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雁》闻尔

1、第一章

　　人间三月，草长莺飞，江南柳色青青矣。

　　这是一个雨天。
　　河道上缓缓行来一只乌篷船，饱经风雨的蓬头破败不堪，黑乎乎的泥块黏住了竹片制的蓬顶，水珠从顶上顺着纹路滚下，淌到舱内时便已成了浓稠的泥浆。
　　船头站了一个人，白衣书生，瘦骨嶙峋，手中握着一柄油纸伞，却并不撑开，呆呆伫立细雨中，衣衫湿了一身。
　　他凝目前方，视线尽头的山水在烟雨中飘渺成苍茫的一线。

　　船尾撑船的老人家早早披上了蓑衣，看他如此峭立一路，不忍劝道：“年轻人唉，有什么伤心事也且搁下吧，这雨淋不得，湿气重，淋了要害病咧！”
　　那瘦人身形微颤，眼睫抬了抬，却一动不动，轻声回道：“多谢关心，这点雨小生还受得起。”
　　他的声音轻如飘絮，坚定的意味却丝毫不曾因此衰减。老人家悠悠叹了口气，看着撑杆下划破的碧波，水面上雨滴轻点，密集的响声宛如一曲琵琶急语。

　　不知过了多久，船拐过最后一道弯，雨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书生看着两岸黑瓦白墙的低矮房屋，嘴角似有若无的轻轻扬了扬，只是那笑意还来不及透向眼底，便转瞬湮没。
　　老人家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在一脉绵延的朴素砖房当中，格格不入地跳入一片飞檐屋宇。朱红高墙，琉璃砖瓦，院里一座小楼越过墙透出半张脸来，雕梁画栋、精致无匹，那是江南最富有的一户人家。
　　老人捋着胡须微微一笑，声音徐徐送来：“当年第一任苏州太守治水有方，皇上特意赏赐了他这么座宅邸。原本修建时倒没这么气派，不想这些年代代传下来，修了又修，已经改成了这般模样。”
　　“难不成老人家未曾见过它重修后的模样？”书生转过身，淡淡问了一句。
　　“是啊，我已经三十多年没来过这里了。”老人扬眉一笑，笑里依稀有些沧海桑田的意味：“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末了又呵呵两声，缓缓道：“我妻子去世后，我便再也没来过这里了。昨日不过看你形容憔悴，思及当年的自己，这才自愿送行一程。”
　　书生一怔，半晌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多谢老人家，小生此行也是为了拙荆而来。”
　　“哦？她人在哪里？”
　　“……便在这太守府内。”书生又将目光投向了一侧的房屋，负手长叹：“实不相瞒，她其实并未与我成亲，反倒是在三年前嫁与了苏州太守。”
　　“她既已出嫁，你又何故相隔多年再追随至此？”老人家历经风霜的眼底有着轻微的叹息。
　　书生低头苦笑，瘦削的手紧紧攥着伞柄：“我与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本早已订下娃娃亲，奈何她长到十六岁的时候无意被路过的太守一眼相中，逼着嫁了过去。”他的手指在伞上轻轻摩挲：“她临行前在自家后院植了一株梧桐，说是等那树长到如我一般高，便会回来。”
　　“我自然是知道她那是虚言，却也愿意相信，苦苦盼了三年……如今树早已比我高大许多，她却仍然不见踪影，生死无讯。”
　　“那么你如今为何而来？”老人家幽幽问。
　　“我为见她而来。”书生扬起脸，目光清澈坚定，片刻前的软弱痛楚宛如江南的烟雨在日光下渺无踪影：“我为带她归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