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忘多情》小三儿

80、八十

　　龙宿咬着唇，蹙眉眼睁睁盯着那只小动物，他抓着膝盖的手在微微颤抖。
　　剑子将小山猫翻过来，翻过去，又拎起来晃了晃，山猫尾巴终于抗议似的摆了两下，随后就在剑子手上做挣扎。
　　“切，装死。”剑子将小山猫放回巢穴里，站起来拍拍手，“走吧，我们去找别的。”
　　龙宿好像还没回过神，露出有点呆的神情，剑子朝他头上一拍：“没死，过几个月就和它爹娘一样大了。”
　　他见龙宿还蹲着不动，就去拉起他，踩着树林里杂草落叶和小石子一直走到林外。
　　眼前豁然开朗，郁葱的山色婆娑的树影都倒映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里。
　　龙宿仿佛被吸引住了，不断的往前走。剑子看他踏进水中湿了鞋尖还无知无觉的样子，一把拽住道：“你想投湖自尽啊。”
　　龙宿愣了下，慢慢转头看他说：“不。”
　　“那就退回来。”剑子拉他后退了几步，龙宿这才低头看见浸了水的鞋，丁香色的缎面上像晕开一朵雪青的花。
　　剑子说：“刚才跑热了，正好到湖里洗个澡泡泡”。
　　他解开发髻抓了抓头发，又开解外衣上系带，龙宿按着他：“才出了汗沾冷水，会生病的。”
　　“不怕，我身体好得很。”
　　“不行。”龙宿执意阻止他，眉头微微皱着，嘴唇微微嘟起来，一脸坚决。
　　剑子偏头看他：“好吧，我不洗澡，洗个脸行吧。”
　　大概龙宿觉得这个危害不大，就放开手。剑子蹲湖边掬水泼脸上，搓了搓，甩水站起来。
　　他衣衫松垮垮敞着，头发、袖袂和半长外衣下摆都被轻巧山风吹得飘荡。
　　忽然龙宿问他：“汝什么时候会成仙？”
　　“啊？”剑子侧过头，脸上挂着的水珠被天光照耀得晶莹透彻，更将剑子圆润的面庞笼在一种朦胧飘渺的氛围里。
　　剑子转了下眼，说：“是啊，我要做仙人，咻的一下就飞走了不回来了，再也不用担心被师父打屁股了——嗯，做仙人很好。”
　　他满心欢喜似的，龙宿看他的眼神渐渐流露出惊恐意味，声音里都是抑不住的颤抖：“汝，汝要走？”
　　剑子依旧无知无觉地说：“是啊，仙人都是活在天上的。”
　　龙宿不说话，两只手绞着他藕荷色绣桃红纹样的袖口，神情渐渐显出焦虑来。
　　他心里有点憋闷，像压了块石头，他张嘴深深吸气，想要赶走这种没有经历过的令他害怕的感觉，但它却盘踞着生长着。
　　剑子望了会儿天，感觉背后那人气息不太对劲，越来越清晰的像是喘症发作时急促的呼吸，他转身就见龙宿一下下颤抖着，漂亮的眼睛里不断溢出晶亮泪水，啪嗒啪嗒滴落到前襟上。
　　“诶，你怎么了？”剑子惊异的，扶着龙宿肩头摇晃他，“喂，说话呀。”
　　龙宿的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又像哪里都不是落点，剑子有些慌张道：“我刚才说着玩的，像我这样散漫不知进取的人，怎么可能做仙人？！”
　　他学着师姑哄师弟的样子张臂抱住龙宿，轻轻拍抚他的背说：“开玩笑而已嘛，不要当真啦，我发誓，一辈子都陪你好不好？别哭了，一会儿回去我又会被打屁股的。”
　　龙宿抽了几下鼻子，呼吸渐渐平顺，下巴枕在剑子肩弯上，小声的怯怯的，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剑子拍拍他，“快把眼泪擦了，男子汉怎么能随便哭。”
　　龙宿埋头蹭了蹭，剑子笑道：“你倒是会找地方。”
　　过了会儿剑子稍离开些，看见龙宿仿佛满脸疲倦神情，眼皮耷着几乎要全闭上。
　　“你不会是想睡觉了？”
　　龙宿强打精神望他一眼，可是目光都迷糊起来了，剑子叹口气，背转身弯下腰，拍他胳膊说：“上来吧，我背你。”
　　少年剑子的肩背还显得单薄，但背上的龙宿似乎更瘦弱，剑子说：“你比前院里看门的狗还轻。手抱紧了啊，掉下去我可不扶你。”
　　剑子一路背他进到师父房间。
　　宗主正和龙首坐在罗汉床上对弈。他师父一条腿盘曲着一条腿竖立着，胳膊搭在竖起的膝上，另一只手抓耳挠腮。人家师尊却身姿端正气定神闲，唇角啜着温雅的笑意。
　　龙首转眼望着剑子，见到他背着龙宿，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剑子无辜解释道：“睡着了。”
　　龙首抬手示意他过来，剑子在床边背身站定，龙首接下龙宿，剑子摸头叫声疼，原来是龙宿紧抓着他一缕头发，龙首柔声唤他：“龙宿，放开手，将人家扯疼了。”
　　龙宿在睡梦里抿了抿唇，龙首握他手一点点松开，又半搂着拂他脸上发丝。
　　“他哭过？”
　　剑子转着肩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宗主拍大腿喝他：“龙宿是儒门少主，能让你像对师兄弟一样吓唬吗？”
　　“我只不过开玩笑，正常人都该知道不可能的吧。”
　　宗主捏枚棋子，倏然飞弹出去击中剑子右肩，剑子捂着肩“哎哟”一声叫，
　　龙首抬眼道：“玩笑而已，无伤大雅。”他理了理龙宿外袍，接道，“只是他身体不太好，尤其情绪经不得波动，小玩笑尚可，开大些就不好了。”
　　“哦。”剑子揉肩说，“我以后会注意。”
　　宗主开口叫剑子去里屋拿床被子，又转向龙首：“没什么问题吧？”
　　龙首摇头：“以前若是这样，体内精气逆堵，吾要为其调息数时辰，今次却能自行平复，实在意外。”
　　宗主想了想，道：“剑子这孩子，平日是调皮捣蛋了点，但性格人品都和我一样的好，你可以放心。”
　　“汝的人品？”龙首轻笑。
　　剑子抱了被卷出来，被卷极大，他拼命扭着脖子才能露出半张脸。宗主瞪他：“床脚不是有床小点的被子，你怎么抱这床？”
　　“它在外面，小的还要爬到床上去，上次你不是不准我再上你的床吗。”
　　宗主横他一眼：“拿过来。”
　　龙首已将龙宿安置在内侧，宗主递给他午休用的药枕，又拉开被子帮他盖在龙宿身上。
　　他们做这些的时候，剑子偷偷摸旁边小几上接待龙首的果子，宗住转头喊他时，他急忙背手，嘴里塞得鼓鼓的。
　　宗主无力扶了下额头，嘀咕道：“丢脸。”
　　龙首却倒了杯茶推给剑子：“慢慢咽，小心噎着。”
　　剑子含糊说还是龙首心肠好，一面嚼着嘴里果子吞下去。
　　龙首低头看了眼龙宿，略思忖。
　　宗主为体现自己也有好心，拉过剑子没轻没重的给他擦嘴，反擦得剑子嗷嗷叫。
　　蓦然龙首开口道：“碍着身份缘故，龙宿在儒门中没有同龄相伴，剑子，汝愿意与他结为一生挚友吗？”
　　剑子好容易逃脱师父魔爪，点头道：“愿意啊。”
　　“这可是要直到生命完结，不论中途如何变故，必须信任，不离弃。”
　　剑子还是点头：“没问题。虽然有时候猜不到他想什么，但是，挺好玩的。”
　　宗主眉头一皱：“好玩？”
　　“不是当游戏那种玩，嗯——”剑子绞尽脑汁想形容，“和师兄弟们在一起时不太一样的，唔，怎么说……他长这么漂亮，懂很多事，又不懂很多事，感觉——”
　　他神情有些焦急，龙首闭眼笑了一下：“那么从今日起，汝便与他结下俗缘吧。”
　　又转头望向宗主：“吾以龙主之身份，于此刻，订立契约。”
　　宗主以难得一见的正经面貌，盘腿端坐，朝龙首点了个头。
　　剑子没明白其中意义，只有点被卖身的感觉，“俗缘”什么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也没人给他解释。
　　大概就是在红尘中当朋友一辈子吧。他又偷了个果子藏在袖里想。
　　当然后来并不单是朋友这么简单。
　　至于对所谓的“契约”理解，更是数百年以后。
　　经历种种事故变化，龙宿再回儒门天下主持大局，肃清内乱，率部众抗击败血异邪与魔界联军，默许教母以苦境儒门名义协助公法庭，夜重生败后令儒门天下暂缓中原事务，暗里与玄宗和万圣岩合作，密切关注魔界动静。
　　此后六祸苍龙得寂寞侯之助创建紫耀天朝，以武力统合中原势力，一时威震四方，但天朝权集一人，施以绝对天下禁武的高压手段，最终惹来苦境各大派门的反抗和动荡，祸皇陨于苍云山铡龑战役，寂寞侯亦随后身亡。
　　“因为他们违背了契约。”龙宿解释道。
　　剑子惊奇问：“什么契约？”
　　“寂寞侯原为蓬莱白麒麟，六祸苍龙为建霸业特向天龙求麒麟以为辅助，睚眦族族长便令他与白麒麟定下契约，“一生不可失信不可离弃，需仁德治天下”。然则六祸苍龙后来所作所为不仅违背仁德，且刻意隐瞒自己已有妻室的事实而与寂寞侯结缘，导致寂寞侯破坏‘不可离弃’誓约，暗助苦境正道铡龑。双方都彻底背信，契约破，若无烛龙之箭，寂寞侯亦将遭受天火焚心而亡。”
　　龙宿很少讲故事，剑子曾听他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要算是药师慕少艾与朱痕染迹之间的往事。剑子知道龙宿与慕少艾有交情，但不知道他们的交情深到可以谈古，听完之后内心讶异非常，更加肯定自己在药师面前的一言一行都传回了龙宿耳朵里。
　　当下，剑子更好奇的是，作为契约的另一方，六祸苍龙为什么还活着？
　　“他原是蓬莱岛上仙童，修得两重魂体，祸皇为其一，再出者便是其二。”
　　龙宿低头又翻阅起手中公文，剑子端了张墩子靠桌案边放，很殷勤的为龙宿研磨，龙宿道声多谢，剑子微笑道：“不用客气。”
　　一时两厢无语，剑子默默想，真亏得当年佛剑提醒让我悬崖勒马，否则恐怕不止天火焚心啊……
　　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讲，龙宿是借几百年春秋相伴笃定剑子放不下牵念。不论身在何处距离多远，再怎么痛心疾首，剑子依旧信着心里那个孤傲自制又敏感的龙宿。
　　龙宿又何尝不是如此。
　　背约离弃什么的，不过是外人眼中的想法。
　　剑子偷偷瞧龙宿，后者全神贯注读纸上字句，偶或停顿思索，然后提笔在末尾落下批复。
　　娟秀俊雅字迹一如本人。
　　忽然笔尖滞怠，龙宿略闭眼调了下呼吸，剑子看在眼里，问：“怎么了？”
　　“大概是，魔龙翻身吧。”龙宿恢复常态，继续写划。
　　自从他吸收禔摩能量后，对龙气的细微变化都敏感至极。
　　紫耀天朝在苍龙山培育皇龙之气时，龙宿一直发热，胸口窒闷，晚上几乎不能入眠，剑子日夜不敢怠慢地陪了他差不多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