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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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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经上
茂陵刻经处坐落在建康市延寿街的小巷子里,谢篆的车开不进去,只好把车停在路口,步行进去。
一进巷子,就先看见旁边黑瓦白墙伸出来的一枝桃花,此时正是三月阳春,草长莺飞的好时节,清风吹我衣,也摇曳得桃花轻颤。
谢篆推开石门的木栅,老旧得吱吱呀呀直响,门内草茵碧绿得近乎无情,只是冷冷地一片,院子角落的桃树正盛,正中央一条笔直大路。顺着路走下去,绕过前院,然后是一排矮屋,屋内传来机器的轰鸣和书纸页的沙沙声,室外无人,只听得一两声鸟啼。
再往后走,愈加幽静,依旧有草坪,一栋月白墙、黛黑瓦的二层小楼伫立在面前,不远处一个藤萝架,一眼望去,只见竹木葱茏可喜,却簌簌地在风中透出点儿凄然之色。这里与世隔绝,连丝毫人声都听不见,只有侧耳凝神倾听的时候才听得到隐约风吟。
茂陵刻经处,地处江南第一大都市建康的市中心,但却闹中取静,坐落在这样一个几乎不为人所知的地方,甚至有很多建康本地人都不知道有这样的所在。谢篆小时候曾经路过这里,那时候留在他印象里的,只是一片断井颓垣。后来谢篆并未主动来过这里,一来是少年负笈远行,而后学成归来,在建康大学教授魏晋文学,又一直疲于出成果评职称涨工资和同事勾心斗角,待到一切稳定,他也终于成为他人眼中事业有成的高级知识分子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现在的自己离原来的自己已经很远了。
除却自己所教授的、自己所研究的,已经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踏出第一步的起点在哪里。不过,他现在生活富裕,工作顺利,在界内小有名气,并且,他还很年轻。
建康大学最年轻的副教授,只有二十九岁,大好年纪,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少年岐嶷,既长,学有所成,再加上倜傥峻拔,可谓芝兰玉树由天赋,只有让人欣羡嫉妒的份。不过这人并非善类,除了学术造假不干,其他的事,诸如出版恶俗畅销书、贿赂编辑、去各个大学走穴讲狗屁不通的讲座、收取学生孝敬等等,无恶不作,甚至去年为了在补考费中抽分红而挂掉本科三分之二的学生,直弄得落霞与哀嚎齐飞,秋水共涕泪一色。
而谢篆却捞得不亦乐乎,此人曾放言:除却工作,我最爱钱。
一边的女同事陆莲子冷冷曰:你爱工作也是因为能赚钱!你这般教授古文的岂不是都应该像杜诵那般清高自许视金钱如粪土的么?真不知你如何做得?!
另一同事张闲饮笑曰:此人可谓当代王戎也,聚敛无度。
谢篆挥手大笑:非也非也!王戎算甚?我要做也是当代西门庆,赚钱还不是为了花的么?光攒着有甚么意思?锦衣华服、美人美食、香车宝马,才让人有生于世间的快乐。
于是谢教授身体力行,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捞钱的机会,无论大钱小钱、黑钱白钱,只要能赚,一定要到手才肯罢休。此人并非少时穷困,但天性使之然也,而且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谢教授只是无聊而已。
于是无聊的谢教授在为他的研究生们布置下新论文之后,在千篇一律的抱怨声中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谢教授前阵子接了家著名杂志社的稿,要为茂陵刻经处作一篇专访,而且要又追思又感慨,又伤怀又悲叹,全文要充斥着小资产阶级的矫情和做作,因为是给那些办公室坐絮了的金领白领们看,所以文笔要清新,格调要淡雅,总之一句话,要具备把人写吐了和看吐了的双重功能。
当初谢篆并不想接这篇稿,手头上还有好几个出版社的邀约,但是不知为何,脑海中蹦出来童年时对于茂陵刻经处那吉光片羽的记忆,不禁突然想去那里看看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于是谢篆接受了这个约稿。
轻轻敲了敲经版楼的木门,没人应,门是虚掩着的,谢篆推门走进去。一时间眼睛适应不了室内昏暗的光线,眯了一会儿,才问道:“请问……有人吗?”
话音未落,屋里就霹哩乓啷一阵乱响。
待到视线渐渐恢复清晰,谢篆看清了,在室内高及屋顶的一排木架子后面,急匆匆转出一个人来,还带着刚才的狼狈:“请问您找谁?”
有点儿喘,但语调不高,口气温软,和悦宜人。说话的是个青年,二十多岁,中等个子,穿一件咖啡色线织V领背心,里面是一件米白衬衣,袖子高高挽起来,露出一截小臂,在暗处微微泛着珠圆玉润的光辉,手里捧着一块黑沉沉的木雕经版,衬得手指如玉节。青年淡眉细目,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表情略微惊愕,但目光沉凝。站在那里,和周围突兀的黑暗有一丝奇异的违和感。
谢篆愣了一下,心里一沉,只觉得这人是从古旧的时光中走出来,挟着松风竹吟,流水细细,又仿佛是月映万川,夜空如碧,光影陆离,澄澈见底。
谢篆定了定神,才语气舒缓地说:“您好。请问徐主任在不在?我是建康大学的谢篆,约好今日来拜访她。”
那青年微微一笑:“真是不好意思,徐主任今天刚好有事外出,您若是有事,可容我代为转达?”
谢篆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不必不必,请你带我参观一下这里就好。”
待说明来意,那青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啊,原来这样。也好。”说着就转过身,开始兀自介绍起经版楼的历史和收藏来。
谢篆走在他身后,听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话,有点出神。他咬字清晰,但却有意味不明的柔软,提到这些经版的历史和出处的时候,都仿佛带着情意:“这一十八块佛像木刻板刻的是成佛故事,当时的师傅们并未用底稿,而是直接用刀刻在板上,刀随心至,全凭当时发挥,因而也显得分外珍贵。可惜现在那些师傅们已经作古,这门技术已经失传了。”
一边说,一边轻抚雕版上流畅如水起伏不定的花纹,乌沉沉的版面衬得手指白晃晃刺眼,谢篆转移视线,突然发现,从背影看过去,这人微有点儿柳肩,因而就显得分外瘦削,竟然现出不胜之态。
那个青年走在前面,絮絮地说着,听得出来,他口齿清晰,思维敏捷,记忆绝佳,但谢篆就是难以专注下来。他跟着他走在狭窄的过道里,澄澈淡白的晨光从窗棂一道道洒落进来,穿梭在一排排高大的木架子之间,可见尘埃的颗粒在空中缓缓沉浮。触目所及,全是清一色的被墨浸透了的黑木版,标着序号,就这样静静挨挤着伫立在那里,仿佛千百年前就已经在那里,千百年后亦然。
这样安静,天地间只剩下这个青年的话音,字字落地有声,清越悦耳。谢篆恍惚地想,如果下一刻是世界末日,时间停滞在这一刻亦未尝不可。这里恒温恒湿避光通风,久了让人昏昏欲睡,谢篆闭上眼睛,突然放松下来。
出了经版楼,两人左转几间瓦房,青年站在一张古旧斑驳的红漆小桌边,拧亮台灯,放下怀中一直抱着的经版,转过身笑道:“这是补版的地方。”
见到青年执起刻刀,谢篆微笑:“你在这里工作几年了?”
青年偏过头想了想:“大概两年了,不过我只是初学而已,学成这门技术,大概还需要七八年。很多人耐不住寂寞,来来去去走了几批。”他娴熟地将木片填到残板上,垫上宣纸,轻轻捶打,直到木片完全和残版契合,然后顺着木片上一早描好的字样一笔一笔刻起来,刻刀在手上竟然灵巧异常。谢篆想,若是这样的人适合生在古时——手持刀笔,竟依然风姿特秀。
青年很快补好了版,将它交给一边等待的老师傅,然后走出瓦房,穿过一道小径,小径两边是竹林,连空气中都透着微涩的清香,沁人心脾。继续走,竟然到了之前谢篆曾到过的印刷处,青年和里面的工人们笑着打招呼,然后坐在一张工作台边,在一张版上刷墨、覆纸,揭起来举着对谢篆说:“你看,这墨还是以前的松烟墨,因而色泽百年不褪,像这样印出来,天头两寸地头一寸。”然后起身,又走到装订齐栏的女工身边说:“你看,最后就是穿好纸捻和走线,这些你比我懂的。”
谢篆点点头,接过青年递过来的一本装订好的书,是薄薄的一本《阿弥陀经》,谢篆翻开书,字体是娟秀的柳体,看得极为舒服。
“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七重栏椐,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又舍利弗。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雨天曼陀罗华。其土众生,常以清旦,各以衣盛众妙华,供养他方十万亿佛,即以食时,还到本国,饭食经行。”
谢篆虽然看过很多遍《阿弥陀经》,同时也听别人诵过很多遍,但是却从没有今天现在这样的感觉。沉静安宁,而又温暖祥和,仿佛在这一刻才感受到佛国净土,花雨漫天,五色祥光普照,迦陵频伽的欢唱响彻天地。
他静静站在这里阅读这段,心中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随着他轻轻念着:“昼夜六时,雨天曼陀罗华……”这是谁的声音?
是旁边的青年的。
那个青年只是站在谢篆旁边,并未开口。是谢篆心生此想。那个青年如果诵读这段,一定就是这样的。
谢篆轻轻阖上书,交还到青年手里,青年冲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小心地将书放回一摞当中。印刷装订处弥漫着松烟清香,纸页拂过经版的沙沙声,隔壁机器的轰鸣,窗外竹子摇曳凌乱的光影,身边静默的青年。
谢篆心情愉悦至极。直到走出大门时依旧,他站在停在巷口的车边,一手扶着车门,倚靠在车上,伸出手来笑:“还没请教贵姓。”
那青年顿时涨红了脸,仓促支吾,狼狈不已地和他握手:“免贵,姓苏,我是经版楼的管理员苏白。”
谢篆再度微笑着打量他,白皙秀颀,衣着极其朴素,左腕上一块老式手表,右手插在兜里,大拇指在慢慢摩挲边沿。
他在紧张。为什么?
谢篆再度谢过,与他道别,上车,发动,走人。
苏白依旧在那里站着,良久才缓缓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