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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壹】
      甫入五月,天气还有些许凉意,阳光却很好,杜鹃花一簇一簇,开得欢欣浓烈,是谁欲诉说心事,未曾开言笑先闻。
      暖絮倚着软枕,昏昏沉沉歪在黄花梨大床上。丫头小帛靠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二少奶奶,人到了。
      她猛地张开眼,朝她点点头,又缓缓阖上。
      小帛侧过脸,向跟在后面的大夫比个手势,身子再俯低一些,将暖絮的手牵出烟罗帐,仍按旧习拿块绢子掩了,搭在床边让大夫号脉。
      未几,大夫退出来,眉花眼笑地朝涂家两房太太拱手作揖,恭喜太太们,少姨奶奶有喜了。阳光洒落的回廊下,一地人低声欢呼,喜悦如潮。
      牧灏紧锁的眉头一下舒展开,一个箭步迈进屋子,侧着身坐在床畔,伸手拨去她额前濡湿的几缕留海,快活地说,絮絮你听到了么?我要做爹了。复又抚掌大笑,激动地像个孩童,好,真好!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微微的笑,轻轻将手贴上他脸颊。
      陈旧的风穿堂而过,曳地的月白帐幔鼓胀起来,又被缓缓掀开。案上,博山炉泛着点点铜绿,鹤嘴衔一缕沉水香,细如蛛丝,若有似无的香甜。
      她记得,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真好。那时,暖絮还不叫做暖絮呢。
      树影婆娑地摇上窗纱,似回忆缓慢铺开。

      不知到底睡了多久。
      烛火扑扑闪闪,落在眼皮上,似千万个影在扭动,跳跃,她渐渐有了些知觉,口里渴且燥,头如千斤重。舔舔豁裂的嘴唇,她蹙着眉,呻吟一声:水。
      伏在桌边打盹的人立刻跳起来,一壁转头喊人,一壁端起杯盏凑到她嘴边。她便就着他的手,使劲灌了几口。
      真好!醒了就好!那男子咧嘴笑着,眉目清朗,语调温妥。放下茶盏的手却忘了避忌,就那般径直握上她的。看样子,竟是欢喜极了呢。
      然而,她只是睁大眼睛,目光落到极远的地方,心头迷惘一片,仿佛身处浓白大雾之中,不辨方向,未知进退。
      男子本想告诉她,家丁们搭救她的经过,一抬头,见到这幅迷迷瞪瞪的模样,不由生了疑惑。
      只听她低声说,我是谁?
      他惊愕,蓦地松开手。
      我是谁呢?她反复低喃,忽觉头痛欲裂,捂住脸,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来。
      他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替她诊治。大夫摇头,想必是脑中淤血尚未散尽的缘故,若要完全复原,恐怕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房中,两人相对无言。
      蜡烛密密地串着火苗。她穿一身粘糊糊的粉色镂花旗袍,无比柔顺地坐在床沿。头低低垂着,脖颈纤细美好,像落在尘埃里小小的花,单薄的,只须轻轻一捻,就能灰飞烟灭。
      他偷眼看去,心中添了几分不舍,却亦清楚知晓,如果就此带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回家,定会惹来闲话。涂家在芮城是有头有脸的大户,这头一层重要的,便是名声。
      你要走了?她有点儿心酸。
      他不语,一味叹气。
      她别过头,表情跌落在阴影里,眼泪沾湿了脸颊,就牵起袖子使劲去擦,露出下面白瓷般晶莹的皓腕。
      他看着那一截藕臂,心底突然流过软软的情愫,像午后饱满的云朵,缕缕透着阳光的暖意。
      你同我一起走。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她的脸,贴近他胸膛,听见心脏跳动的有力节拍,听见他用异常温软的声音对她说,牧灏此生,绝不负卿。
      于是她跟着他回到锦葵镇,走进了一重一重院落。
      那端坐高堂的锦衣妇人勃然大怒,拂袖摔碎几上茶具,而他始终坚持着,终于为她换得一个进门为妾的身份。
      园子里曲水环绕,假山威仪,温煦的风将夹径的柳絮吹得漫天翻飞,白羽般轻柔,有一小朵飘飘摇摇落入她掌心,她欢天喜地捧住,呈给他看。
      他内心不觉温柔震荡,伸指,在她眉心轻轻一点。
      以后,你就是暖絮。

      【贰】
      那微拧的眉下,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
      他站在湖边,朝一个女子遥遥招手。
      那女子穿一身胭脂红的旗袍,手里是新采摘的栀子,叶上犹有密密的露水。乍一看,以为是谁的眼泪。
      女子缓缓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朝他扮了个鬼脸。
      暖絮心里徒然一惊,咦,这个所在,好生熟悉。再一想,顿时清醒大半。额前起了密密匝匝的一层汗。
      梦中女子,竟有张和自己一样的脸。
      还有那双眼睛,深邃的令人心碎。
      这时小帛在帘外一声轻咳:二少奶奶,是时候去给太太们请安了。
      庭院深深,走过缦回的长廊,不时有丫头婆子停下脚步,笑盈盈问安。自她有孕以来,每个人都像换了张脸孔似的,堆出蜜桃一样的笑容,献媚得几乎能滴出水。
      斯时已是月中,绿意深浓,草木繁盛。明艳的榴花,不知何时开成这般如火如荼的势头,大气磅礴地连成一片,险些灼伤她的眼。再仔细瞧,每一朵都似婴儿仰起红彤彤的小脸。她越看越欢喜,忍不住掐下一朵别在鬓里。
      妹妹好兴致啊。一把冷冷的声音迎面劈来。
      她抬头,看见紫萸正袅娜地站在花架前,檀紫色的织锦旗袍滚着金边,芙蓉花妖妖娆娆从裙角一直开到腰际,每一折花瓣,都盛满心事。
      暖絮心中一凛,慌忙敛容福身。
      紫萸也不应答,只拿一双黑瞋瞋的眸子盯着她,凌厉的目光射得她无处遁逃。
      她不由打了个激灵,寒意迅速爬上脊背,双手本能地护住小腹。紫萸的目光,顺着她的手一路下滑,落到她微微隆起的肚时,忽有片刻怔忪。
      良久无声。
      唯有灰色的小鸟儿在枝桠间窜上跳下,啁啾个不停。
      妹妹真是好福气。紫萸冷笑着挑高下颌,摆出一贯睥睨天下的姿态来。仿佛方才的安宁,不过是一时错觉。
      她的眼光穿过暖絮,远远落在回廊某处,没有热度的微笑刻薄地翻动双唇:万一你生不出儿子,这福气怕是要变晦气了!谁让咱们涂家是三代单传呢。
      偏一偏头,立刻有丫鬟走上来,扶住她款款前行,不再理会暖絮。
      然。
      擦肩而过的一瞬。
      她出其不意的伸出手,飞快地,往暖絮鬓边一拂。火红的榴花,从她指尖轰然跌落。
      面上依旧淡淡笑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抬起绣鞋,却狠狠地,一脚踩下。浅丁香色的鞋面,于是溅到几滴猩红的花汁,很快,浸入软缎里,仿佛还带着新鲜的血的气味。
      直到她走远,暖絮才敢背过身子,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秋天快过去时,牧灏娶了江南芙蓉镇第一绣庄的小姐,周紫萸。人人都说,涂家的绸缎生意,必会更上一层楼。
      成婚那日,全镇都在议论着涂家的排场,周家的嫁妆,大红鞭炮从街头一直放到街尾,碎屑飞扬,响彻天际。
      这样的热闹持续了整整一天,暖絮在屋里也坐了一天,从天光微亮到暮色四合。
      风有些大,月有些凉,将愉苑那一角小小天空,染成幽幽的银。
      她斜倚在门上,听着热闹的鞭炮声,混夹着嘈嘈切切的丝竹声以及贺客的笑声远远传来,只觉恍如隔世。
      天上有新月如钩,地上有烟锁重楼。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诚然,她从不敢奢求,牧灏能爱她白发苍颜的样子,却没想到当初那个说永不负她的男子,就这样轻易地娶了别人。抬头望见门上那些斗大的喜字,连颜色都还未褪尽呢,她这新娘子,就成了旧娘子。
      原来,所有说过的话,都可以不算。
      原来,所谓爱情,也不过绚如蝴蝶,朝生暮死。
      她扯动嘴角,干涩地笑了。心底最隐秘的地方,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的碎掉。
      晚风徐进,碧莹莹的竹林鬼影般摇曳起来,发出一阵长长的咽呜。杜鹃花早已谢了,稀稀拉拉的杵在栅栏里。
      直到半月后,她才见到紫萸。
      那天清晨,她照例去馥苑给两位太太请安,恰好碰上归宁回府的牧灏夫妇。
      很久没有见过他了。簇新的衣衫,利落的双鬓,神采飞扬的一张脸,在她看来是那样陌生。
      他朝她微微点头,转过脸照样同母亲、二娘说说笑笑。
      她装作没看见,退到一旁,头垂得低低的,咬着嘴唇不吱声。
      坐在旁边的紫萸嗤嗤笑,这是暖絮妹妹罢。
      她只得抬头,唤了一声姐姐。这才看清这个女子的样貌,杏眼,薄唇,眉毛细细挑入鬓,笑容里有淡淡的疏离与傲慢。
      接过丫头手中的茶盏,她恭恭敬敬地举到紫萸面前。跪下。说,请姐姐用茶。
      紫萸看也不看,来回转动指间的镶宝戒指,闲闲道,我素来怕烫,妹妹多端一会罢。
      她只好端着茶继续跪在生硬的砖地上,满面通红,香汗淋漓,几乎快要晕倒。
      茶盏滚着白烟,似乎能听到沸水舔卷茶叶的嘶嘶声。屋子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幸灾乐祸地看这场好戏。
      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极力忍着泪。茶水不小心洒出一些,手腕处立刻窜起一溜亮晶晶的小泡。
      大太太不动声色地打个圆场,叫牧灏匆匆带走紫萸。
      暖絮转身跑回房。一进门,就扑倒在床上放声痛哭。火辣辣的伤口,从手上,一直痛到了心里。

      【叁】
      风,像刀刃一般削过耳边。
      深如寒潭的眼睛,始终凝视着崖上女子,而他的身体轻如尘埃,不停下落。那女子趴在崖边,悲悲切切地喊着他的名字:檀风。
      暖絮蓦地睁开双眼,汗水湿透了半面枕巾。
      是梦。又是那对眼睛。
      听到动静,守在房中的丫头、大夫一股脑涌到床边,轮番上前问安诊脉,唯恐冷落了贵人。
      她狐疑,把目光投向身边的小帛。
      小帛会意,将嘴贴近她耳边,极轻声的回答:大少奶奶在团子里下了毒想害您,结果连少爷都着了她的道。现在太太们正审她呢。
      她恍恍记起,紫萸昨日的确派人送来一碟江南糕点。那瓷碟通体晶莹,胎质轻薄,重瓣莲交缠于内壁,芒口以白银镶嵌,再盛上各色糯米团子,实在精致可爱,她瞧着欢喜,拨了一些叫人给牧灏送去。
      小帛恨恨道,这次人赃并获,看她还敢不敢抵赖。最好让少爷休了她。
      是,上次她被她推下湖,几乎要了半条命去。尽管明眼人都知道是谁下的手,但大太太碍着周家的面子,自己又没有确凿的证据,最后只推了个无关痛痒的人出来顶罪。当然也狠狠教训了紫萸一顿。
      她沉吟片刻,突然抓紧小帛的手,扶我去馥苑。
      远远的,就听见紫萸在哭。
      她哭得声音都哑掉了,长发披离,左足的绣鞋也不见了,只着一只袜,同往日那个骄傲女子判若两人。她软软跪在牧灏脚前,双手掩住面孔,泪水从指缝里不断流下:不是我,不是我。
      牧灏见到暖絮,微微有些不悦,你来干什么,怎么不在房里休息?
      紫萸闻言抬头,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扑过来,用手捉住暖絮的裙角,仰面看她,凄厉地叫:这一次,真的不是我啊。
      暖絮低下头愣愣地瞧着她,不禁想起那一回,被嫁祸偷了她的法兰西金刚石项链,自己也是像这样,哭得气哽声噎,翻来覆去只说一句,不是我,不是我。她百感交集,渐渐有泪,湿了眼眶。
      牧灏恼恨地将紫萸一脚踢翻。丫头婆子们立刻跑上来把她拖开。他扭头朝母亲说,娘,这个女人留不得了!
      二太太小心翼翼地插嘴:可是周家……
      大太太揉揉太阳穴,说,此事稍后再议,先找几个人把她看管起来。

      今晚的月,如水如银,精亮的格外诡异,就连窗棂上的露水,也似乎打得比往日重了几分,令人肌肤生寒。
      暖絮坐在妆台前,执一柄象牙小梳,恍恍惚惚地梳理长发。
      牧灏见她坐着出神,以为是先前受了紫萸的惊吓,把她揽在怀中柔声劝慰: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她听着,微微失笑。不以为然。
      就像手掌覆上手掌,依旧绵软温馨,却因为一颗心早已空寂如坟,皮囊的温度再也无法令它鲜活,绽放。
      那年,她已是见捐秋扇,每个黑夜都漫长到令人绝望。忽然有一日,这个男人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她欢喜异常,以为他终于回心转意。谁知他说,紫萸不能生育,娘让我搬回愉苑小住。
      她破碎的心,再一次被他狠狠踩碎。只是度过了长久的冷寂岁月,她开始盼望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渐渐,也忘了这个男人当初,究竟是怎样的薄情寡义。
      直到今天,她眼睁睁见他极其冷酷地对待另一个深爱他的女子,如何不令她心生怨怼。
      她压下不满,转过头,对他认真地说,也许这回真不是姐姐做的。
      他皱着眉说,你吓糊涂了么?除了她,还有谁下的了这个毒手?家里谁不知道她视你如眼中钉肉中刺。他顿了一顿,放软声调说,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谁知他明日来或不来呢?除了她与紫萸,他尚有三房侍妾。镇上的堂子里亦有几名相好。最近又迷上了听戏,天天去偎翠班捧小桃红的场。
      她没有回答他,自然不是因为妒忌。
      心头突突直跳。
      她记起一些事。
      昨晚她拿起一枚团子刚送到嘴边,那定窑白釉莲瓣刻花碟忽然自己动起来,朝桌边不住挪动,最后啪一声跌到地上,碎成几片。那些红的碧的团子亦骨碌碌滚出老远。她被骇住了,要过好一阵才能弯腰去拾,大抵是心神不宁的缘故,不知让什么绊了一下,身体往前扑个空,前额便咚的撞上桌脚,晕厥过去。
      还有,那次她被紫萸推进湖里,就在快失去知觉时,有一股力量稳稳托住了她,才使得那吸足湖水的笨重躯体得以保全,不再下沉。那一霎,她分明知道,自己得救了。
      但是这些,究竟是谁做的?所有怪事的背后,仿佛隐藏着一个惊天秘密,有如一张巨大的黑色蛛网悄然靠近,然后铺天盖地向她罩下,而她茕茕孑立,无从知晓。
      暖絮累极了,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故影影憧憧的光线下,西洋镜里反照出一双寒瞳里,那略带哀伤的眼神,她并没有看见。

      【肆】
      暖絮端起药,正欲往嘴边送,忽闻家丁求见,说少爷请二少奶奶去前厅一趟。
      小帛拿过一件月白披风替她披上。
      她微笑,这披风我昨天才穿过,你怎么忘了?
      小帛涨红了面皮,吞吞吐吐地说,可能是昨晚受了凉,脑子有些不清楚。
      暖絮体贴地说,那你在屋里歇着好了。说罢,清风似的去了。
      小帛在门口怔怔地站了很久,直到那杏红色的身影消失在掩映的竹林中。

      前厅的气氛有些凝重,安静得只听见低促的呼吸声,看得出每个人都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厅里多了几名陌生人,除了为首一人外,其余都是清一色的黑色制服。
      暖絮一进门,所有人都将视线集中到她身上,羞得她飞快地低下头。
      牧灏将她的手一握,引她到为首那人跟前。那人穿了件浅驼色风衣,领子高高竖起,拿着手杖,戴古怪的圆帽,样子颇有些滑稽。
      牧灏倨傲地说,这是拙荆,尚探长有什么话,尽可问她。转头朝她解释,这位是芮城警察局的尚汝明探长。
      尚汝明清清嗓子:少夫人,有件案子我们想请你协助调查。
      暖絮吃了一惊,抬头说,我……话尚未出口,便生生咬断在喉咙里。
      眼睛!这个男人的眼睛。
      她怔怔地钉在原地,双肩微颤,口干舌燥。
      这个男人,与她梦中的男子有一模一样的眼睛,冰冷,沉默,深如寒潭,让人无法从表面,感知内里暗涌的情绪。
      她慌乱地绞着手指,心如鼓槌。
      牧灏拍拍她的背,像是安慰她别担心。
      尚汝明从手下处接过一方手帕,帕子里托住一颗绯红的珊瑚珠,递到暖絮面前,问,少夫人是否见过这枚珠子?
      她脱口而出:是小帛的。
      尚汝明扬起一角眉,示意她继续说。
      她解释,这珊瑚珠本是簪子上的流苏,是去年小帛生辰时,我送给她的。听华云斋的老板说,那簪子是宫里出来的,整个锦葵镇就只有一支。
      尚汝明满意的将珠子收好,交与手下,转头对牧灏说,这就对了,小帛就是杀死吴大夫的凶手。
      暖絮大骇,眼睛望向牧灏。
      牧灏点点头,略带无奈地说:为我解毒的吴大夫,昨晚被人毒死在后巷。
      尚汝明一边授意手下抓人,一边朝众人说:我在死者嘴边发现了一些女人用的胭脂,经人验过之后,发现里面含有黄杜鹃花的毒,就是涂少爷中的那种,所以,我才怀疑凶手和涂家有关。而这枚珠子就落在死者脚边,想必是凶手无意中留下的。
      小帛为什么要毒死吴大夫呢?牧灏不解地问。
      尚汝明噙起一抹冷笑:如果说,他早就发现在团子里下毒的人是小帛,并借此要挟的话,那小帛要杀他,就不难解释了。
      暖絮腿一软,跪倒在地。
      我们都冤枉紫萸了。大太太看着牧灏说。
      牧灏面露惭色,幽幽地叹息一声。
      一直静静听着众人议论的二太太,此刻突然插了一句:小帛是暖絮的贴身丫头,有什么理由要下毒害她,还要嫁祸给紫萸呢?
      这时,警察们从外头慌乱地跑进来,为首的俯在尚汝明耳边说了句话,冷静如他,居然立刻面色大变。

      小帛淹死在池塘里。
      家丁将她捞上来时,仍可见她双目圆睁,犹有不甘。
      暖絮不顾旁人的拉扯,扑出去将尸首搂在怀里,失声痛哭。
      尚汝明沉吟了好一阵,举起手杖,指着小帛的尸体朝牧灏说,这绝不会是畏罪自杀。看来这件案子背后,别有内情呵。
      他的目光冷冷扫过众人,在落到其中某人身上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伍】
      暖絮消瘦不少。
      小帛死了,外间不免有些蜚短流长。说,涂家姨太太为了嫁祸大房,指使丫头下毒,哪知阴谋败露,连丫头也杀了。又说,警察局之所以还不抓人,是碍着她怀有身孕。到后来,连涂家上下都拿异样的眼光瞧她。
      暖絮抑郁难申,常常在深夜里独自哭泣。
      却有紫萸来看她。她经历这次变故,人变得沉稳许多。她拉着暖絮的手,恳切地说,妹妹一向心地善良,我相信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绝非你所为。
      暖絮深深感动。

      尚汝明再次出现在涂家。
      天空仿佛压抑了很久似的,黑云沉沉欲坠,满腔愤怒一触即发。一时间,雷鸣电走,霍霍作响,像天庭在抓捕漏网疑犯。
      整个前厅忽明忽暗。大家各怀心事坐在厅里,脸色随着雷光忽闪不定。
      牧灏忍不住问,尚探长这次来,可是查出了杀害小帛的凶手?
      尚汝明没有接话,而是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赞道,好香的茶。
      二太太笑说,这祁门红茶虽是后起之秀,但胜在香浓味醇,比起龙井、毛尖,又另有一番滋味。
      听说蜀中蒙山是产茶圣地,人人品茶懂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尚汝明意味深长地笑了,寒潭般的眼眸愈加深不可测。
      紫萸奇道,尚探长如何知道二娘是蒙山人氏?
      尚汝明轻轻叩响茶盖,不紧不慢地说,听说蒙山附近亦以盛产杜鹃花而闻名,是不是呢?二太太。
      见众人依然云里雾里,他索性挑明了说:杜鹃花品种繁多,若非常年接触熟知药性,又怎会知道只有黄色的一种有毒?
      暖絮的心像被紧紧揪住一般,声线颤抖。二娘,原来是你……
      二太太面如死灰。半晌,她霍的站起来,放声大笑:是,所有的事都是我让小帛做的。她本就是我安插在你身边的人。
      尚汝明淡淡地说,这个局设的确实精妙,不管他们怎样猜测,都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只是你没想到,小帛会杀了吴大夫。你担心事情败露,不得不除掉她,接着又派人到处造谣,妄图嫁祸给暖絮。
      大太太勃然大怒,冲上去劈头盖脸的打了她几巴掌,骂道,贱人!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二太太捂住脸,呵呵笑:你待我不薄?当年我嫁进涂家,你带了一帮人堵在新房门口,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记住!有子为妾,无子为婢。还有我那可怜的孩儿,生下来尚不足月,就被你找来的奶娘给活活闷死了。
      她的眼睛放出奇异的光:从那天起,我发誓,一定要让你绝子绝孙。
      旁边的紫萸急急问道:难道我不能怀孕的事,也是你搞的鬼?
      二太太冷冷地说,我不过买通了大夫,在你日常用的安息香里加了一点麝香而已。谁叫你整天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惹人厌。
      紫萸尖叫一声,便欲扑过去抓她。
      尚汝明厌恶地将两人分开,示意手下将二太太铐起来。
      牧灏有些迷惑,你到底是怎么怀疑到她的?
      尚汝明微微一笑:当日除了下水打捞尸首的家丁外,只有她一人的鞋子是湿的。说罢,他拱一拱手:涂少爷,人犯我带走了。
      经过暖絮身边的时候,他忽然压低声音说,少夫人可听过檀风这个名字?
      暖絮吃了一惊。
      明晚子时,我在永安桥头等你。

      【陆】
      夜如墨,月亮似一块澄明的琉璃悬在中天,冷冷清清,静影沉璧。
      尚汝明穿了一件月白长袍,袍角随风飘拂,无比儒雅。他站在青石桥上,一只手反复抚摩桥上的石狮,漫天长吟: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暖絮听在耳中,只觉得缠绵悱恻,心中漫生出一种熟悉又恍惚的悲伤来。她轻声问,你到底是谁?
      他转过身,望着她说,你希望我是谁呢?四目对视,她不由面上作烧。
      他怅然一笑,用手轻轻拍着石狮子的头,说,我本是不信鬼神的人。可是有天,我梦见一个叫檀风的男子来向我求救。
      暖絮屏住呼吸,静静地听。
      江风沙沙地吹过桥面,他的声音像经年的石板路,沉稳,妥帖,还有点儿苦涩的味道。
      檀风对我说,他曾和身份悬殊的恋人相约私奔,哪知途中遇到抢匪,不慎跌落山崖身亡。他挂念爱人,始终不肯离去,一直飘荡在周遭护她周全。然而她命中注定要遭逢一劫,此劫非鬼力所能及,只好救助于我。我问他,他的恋人叫什么。他说以前叫做霜泠,现在是锦葵镇涂家的二少奶奶暖絮。
      虽然她早就猜到答案,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瞬间,仍禁不住微微一惊。眼中仿佛吹入了一粒沙,隐隐有泪意。尚汝明,我能见他一面吗?
      他看了她很久,然后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往前跑。
      她闭上眼睛,随着他一路飞奔。跑着跑着,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变越轻,轻的像一片羽毛。她天真地想,如果可以这样天长地久,不离不弃地跑下去,该有多好。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落在某处的屋檐上。她对面的男子,有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眉头微拧,似乎锁着无尽的哀伤。这分明是尚汝明,可再仔细看一看,又不像他的脸。
      她伸手抚上他的眉骨,痴痴地喊着,檀风。
      檀风一手按住她的唇,一手指向天空。嘘,你看。
      千百朵烟花突然冲上天际,齐齐绽放,将整个天空妆扮的姹紫嫣红,如绚如幻,瞬间摄住了她的心神。好半天,她才欢呼起来,笑意自眼角眉梢飞溅开。
      他神秘地笑着,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那些五光十色的焰火,一下子聚拢来,绞成一个巨大的扣,从半空中划落长长的一道弧,缓缓坠入他掌中。他立即合拢手掌,紧握成拳。
      他拉过她的手,将拳头稳稳放入她掌心。她张开手心一看,呵,是光华流转的一枚扣。
      她泪盈于睫。
      我要走了,霜泠。可是你的路还很长,答应我好好活着。她看见他一贯深沉的眼睛泛起浩淼的烟波,最后,决堤淹水。
      原来最美的东西,往往,是最易消逝的,比如烟花,比如,爱情。

      回过神的尚汝明,为她擦去泪水,半是期待半是紧张地问,若我带你离开涂家,你可愿意?
      她笑着摇头,不,我哪里都不去。

      【柒】
      这一年,是多事之秋,满世界都在打仗。
      涂家的绸缎生意,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战火的影响,几十年来长兴不衰,还有一房子孙在省城做不大不小的官。
      彼时,暖絮已是威严的祖母。人人都羡慕她好福气。
      她生辰那日,涂家的子孙们包下几艘大船,顺着沔江缓缓而行,一壁宴请四方宾客,一壁在甲板上放烟花庆贺。看热闹的人挤满夹岸。
      只听一声破空响,整个夜空瞬间亮起来,漫天的烟花,将星月的光华都遮掩了。
      她吃力地仰着头,看那些五彩缤纷的花火开与落,不由怅然想起,那年的烟花扣。那一刹那,她真的觉得,他是把自己的一颗心,放在了她掌中。
      他对她说,要好好活下去,你的人生还很长。
      她想着想着,就微微笑起来。那些浑浊的晶莹的泪,纷纷落下。
      他不知道。
      其实在他说离开的那一刻,她的一生,已然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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