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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

  •   第四十七章

      凌晨五点过,第一班火车进站,所有彻夜等待列车的人都挤向了售票口。一个小兵不耐烦地朝天吼道:“这里已经完全乱套了!就不能再调点人过来么!”

      “已经没有人了!所有人都回基地了!连看守古拉格的军队都回去了!”

      “这些人疯了么!——你!对就是你!再不退回去我就打碎你的牙齿!”

      那人连忙钻入人群中,像游走于泥土之下的鼹鼠一样去了人群另一侧,由那边重新推挤起来。站台的工作人员早是躲去了茶水间,这两年来使用这条贯穿俄罗斯的铁路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工作量一日比一日大,但无论工资水平还是站台设施都还停留在二十年前,无怪没有人想做事。肥胖的站台检票员抱着搪瓷缸子与同事聊天,他说:“听说我们的空军元帅要造反,你知道么,这个人是沙皇的儿子,他一旦成为我们首相,我们就要回到沙俄时代了。”

      “我怎么听说是沙皇的侄子?”另一人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说:“我看沙俄时代没什么不好,还能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时代么?”

      “你真是没有觉悟!沙俄时代?你早就上战场做炮灰啦!”

      “已经不可能有战争了。”

      火车停稳了,车门一开,人群像水流一样涌出来。所有人都叫嚷着寻找自己的行李,慌乱中一些人走散了,一些人被踩倒在了人流中。工作人员连忙冲上前维持秩序,他们疲惫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再转头看检票口外人头攒动的架势,其中一人突然骂道:“再差也差不过现在!谁现在想要造反,只要不让我再呆在这儿,我就跟他去起义!”

      不等这头的乘客出月台,那边的人就冲破窗户,撞倒铁栏杆,朝火车涌了过来。工作人员堵在车门口无力地嘶吼道:“行李不准上车!所有行李通通放去行李车厢!”可人们依旧试图将自己的贵重物品带去自己的座位旁。

      尼古拉也在人群中,他几乎昏过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月台的,只觉在人的洪流之中被一路冲了过来。他穿着军装,额角还有一小处伤,所以其他人没敢招惹他。但是他也无法上去车厢,每一扇列车车门前都挤着好大一群人。他慢慢的站定,最后索性揣着手认真地打量起了眼前的火车,在他眼中,火车就像一根刚塞满肉的香肠,每一处门就像一道割开的口,裂口边挤出了一些肉。之后他又想到了集中营,听父亲说开往集中营的火车里面人连转动都不可能,没有足够的空气和水,很多人死了,死了很久还直立立站着,现在他终于对集中营有了一丝具体的认识。想到自己也将搭乘这样的火车回家,他就觉得自己即将体验一次集中营,内心油然而生的猎奇感让他产生了一股快意。

      这时他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和他极为相似的人,那人背对着自己,也像自己这般对眼前的情况感到迷茫。那人身材匀称四肢修长而放松,体态轻盈矫健,很是扎眼;尤其是他的头发,像花椰菜一样顶着,好大一坨,随着主人身体的动作蓬松地颤动,尼古拉光是看就笑了好几次。而且这人也和尼古拉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件行李,轻装上阵,很有年轻人的洒脱劲。

      那人猛地一回身,尼古拉看见了对方的脸。这位小伙子长得异常英俊,浓眉大眼,英气勃勃。他的眼睛尤其大,炯炯有神,正机灵地转动着寻找攻入火车的机会。小伙子的气质也很出众,虽然他穿得很破,但是他身姿挺拔,下巴自信地扬起,嘴角不对称地翘起,当他咧嘴一笑时,他不但散发出一直有的那股英气,还多了分痞痞的感觉,很有些倜傥味。尼古拉眼睛一亮,不自觉地盯着对方打量起来,竟忘记了自己需要挤上这班火车。

      他缓步朝青年走去,越是靠近对方他越是惊叹对方俊美的长相,以及浑身上下高贵自信的气质。小伙子身上的高贵并非平日家里出入的人身上所有的高贵,那些人的高贵只是表面的,衣着光鲜举止优雅而已;小伙子的高贵笼着与世无争地贵气,而且带着几分艺术家才有的超凡脱俗的感觉,尼古拉吞了吞口水,觉得对方竟比自己像个贵族。

      他突然找到了原因——小伙子另一侧的腋下夹着一把小提琴,琴盒已经破得露出了里面的木板,但是小伙子死死夹着它,珍惜得不得了的样子。尼古拉心里想“果然如此!”,他走去对方身后,并因此安心。

      这时,他这位朋友遇上了些麻烦。虽然小伙子小心翼翼地遮着琴盒,但因为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破贴身毛衣,列车员不费任何力气就看见了他的琴。列车员恶狠狠地骂道:“那个人!行李放行李车厢!听不懂人话么!”

      小伙子正待解释,列车员已经像老鹰一样张开双臂要去抢小伙子的琴了。小伙子本能地将琴朝身后藏,尼古拉顺势一把扯过对方的琴,迅速揣入了自己穿在军装外套里面的、蕾拉织打的毛衣下。他看着小伙子的脸“刷!”一下白了,小伙子猛地转头寻找起了偷他琴的人,尼古拉看得很安心,他由小伙子的表情上看出对方一定会与自己的乐器同生共死。小伙子杀气腾腾地看着身边每一个人,他正要开口吼什么,尼古拉上前一步,一个巧劲将他踉跄着推倒在了前面人的身上。趁着小伙子半弯着腰那一刹那,尼古拉掠过对方靠去他耳边说:“琴在我怀里,上车给你。”

      下一秒,尼古拉都还没迈腿呢,小伙子就抓住前面人的肩膀,像跳马一样,一撑!直直飞入了车厢内。尼古拉只听前面所有人一阵咒骂,然后一声“绑咣咚!”的古怪响声(看来小伙子应该摔得很难看)。尼古拉摇摇头,灵巧地抓住门口的把手,原地一跃,漂亮地凌空一个翻身,掠过众人头顶,准确无误地去了车厢内。然后,不出所料地,他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小伙子的身上。

      然后,也是不出所料的,他也摔了。

      小伙子刚坐起来,被人凌空飞腿击中腹部和胸部,再次倒去了地上。他忍着痛撑起来,破口大骂道:“你脑子进猪粪了是不是!”

      听见这个比喻,尼古拉一愣之后“噗”一声笑了出来。小伙子愤怒地瞪去尼古拉,可在他看清尼古拉的相貌之后他脸上的愤怒让惊愕取代了,他像第一次看见漂亮姑娘的小孩儿一样长大了嘴,瞪出眼珠子,露出了痴痴的表情。尼古拉傻呵呵地乐着,小伙子则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美人。但是一秒钟之后,不断涌上来的人流没有给他们继续眉目传情的机会;尼古拉让谁的膝盖给顶了一下,他连忙站起来,伸出手,想要将小伙子也拉起来。小伙子愣愣地伸出手,在站起来的过程中还毫不害羞地盯着尼古拉的脸。

      “跟我来。”尼古拉牵着小伙子的手。

      小伙子歪着头看尼古拉的侧脸,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一甩手,紧张地说:“对不起……我……我要去找我的琴。”

      尼古拉就着衣服的褶皱露出怀中琴的一角,他转身继续朝前挤,另一只手有力地握着小伙子的手。小伙子看着尼古拉小心地顺着人流朝前走,他努力追上尼古拉,并一次又一次凑上尼古拉耳边问:“你经常坐车么,怎么这么会挤?”“可是你也不像坐这种车的人啊!”“你为什么要救我的琴?”“你为什么要帮我?”

      尼古拉买的是头等舱卧铺的票,两人花了四十分钟才到达头等舱,里面的人明显经济状况要好很多,但整个头等舱的卫生条件依旧不敢恭维。听父亲讲过很多民生问题,尼古拉不但没有对眼前的条件作出过大的反应,甚至能够聪明地将床铺上的被子抖开,再示意小伙子躲进去。小伙子很机灵,也很信任尼古拉,他贴着床平躺着,被子理一理,尼古拉再坐去小伙子身上,掏出托尔斯泰看,查票的人来回好几次都没有察觉到被子下有人。其他几个床铺的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他们各自打理好床铺,就去外面抽烟了。

      “重不重?”尼古拉一本正经地看着安娜卡列丽娜,蠕动嘴唇问。

      “不,你比姑娘还轻。”

      尼古拉不动声色地朝下用力坐了坐,小伙子在褥子里挣扎了几下,然后尼古拉突然觉得自己的屁股被小伙子狠狠戳了两下。尼古拉大惊,兔子一样蹦去地上,小伙子立刻躺平了,仿佛刚才的一切缘于列车的颠簸。查票的人不辞辛劳地继续抓着混入头等舱的人,因为很多人都会买一张票然后带着一家老小坐头等舱;那人探头进来张望,尼古拉悠闲地走去床边,合衣钻入被窝,并微笑着问:“先生,有什么事么?”

      那人缩回了头,尼古拉用手拍拍小伙子的头说:“你就这么呆到晚上吧。”

      “你身上擦了什么,怎么那么香?”

      尼古拉思索一番,不确定道:“您说的是香水么?”

      “原来这个就是香水。”尼古拉感觉到对方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地嗅——他只觉遇见了变态。

      “你去哪里?”

      “我回家。你呢?”

      “我去找一个人。”

      尼古拉拍拍他的头:“睡会儿吧。”

      不多时小伙子果真睡着了,这么危险的情况,他居然睡得鼾声如雷。尼古拉很是尴尬,只好自己也闭起眼睛,装作是自己在大呼。他别扭极了,怎么可以这样不优雅地打呼呢。随后他又笑了,他将怀中的小提琴拿出来放去小伙子臂弯里,小伙子立刻像搂情人一样搂住了自己的琴;他几次试着去抢,都被对方熟练地挡开了,他简直怀疑对方是装睡在跟他闹着玩。黄昏时分,查票的人终于歇下了,尼古拉去车厢一头买了些面包;一路走过,所有人都打量他,姑娘们露出了微笑,希望引起这位年轻军官的注意,他只得死命将帽檐拉低些。回到床铺前,小伙子已经由床铺中钻了出来,满脸的不安。他松了一口气,喃喃道:“我以为你走了。”

      “给你。”尼古拉递上面包:“对不起,不方便告诉您我的名字。”

      “我也不方便。”

      尼古拉笑笑。

      “谢谢。”小伙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干面包,这些面包成色很差,里面不知道掺了什么,但小伙子一点儿也不在乎。尼古拉学着小伙子那样吃了几口,微微皱了皱眉头,将面包放去了一边。小伙子吃完自己那份,见尼古拉不吃,问他:“你不吃?可以给我么?”

      他把尼古拉那份也吃完了,满意地抹抹嘴,由琴盒里拿出了琴。尼古拉眼睛一瞪,那是一把阿玛蒂,颜色古朴,形状优美,至少能值一栋别墅的价钱。小伙子老练地架起琴,盖上一张一直放在琴盒里的破毛巾,然后忘我地跑起了音阶。他的手指头动得几乎看不见具体形状,尼古拉真讨厌那张毛巾,让他无法欣赏小伙子演绎的旋律。看着尼古拉惊愕地目光,小伙子连忙将琴递给尼古拉:“你要练琴么?——你怎么没带自己的琴?”

      尼古拉无以作答。

      “我的弦有点硬,你将就一下。”

      “我……我不会拉小提琴。”

      “那你用什么乐器?”

      困难时期,举国动荡,有几个人能演奏乐器呢?尼古拉半张着嘴看了小伙子老半天,不确定地说:“……巴拉拉卡。”

      “啊,格林卡也拉巴拉拉卡,那东西不错,就是声音小了点。”

      “除了您,您身边还有人学习乐器么?”

      这次换小伙子惊愕地看尼古拉了,小伙子奇怪地反问道:“难道有谁不用演奏乐器?那他们都干什么呢?”

      尼古拉再次无以作答,然后认真思考起了人们不演奏乐器的话都干了些什么。他思索着答道:“虽然也有一些人学习乐器,但很多人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繁重地劳动占据了他们大部分的时间,所以大家都没有时间练习。”

      小伙子严肃地点点头,担忧地说:“那真不知他们都过着怎样的生活。”

      “能够学习乐器的人多少是幸运的,至少说明他的家庭状况还允许他顾及物质之外的精神生活。”

      小伙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不打扰您了,您继续练习吧。”尼古拉安心地靠在小伙子身旁,小伙子继续练习着,尼古拉脑中逐渐浮出了伊戈尔的旋律,他静静地观看着眼前英俊少年的侧脸,心想:“伊戈尔一定像他这样。”

      凌晨三点左右,尼古拉和小伙子都睡着了。一开始两人还各睡各的,后半夜气温越来越低,两人逐渐抱在了一起。车厢突然剧烈地抖了一下,尼古拉睁开眼警惕地看了看漆黑的车厢;不多时,车停了下来,列车员突然探进头来说:“前面铁路坏了,现在正在抢修,但是今晚都别想动了。着急的人可以去一千米以外的卡特弗利卡站,一个小时后有一辆车会从那里出发前往莫斯科。”

      尼古拉连忙推了推兀自酣睡的小伙子,那名列车员不耐烦地问:“去不去,去的话我开证明。”

      小伙子呜呜叫着动了动,尼古拉突然想起他不可以出声,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可是列车员已经看见了,出乎意料的是列车员也没有干涉,尼古拉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点头道:“我们走过去。”

      列车员麻利地开了两张证明,丢给尼古拉,恶狠狠地说:“外面冷,穿多点,不然冻死你们这两只小猪崽子。”

      “怎么了?”小伙子揉揉眼睛问。

      “铁路坏了,我们需要走到前面的车站,搭乘另一班列车。”

      小伙子点点头,夹起提琴就朝车厢外走去。车厢外寒风凌厉,只是九月份,圣彼得堡的居民此刻还穿着小碎花连衣裙,这里却已下起了雪,夜间早是零下好几度了。尼古拉的身子不自禁地哆嗦了下,他怕自己吹了风再次发烧,所以不自觉地往小伙子背后躲。小伙子看明白了,一把搂过尼古拉,豪迈地说:“我给你遮着。”

      眼前是黑洞洞的树林,两人沿着铁路走,脚下满是泥泞,尼古拉不懂得如何行走,小伙子却走得如履平地。他一边走一边不忘讥笑尼古拉:“就说你像个大姑娘,跟着我。”两人走了阵,前方没有车站也没有任何村落,尼古拉紧张道:“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这时月亮出来了,小伙子埋头,借着月光端详尼古拉的脸。他的表情不再伶俐了,英气退去几分,温柔之意浮上脸庞。他承诺道:“跟我走,我闻得到列车机油的味道。”

      前方真的有一座小车站,小得可怜,点着一只更加可怜的煤油灯。圣彼得堡哪里不用电灯了,这里更像是沙俄时期的俄国。走进站台两人才看见上面黑压压站着很多人,想来都是从之前那班车走过来的。列车员态度很不好,他们背着手摇着头,拒绝再载更多的乘客。那些人也不多与列车员争辩,他们沉默地站在站台上,只等着列车进站时涌上去。再来的列车也不会是空车,情况多半和之前那班一样;尼古拉和小伙子同时觉得自己需要想点办法,尼古拉想到用钱解决,可他怕钱暴露他的身份;小伙子则四处张望着,他看到站台另一头的列车员正在劈柴,顿时眼睛一亮。

      他牵着尼古拉的手朝对面走去,很多人都惊讶地看着两人牢牢牵着的手。小伙子对正在劈柴的列车员说:“我和我朋友需要赶上这班车,我帮你做活儿,怎么样?”

      列车员不屑地打量了下小伙子,将手中斧头递给他,回头看了看眼前那堆小山一样高的木头。尼古拉想再要一把斧头,但小伙子低声说:“你去一边休息,你发烧了,自己没发现么?”

      尼古拉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但依旧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发烧了。

      “我父母总是生病,一生病就发烧,我很清楚。”说罢,小伙子抡起斧头开始劈柴,其动作之熟练力道之迅猛,连铁路下面那几个修铁路的工人——他们长年做劈柴的伙计——都露出了佩服的表情。才九月份,西伯利亚的晨曦就到得很晚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那几名工人给小伙子拿来了酒和面包,那些人永远不会为小伙子会拉琴而给小伙子好脸色看,但他们会佩服劈柴劈得好的人。整整四个小时,小伙子也没有露出一丝疲态,列车员觉得他好使,劈了柴之后还让他帮忙生了火,挑了水,然后洗了好多块墩布,小伙子哪一件事都做得极为漂亮。尼古拉的下巴都要脱臼了,明明那人刚刚还拉小提琴呢,怎么现在就比工人还工人了?

      两人不但得到了头等舱的铺位,还分得了白面包,热茶,和一小盒果酱。更令尼古拉惊讶的是小伙子不但能做粗活,照顾人也很有一手。两人一用毕早餐小伙子就铺好床让尼古拉躺下,他抬手摸摸尼古拉的腋下,不太满意地说:“你比女人还弱,吹个风就烧成这样。”

      “我没发烧。”尼古拉抗议。

      小伙子不理会他,回身用伏特加和红茶冲了杯古怪的饮料,逼着尼古拉喝下了。尼古拉呛得厉害,且因为在异乡独自生病而生出了一丝孤寂感,所以眼角落下了一滴眼泪;可是小伙子虽然很会做活也很会照顾病人,却一点儿也不会体贴人,他伸出粗糙的手用力擦去尼古拉的眼泪,口中说:“多喝几次就不呛了。”

      他的手是那样粗糙,尼古拉吓坏了,拉琴的人手怎么会这样呢,不都应该像古斯塔夫那样细么。小伙子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破毛衣给尼古拉穿上,尼古拉比小伙子骨架小很多,穿着很是滑稽,小伙子看着嘿嘿一笑,将他一把摁倒在床上,转身出了小房间。独自一人呆着,尼古拉这才发觉自己好像真的又生病了,他的身体开始发冷,头再次昏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浑身上下怎么会这样酸疼,头像要裂开一样嗡嗡地响,他又难过又孤独,离家万里,他此刻只想回家。

      昏沉沉的,他感觉到一只手在抚摸他的额头。他迷糊地说:“米迪,我口渴。”

      可是刚喝下水,他就因为恶心而尽数吐了出来。浑身上下像打了石膏一样难受,他感觉一双有力地手替他脱去弄湿了的衣衫,这一定不是米迪温柔细致的手,因为对方在脱袖子的时候差点没把他的胳膊给别断。他听见小伙子中气十足的嗓音问:“你被人打了?”

      尼古拉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疼痛感均来自与教官的搏斗,他无力地点点头。小伙子摸了摸尼古拉的腹部,像见惯了这些事一样说:“那些混蛋。”

      他似乎要起身离开,尼古拉连忙摸黑抓住小伙子的手。小伙子埋头说:“我去多要点伏特加。”

      难道在小伙子的故乡,伏特加能治百病么?尼古拉在心里笑了笑,拍拍自己身旁的空位,示意小伙子陪陪他。小伙子执意要去要伏特加,尼古拉努力拽着他的手,他奋力甩脱,一边离开一边说:“我先去要伏特加啊。”

      尼古拉委屈坏了,气鼓鼓地想这人怎么这么不温柔。小伙子不但动作大而且很重,他咚咚咚地跑着离开,不多时再咚咚咚地跑着回来。进门后他一屁股坐去床边,捞开尼古拉的迷彩背心,拿了块布,倒满伏特加,随后将一堆伏特加尽数贴上了尼古拉的伤口。

      尼古拉只觉天旋地转之间一记闪电劈中自己的腹部,他“啊!”一声剧烈地颤抖起来。小伙子立刻压住他的肩膀将他固定在床上,一边皱着眉头迅速地处理伤口,一边吞口水。但是尼古拉疼得太厉害了,受了那么多次伤,哪一次不是米迪小心翼翼地、吹着吹着的给他上的药?那些药也没有伏特加这么刺激啊!尼古拉气坏了,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委屈过!他开始哭,并且开始蹬腿,又是蹬腿又是攥拳头,好看的脸可怜巴巴地皱在一起。

      小伙子终于不确定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无奈地问:“真有这么痛嘛?”

      尼古拉喘着气瘫在床上,没力气与他争辩。

      小伙子研究了下,再次举起纱布,小心翼翼地挨了挨袒露的伤口,尼古拉身子抖了抖,但没有之前那么痛苦了。小伙子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再次贴上纱布去沾伤口,几下之后,他尝试加大力度,但尼古拉立刻捏紧拳头皱起了眉头,他连忙减小了手下的力气,并问:“这样呢?”

      等彻底处理好伤口,尼古拉已经舒舒服服的睡去了,反而小伙子满头大汗,脸上挂着费解的表情。他无力地打量着沉沉睡去的尼古拉,看着尼古拉的脸,他像着了魔一样痴痴地伸出手,摸上了尼古拉的脸庞,温柔地抚了几下。下午时分尼古拉的烧退了,小伙子趁着这段时间给列车员洗了衣服,又添了几次媒,列车员很喜欢他,给了他一些牛奶和面包,还有果酱和燕麦片。他将面包沾了牛奶喂尼古拉吃,这次他聪明了,沾着牛奶的面包刚送去尼古拉面前,他就主动地将手收了回来,将面包再撕碎了点。

      小伙子应该是洗了手的,但是手依旧粗糙,而且指尖黑黑的。他撕碎了面包心惊胆战地喂尼古拉,可当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头时,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他局促地将手臂僵硬在半空中,想要找叉子喂尼古拉;他正苦恼着,尼古拉适时凑上脑袋,主动吃下了他递来的面包,像小猫叼食一样。尼古拉的嘴唇轻轻吮吸了下小伙子的指尖,小伙子只觉一阵酥麻感觉由指尖直窜到脚尖极头顶,他紧张坏了,当他喂完面包时,他的里衫已经湿透了。

      那天夜里尼古拉睡得很舒服,虽然小伙子的动作依旧粗鲁,但他已经努力温柔了。半夜里,尼古拉正为即将到家而兴奋着,突然听见了隔壁床上的小伙子发出了难过的喘息声。小伙子辗转反侧,难过地喘着,甚至有几声喘息都叫出声了。尼古拉吃力地坐起来,摸黑来到小伙子床边;他左右试探着找小伙子的头或手,然后他接触到了袒露的肌肤,应该是小伙子的腹部或者腰部。

      他这才明白过来对方在做什么,那时两个人都愣了,小伙子像断电一样没了任何动静,尼古拉则傻了眼站在黑暗里,不知道该笑还是该道歉。火车摇摆着,车轮有节奏地响着,小伙子的喘息声突然明显起来,尼古拉听见了被褥的摩擦声,接着是几声像有人掐着小伙子颈子的那种憋屈的嘶吼声。车轮还继续响着,被褥摩擦声消失了,只剩下小伙子急促的喘息声。

      过了会儿,尼古拉坐去小伙子的床头,轻声问他:“我真不明白您,您拉得一手好琴,却又做工人做的事。您到底生长在怎样一个地方?”

      “不劈柴怎么做饭,人不就饿死了?”

      “那您还有时间拉小提琴?”

      “每个人都演奏点乐器吧,放工回家后。”

      “为什么呢?”尼古拉百思不得其解,都快活不下去了,怎么还有闲心拉琴呢。

      “……每次快活不下去时,我就会拉琴。每年冬天最冷的时候,或者负责食物配给的车没有来的时候,大家都开始演奏乐器。”

      “那天气暖和之后呢?”

      “那就忙了,春天要播种,不种地的人要去工厂。一旦有机会屯点儿食物,大家都会拼命干活,那时就没有人拉琴了。只有完全没办法生产食物的日子大家才会拉琴,要不然做什么呢?”

      “你也一样?”

      小伙子摇摇头:“我就是不想干活,但是我父母生病,我必须干三个人的活,不然家里食物不够,虽然它其实永远不够。我恨冬日以外的日子,大家都突然忘记了练习,全部干活去了。听我爸说在外面演奏乐器的人是不用干活的,他们可以用演奏换面包吃,所以我逃了出来。”

      “逃了出来?”尼古拉一愣:“你不是当地教堂的音乐家么?”

      “我从马佳丹的古拉格出来的,这已经是第五次了,之前四次都没有成功,他们把我抓回去,我差点被打死。”

      尼古拉默默地呆在黑暗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很久之后,小伙子嘶哑着嗓音说了句什么,尼古拉忙问:“您说什么,抱歉我没听清。”

      “……借你毛衣用一下可以么。”

      尼古拉脱下了蕾拉为他织打的毛衣,他很清楚小伙子其实要用它做什么,但他一点儿也不生气。他已经不发烧了,于是出了小房间去了列车走廊,看着眼前黑幽幽的连绵山脉。俄罗斯的领土真的很广阔,这么大一片土地,竟要由一个人来管理,谁也不可能顾及方方面面不是么,大家不都该清楚这一点么。他此刻特别思念家,那个有米迪细致伺候着他的家,那个有父亲一手支撑的家,那个有心疼他的母亲和宠溺他的波利斯的、远离一切烦恼的地方。

      然后,他突然想到,那个家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夫人。他不希望那个人在家里,是那个人让家成为了令人逃避的存在。就因为蕾拉,他从此不再是众人宝贝的小少爷了,他不得不肩负起责任;他真想让蕾拉消失,可是这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家成为了复杂的存在,此刻他再次想要逃离了,去法国郊区的某个农场,就带着米迪和波利斯。他要做一辈子的少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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