕴明继续埋着头玩笔，她最无辜。
　　讲台上纸张微响，谢呈俊转向被告，又道：“被告李素梅，原告的起诉书已经送达给你，对原告起诉书中提出的事实、理由和诉讼请求，你现在可以进行答辩。”
　　苏蕴明抬头看过去，坐在原告席上的是一名长得精眉厉目的中年女人，她当初取证的时候见识过了，虽然没什么文化，却不乏底层劳动妇女特有的彪悍。
　　李素梅女士大概也没听懂法官大人的话，干瞪了一会儿眼，迸出一句：“房子是他们妈老汉自愿送给我的，房子不归我，我就是不离婚！”
　　与原告不同，她坚持说方言，带着浓重的周边乡镇口音，好在庭上大部分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倒也能听懂。想到这里，苏蕴明心中微微一动，瞥向庭下的陈旸。
　　陈旸坐在听审席第一排，两旁不知是原告还是被告亲戚的旁听人员一直在偷看他，他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望着庭上，脊背轻轻向后仰靠住椅背，双手合什抵住下颌，姿态显得颇为轻松。
　　苏蕴明的目光与他悄没声息地碰了一下，已经数不清是短短一天的第几次了，她脸皮越练越厚，居然对他笑了笑。
　　与谢呈俊背光不同，陈旸是迎着光坐的，阳光映进眼里，亮得惊人。

　　案情实在太简单明白，谢呈俊把法庭调查和辩论阶段都合了，苏蕴明代表原告举证，翻到起诉书的附件干巴巴地念了一遍，依次提交证据，包括名为原告父亲余建国的房产证原件、复印件。
　　话音刚落，原告席上传来“砰”一声巨响，李素梅女士蹬上一米多高的桌面，再一跺脚从半空中——苏蕴明发誓她在半空中停了一下——飞跨到对面的被告席，居高临下地冲着原告律师尖叫：“乱说！你那个律师啷个当的，屁都不懂就发傻言！他老汉明明说房产权改了我的名字！”
　　“被告，”谢呈俊威严地——苏蕴明发第二个誓他绝对在忍笑——喝斥道：“回到被告席去，不要再扰乱法庭秩序！”
　　李素梅还没答腔，缩在旁边从主角变成配角的原告弱弱地回了一句：“你没得证据……”
　　完了，苏蕴明阻止不及，李素梅再次爆发：”证据？我就是证据！老娘一辈子从来没说过半句假话，你到十里八村打听一下，哪个不晓得我李素梅，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做缺德事，哪个扯谎卖白哪个出门遭车子撞死，遭雷打死，妈×死没得全尸……”
　　她薄薄的嘴唇翻动着，唾沫星子四散飞舞无孔不入，总算苏蕴明眼疾手快，拿起诉书挡了大半，剩下的喷到光亮的桌面上，闪亮亮一片。
　　“被告！”谢呈俊这次大概真怒了，黑脸沉下来更黑：“本庭现在对你进行训诫，如果你再不回到被告席，本庭会判定你的行为妨碍诉讼，依法可处以两千元以下罚款或十五日以下拘留。”
　　李素梅站在桌子上张大嘴瞪着他，罚款和拘留她还是听得懂的，一瞬间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样子很滑稽。

　　苏蕴明略松口气，转眼才见陈旸跑到庭审区来了，脸上的表情隐约是焦急，她正想看清楚点，头顶上方“哇”一声，李素梅嚎了起来。
　　“被告！”谢呈俊忍无可忍，法警是个娃娃脸的年轻人，估计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阵仗，刚才站在旁边手足无措，被法官大人这一声吓得浑身一颤，抖着手去拉李素梅。
　　李素梅倒也不反抗，顺利地被他扯下桌，边嚎边吼：“哭都不准哭嗦！我啷个那么命苦哦！高高兴兴嫁男人，啷个晓得嫁了个男人根本就算不得男人……说出去都没得人信，老娘现在都还是处女！人没得人，要房子也得不到房子，干遭人家欺负……”
　　法庭上一时只听得到她如猫爪抓挠玻璃一般刺耳的干嚎，苏蕴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捂着嘴咳嗽，没留神原告”扑通“一声跪下了。
　　“求你别说了！”余则立自觉没脸见人，捂着脸撕心裂肺地叫道：“我给你，我把房子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