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5、喜得玉燕轻投怀 ...
-
英祥下午时从书房回来,听见屋子里冰儿絮絮的声音:“……这样穿着挺好。你别怕,我把你当自己孩子看待……”一旁奕霄则拍着小手笑嘻嘻叫嚷:“姐姐陪我玩儿!”
英祥一愣,快步走进屋子,掀开帘子就看见冰儿蹲在地上,帮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整理衣服,小姑娘见有陌生人来了,羞得低下了头,手不停地搓弄着衣服角。英祥不由问:“这是?”
冰儿起身笑道:“今儿花了笔大钱,也没有能给你买衣服。”
“钱是小事,只是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冰儿抚着小姑娘的头顶,叹口气说:“今儿县衙口,王锡候家的一些十二岁以下的男女孩子发官卖,其他都送到乌鲁木齐给驻扎兵丁为奴。这些小孩子,不是进富贵人家为奴婢,就是到窑子里变成贱籍。我手头钱有限,只好拿准备买衣服和日用品的八两银子买了这一个——她差点就被西湖边画舫的老鸨看中买走,那以后不是惨透了?”
小姑娘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听着就不由落下一串串晶莹的泪珠,可这段时间恐惧的折磨,让她连哭出声都不敢。
英祥心里不由一阵悲酸,蹲下身子看看那小姑娘,她浑身轻轻地战栗,长得虽然一般,眼神倒有一股清气,见男主人在看自己,忍着悲伤半蹲身子行了一礼,颤巍巍道:“老爷好!”英祥点点头,柔声道:“在这里,和自己家一样。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小声道:“我姓王,小名可心。”
冰儿把英祥支出去,为可心好好洗了个澡,等英祥再看到她,小姑娘灰扑扑的头发和脸蛋已经洗得黑的黑,白的白了。厨下开出晚饭,可心瞥瞥这个,瞟瞟那个,站在桌子下不动。冰儿笑道:“不是说和自己家一样吗?一起吃饭吧。”
可心细声细气道:“我怎么敢和老爷、太太、少爷一起吃饭?”
冰儿“噗嗤”一笑:“别用这些称呼,什么老爷太太的!我们又不是大户人家,要么你就按着学生们的称呼,叫他先生,叫我师母,奕霄就是你的弟弟,你平常陪他玩耍,也省得我天天看着他不能歇劲儿。”招招手让可心坐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为她盛了满满一碗饭,又夹菜夹得几乎要冒尖,说:“我们家未必比你们王家富有。不过你家遇到灾祸,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总之一条,你只要乖乖的,我们就把你当女儿看,绝不让你再受伤害!”
可心懂事地点点头,眼泪扑簌簌落,拿起筷子慢慢吃饭。英祥看这小女孩教养极好,却横遭这样的灾难,一日之间家破人亡,真是人间至惨的祸事!
王可心成了家里的新成员,大家并没有把她当做丫鬟看待,给她单独收拾了房间,也和大伙儿一个桌子上吃饭。她却很是懂事勤劳,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抢着洗衣做饭、照顾奕霄。然后也不多言语,静静地呆在角落里,见有什么事情就上去抢着做。
冰儿背后叹息说:“这样好的孩子!可惜我们现在不富裕,不然我恨不得从官媒那里把王家的那些孩子们都买下来。你知道的,男孩子还好,女孩子进了窑子,一辈子就毁了,就算是进了人家当丫鬟、当小妾,也永远不得自在。”
英祥陪着叹息:“可不是!犯了错、惹了祸,本人受罪遭殃倒也罢了,家里人不都是无辜的?却一道受这样惨烈的责罚。这就是株连!”
大约上苍总是要报答好心肠的人,自收养可心后没多久的一个早晨,冰儿正在屋檐下看一双燕子翩翩回巢,突然她闻到厨下的油烟味,心中突然一阵恶心,飞奔到院子外的灌木丛中呕吐了一阵。虽然难受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掐指一算日子,恰恰刚过月信的时间。望着那对燕子在梁间绕飞,迎着阳光洒着的点点金色,翩然而又自在的样子,她心情不由大好。可心从屋里端了一杯水,怯生生道:“师母,身体不好么?姆妈说,呕吐了用茶水漱漱口,嘴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冰儿含着笑接过水杯漱了口,问可心道:“你又要当姐姐了,好不好?”
可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好!”她毕竟不是幼儿了,不一会儿就明白了原委,恰见奕霄骑着竹马在院子里转圈圈,忙招手让他过来,笑道:“霄儿要当哥哥了!”
三岁多的小奕霄还不懂得当哥哥意味着什么。不过在可心的教导下,他渐渐变得沉静踏实多了,常常流露出“哥哥”的气度来,就算是腻在母亲怀里,也会小心翼翼地避免压到冰儿尚且平平的小腹,或者对着母亲的肚子说话:“妹妹你要乖!娘被你弄得吃不好,老是吐,你这样怎么行呢?出来我会打你屁屁哦!”
可心跟着冰儿一起笑,她十足年龄才八岁,可显得成熟得多,自打冰儿有娠,她在家里更是抢着干活儿,冰儿忍不住对她说:“歇歇吧!我平常干不完的事,也就丢在那儿罢了。你还是个孩子,别把自己弄累坏了!”
可心憨憨笑道:“我不累!家里活儿哪里累得坏人?”
冰儿想着这个小姑娘原本大约也是读书人家的娇姑娘,心里怜她,听她又如小雀般用带着稚声、却很成熟的语气说:“师母现在容易呕吐恶心,最要休息养胎、别劳累。”冰儿“噗嗤”一笑,戳戳她额头问:“你倒和小大人似的,什么都懂!”
可心一本正经说:“是真的!我姆妈生我弟弟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她说到自己母亲和弟弟,突然红了眼圈。冰儿忙把她拉到怀里来抚着她的头顶,感觉小人儿在她怀里颤抖了一会儿,带着哭腔说:“姆妈和弟弟去了乌鲁木齐。听说,那里很冷、很苦、很荒凉……不知道姆妈和弟弟现在过得好不好?……”
冰儿摸着那颤抖的小脑袋,想起自己曾经在尚阳堡时的点滴,竟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早熟懂事的女孩子。
*****************************************************************************
转眼到了深秋,仍然是中午时分,冰儿顺利地产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生孩子头一个艰难,后面是越来越顺当,而折腾得母亲呕吐了三个多月的这个小丫头,身体健康,面貌更是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刚刚满月就成了邻里们看稀奇的主角。她的哭声也异常嘹亮,吃奶也异常勇猛,脾气也异常坏。比如吃奶过程中,若有什么事情干扰了她,那她必然是吐掉奶_头,愤恨地哇哇大哭一番,才重新拱进母亲怀里,扳本儿似的猛吃一通才肯罢休。
英祥为女儿想名字,花的时间最长,冰儿都嗔怪他:“说起来天天想要儿子承你家的香烟血统,真的生了个女儿,反而乐傻了一般!”
英祥捧着明珠般捧着他胖嘟嘟的小女儿,看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就是看不够!直到小女儿又“哇”地一声高亢地抗议,才慌忙把这个仿佛总也吃不饱的小东西重新塞回母亲的怀里继续用餐。英祥凑过去继续看着女儿吃奶的勇猛模样,笑着说:“你知道么,今天就有人想跟咱女儿结亲了!”
冰儿边喂孩子边瞪大眼睛:“他疯了吧?才多大一个奶娃娃!”
英祥笑道:“可不是!都说咱们闺女长得跟仙女儿似的,一家有女百家求,都想娶个天仙回家去。”
冰儿嗤之以鼻:“想得美!我女儿是天仙,怎么配他们这些凡夫俗子?”
“所以了,”英祥道,“我不忙着起名字,人家也不好跟我换庚帖,不是吗?”
话虽这么说,女儿的名字还是要想的。英祥最终拣定了一个“雯”字,说:“云成章之谓雯。女儿生的时候万里晴空,淡云舒卷,可惜你没有看见。我愿她如云般自由惬意,不受凡俗的拘束。”冰儿道:“男孩子还好不受拘束,这年头,女孩子不受拘束,岂不是嫁不出去了?”
英祥笑道:“你看咱们女儿将来嫁不嫁得出去!”
冰儿白了他一眼道:“你女儿就是最好的!若是给你宠得嫁不出去,我只找你算账!”
英祥趁没人看见,凑上去还和以前似的在冰儿脸上偷偷香了一口,笑道:“就你这样儿的也嫁出去了,咱们女儿总不会比你还散漫不滞吧?”当然,这话挨了狠狠一啐,冰儿骂道:“没良心的!有了女儿——忘了老婆!”
英祥每次把她逗生气,心里都有满足感,因而虽然挨了骂还是乐陶陶的。一家五口人其乐融融吃了饭,英祥道:“邵则正终于开了窍,这次花了大血本,找了他关系还好的一个同年友人打招呼,终于在余杭选了知县。可惜的是这些年还停留在知县的品级上,他上了四十,以后再大升迁也难。”过了一会儿又说:“卢宝润又中了进士,大约年后引见后就要委派到哪里做官了。”
看来也不尽是好人才有官做、有福享。冰儿叹息一口说:“好在选官都不在本省,卢宝润与我们八竿子打不着,也好的。就怕他回乡省亲,搞什么幺蛾子出来。”
她这话一语成谶。
这年冬天,春风得意的卢宝润回到浙江,除了回家祭祖之外,余外的时间都用在和浙江各路官员的交际逢迎上。卢家连续几代都在官场,师房同年多到数不清,他们又擅长相互勾连,因而虽然没有选官,倒比邵则正这个做了十几年州县的芝麻官还要混得红火吃得开。他到兰溪得知英祥一家已经随着邵则正搬到了杭州,心里痒痒,便趁着自己也到杭州送节礼的时分,多方打听,竟找上门来。
“哟,有一阵不见,你们俩的日子真当刮目相看啊!”
英祥在书室见到卢宝润这张脸,心就一拎,早早地让学生们都下了课,抱着奕霄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卢三爷,听闻您高中了,恭喜啊。不知道今天有何贵干?”
卢宝润像在自己家里一般随意地在书室中散了散,笑眯眯道:“怪不得漂亮小娘都喜欢你,果然还有点品位!”扭头挑衅道:“周知县都给你搞倒了,你能耐不小啊!”
英祥越加厌恶,冷笑道:“我没什么能耐,多行不义必自毙,天道有常而已。”
卢宝润眯了眯眼睛,掸了掸摹本缎衣服上似有若无的灰尘,做作了一番才说:“不过我不是周祁。你这样子,倒让我来了兴趣,越是烦难的女人,我越想得到手,你信不信?”
“我信。”英祥抱着奕霄打开了门,做了个“请出去”的姿势,“不过想是一码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码事。你信不信?”
卢宝润无言以对,唯剩冷笑,临出门时恰见冰儿抱着不满百日的小奕雯从外面买东西回来,与以前穷困时比,那张脸庞越加白皙润泽,透着健康的红光,生完三个孩子的腰身依然苗条而不乏刚健,虽然几无饰物,但一领胭脂色带帽斗篷衬得人物如画中走出来一般。卢宝润不由看呆了,半晌涎着脸上前打躬道:“弟妹如今越发比以前出落得好了!”又凑过脑袋,想去逗粉琢玉雕一般的小奕雯。
没想到最凶的却是还不到三个月的奕雯了,小手“啪”地一声脆响,结结实实给了卢宝润一记耳光,随即怒目而对,嘴里依依呀呀不知道在说什么。原本见到卢宝润有些火气的冰儿,倒被女儿逗得一笑,见卢宝润又窘又气,又不好对小孩子发火撒气的背晦模样,慢悠悠笑道:“哟,这孩子!真是不懂事!见面就把贵客给打了!回头我好好说她!”
卢宝润见她忍俊不禁都不掩饰的样子,也拿这泼悍妇人没有办法,干干笑道:“不必了,我才不和奶娃子计较。不过,小时候一看,到老一半,这娃娃长得好虽好,将来必不是个省心的!”
“省不省心,不劳您费心!就像您屋里妻妾成群,却没有生儿子,也不关我的事一样!”冰儿故意绕开他,站到英祥身后,两个人各抱一个漂亮的孩子,就跟年画上团团福气的人家一样,挑不出一点不合拍的缝隙来。卢宝润竟不知何由有些自卑的意思,强笑着说了好几声“好得很!”才拱拱手“后会有期了!”
*******************************************************************************
过年各衙门封印,年后解封,官员们又浪荡了半个月,直到过了正月才开始正常的干活儿。刚刚在余杭县衙挂了牌子的邵则正,这日下了衙门,都不及换便服,心急火燎到六房里英祥帮他缮写文章的小书房里找人。一进门,先把周遭的书吏们赶到门外头,自己好好地关防了内外都无闲人了,这才跺着脚对英祥道:“卢宝润着实可恶!”
“东翁,怎么了?”
邵则正一脸怒气:“他不知通了谁的路子,搭上了学政,吃了两顿花酒,把你告了!”
英祥又惊又怒,问道:“他告我做什么?我又落了他什么把柄?”
邵则正又是跺跺脚:“怪我不好!当时为你参加童生试办冒籍的事情,用人不密,卢宝润抓着这条不放,硬说你是贱籍冒充,不光要革去廪生,还要问你冒籍之罪!”他痛心疾首,连连敲自己的脑袋:“我大意了!大意了!”
英祥虽则胸中怒火直往天灵盖上冲,但见邵则正这个样子又于心不忍,反过来劝慰他说:“东翁,莫急!革去廪生事小,问罪冒籍怕会牵连东翁。不过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绝无仅有的,卢宝润居然能说得动学政?”
想一想他其实已经明白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卢宝润想往他身上栽罪,多的是法子。革廪还是小的,冒籍的罪就可轻可重了,更怕的是他万一拿自己平日和别人的诗词唱和挑刺,自己不要落得和王锡候、徐述夔他们一个下场!他不由倒抽一口气,见邵则正极度为难的样子,知道他这次选官极其不易,走了多少门路、通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银两,才求得了上宪的一封说好话的“八行”,如今大约也要败坏在自己身上。英祥骨子里有北方人的豪迈气,笑一笑道:“他是和我死磕上了!东翁放心,他想作弄的是我,东翁不要插手,他亦不会故意招惹在位的官员。”
英祥思忖了一会儿,也没有想到什么合适的法子,索性放宽愁怀哂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这里先辞别东翁一段时间,等事情有了分晓再说。绝不敢再尸位素餐,耽误东翁的前程。”他边说边着手收拾桌上的东西,把那些文稿一一交付清楚。
邵则正在官场蹭蹬了这么多年,也着实有些懦弱,此刻心里着急、怜惜,却不敢明着和卢宝润、及他背后的势力硬拼,也只好挥泪相送,握着英祥的手道:“甭管怎么,我会尽力帮你!”
英祥淡淡笑道:“东翁恩情,英祥永志不忘!若是我真有被卢宝润逼到极处的那一天,我个人生死是小,妻子儿女望东翁善加保全。他们……他们自有求生的办法,只是不到山穷水尽时不会去走罢了。若是到了那一天,只求东翁稍加援手,便是英祥一家的活路!”
“希麟!何至于此!”邵则正几乎要落泪,紧紧握着英祥的手不肯放,“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承东翁吉言!”英祥的表情仍然云淡风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如今看得多,看得透,也自然看得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