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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昔日之声 ...

  •   二皇子从雨之城退兵了,在顾平的大军到达前一天。
      是他救了雨之城。
      虽然没有人会这么想,他们只认为是二皇子气数已尽,天要亡他。
      成阳就站在这条烟河前,站在都城的皇城脚下,他看到了暗红的河水。
      这不是传说,所有的一切都真的,他甚至看到了那些幽怨的亡灵。
      他同时也看到了自己被伤得面目全非的身体。
      那是死人才有的颜色,接近地狱的红,修罗在耳边嘲笑。
      成阳无法让自己活下去,他捂住了胸口。

      菰岁城内一片死寂,无声,无风。
      一个孤独的身影被月光拉长延伸,直至被两旁楼房的阴影吞没。
      郁德不知自己为什么会三更半夜在街上游荡,他只是觉得寂寞。
      人们都怕他,只是听到他的名字就如同恶魔已来到身边。
      所以长久以来他习惯了独自一人,就像他阴郁寡言的性格。
      他曾经是二皇子,却一直也是『恶魔』。他连自己都承认了这个称呼,他无法抗拒。
      他停下了迷惘的脚步。

      有一个人在跟踪他,已有一段时间。
      他慢慢的转向那个方向,月亮走到了他的背后。
      “是谁?”他问,声音和月光一样清冷。
      没有回答,那个人从隐匿中走出,瞳孔映着一弯新月。
      “是你?”他的语气稍稍柔和,“他呢?不在吗?”
      “他已经在都城了。”女子冷冷的答。
      “我记得,你叫‘茉香’吧?”郁德扫视她一番,他看到了一团怒火在她体内燃烧。
      “郁德。”她直呼他的名字,仿佛来自地狱的呼唤。
      “你也是来报仇的吧?”郁德完全放松了下来,他垂下眼帘,神情淡若的问。
      “是的。为此我足足等了四年。”茉香朝他走去,每迈一步,都是一个四年。

      四年前,他一夜间杀了十七位朝庭重臣,只因他们联合上书要斩杀二皇子。
      从三皇子的事件开始,宫中就不断有人死去。
      他的残暴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他要接受神的制裁。
      然后他们的尸体就漂在了烟河上。

      “你不问我是谁吗?”。她离他很近,这种距离是致命的,却又无法抵挡。
      他的气息轻然的掠过她的发丝,她竟然紧张起来。
      “你肯定也不会记得我是谁吧。”她竟有些失落,“也许,你根本就不曾知道我的存在。”
      他奇怪的看她。
      “我的爹爹,是——”
      “与我无关。我不想知道那些人是谁。”他强硬的打断她,退开几步背对着她。
      她怔住,几乎同时,一滴泪顺颊滑下。
      “殿下……”她忍住颤音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殿下……”
      他漠然的回过头,“你是谁与我无关,和我扯上关系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她却再也流不下第二滴泪。

      ﹏﹏﹏    ﹏﹏﹏    ﹏﹏﹏

      她原本要嫁入宫中,那年她十五岁,和二皇子一样大。
      这婚事是王指定的,他们全家都陷入了恐慌。
      那是无法言语的来自灵魂的颤栗,她要到他的身边去服侍他,她竟然要去恶魔的身边!
      婚期定在一年后,她只有一年的自由与生命。
      她被宣入宫中,在二皇子森冷的朝华殿内,只听到她的心跳声。
      她脚下的地砖反射出骇然的血光,她看到自己早已冰冷的尸体就躺在眼前。
      她不知所措的站在死气沉沉的大殿中,抱紧双肩克制不住的抽泣。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女孩,她瞪着惊恐的双眼,尖叫声划破长空。
      那是一个戴着纯白面具的女孩,一身白衣如阴魂不散的幽灵。
      女孩只是远远的站在墙角,一声不吭地注视着她。

      然后,有个人从她身旁走过,几乎擦着她的肩膀。
      她抖抖索索地看着他的背影,猛然清醒。
      “殿下!”她脱口喊出,又慌忙捂紧自己的嘴。
      他站定,回过头看她。
      她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漂亮得宛如精雕细刻的人偶。
      她的身体仿佛被漩涡深深卷入不能自拔。
      她的恐惧烟消云散,她渴望能尽快住进这冷清的朝华殿。
      她强烈的想要留在他的身边,即使他真是如嗜血的恶魔般杀人不眨眼。
      她爱他,就在这一刻,他根深蒂固的在她的心底发芽开花。

      没有结果。
      一年后,她父亲的尸体在烟河上漂浮,死不瞑目。

      她的泪水早在四年前流光,她仍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看着她的目光,没有温度。
      他甚至一个字都没有对她说,就牵起诡秘的白衣女孩走进大殿深处。
      她的少女时光就这样被轻易摧毁,她不再笑。
      她一边爱他,一边恨他。

      “离开这里,在战争重新开始前。”他的目光依旧没有温度,如利剑刺进她的胸口。
      她咬着下唇,血腥的气味在嘴里弥漫。
      “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他们就不会死!不会!!”
      她不可遏制地大吼,积蓄了五年的悲伤愤怒仇恨顷刻间全部宣泄而出。
      “我恨你!恨你!是你杀了我的爹爹,是你毁了这个国家!你是恶魔,十足的恶魔!
      你为什么还不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反抗?你不可能赢的,你永远都赢不过神的!
      彼国不需要你,彼国的百姓更不需要你!你根本不应该,不应该……”
      她剧烈的颤抖着,决堤的泪水模糊视线,她痛苦得用双手抱紧自己。
      不能放弃,她还没有报仇,她还不能崩溃!

      他只是望着那轮新月,银白的莹光让他恍如梦中。
      他说出了一个名字,似是梦呓,几不可闻。
      但她清楚的听到了,两个字,都像浑厚的古钟般敲响耳畔。
      名字的后面,是三个字。
      她跪到地上,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如果是的话,她想让他看到。
      “殿下……”她无力的轻唤。
      一道寒光闪过,他眯了眯眼。

      片刻之后,他面色苍白的冲到她的面前。
      她已停止呼吸,唇边依稀挂着满足的笑,月光的清辉在她安祥的面容上翩然起舞。
      一把精致的匕首插在她的腹部,她的身体逐渐冰凉。
      她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待在他身边,所以她舍弃□□,她把灵魂奉献给他。
      她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他记起了她,他对她道歉。
      她终于不用再苦苦追寻着他的背影,她又见到了他,她的心愿已了。
      她可以安心的入睡了,她解脱了。

      一袭白衣无声地飘到他跟前,他低着头,把地上熟睡的人小心抱起。
      纯白的面具后藏着一张哀伤的脸,但不会有人能看到。
      白衣踩着他的步子离开,黑暗渐渐吞噬了那块仍残留着余温的地面。

      ﹏﹏﹏    ﹏﹏﹏    ﹏﹏﹏

      “原来,以为我们是神啊……”成阳的手离开一个衣衫褛褴的男孩额头,自语道。
      湛烟把男孩抱起,他的高烧已经退去,只是神智仍有些模糊。
      走到门外,把男孩交给在门外守候的一位老人,他并没有马上进屋。
      成阳仍坐在床前,摊开右手望着手心思绪繁乱。
      前天全城都在传,二皇子送来了挑战书,要和大皇子在大殿上一决高下。
      这是兄弟俩的决斗,胜利者将成为彼国的神。
      失败者,只能被埋入黄土。
      他问了湛烟才知道,原来茉香已经死了,为了她心爱的二皇子而死。
      是疏忽吗?他不知道,那日在林中的神奇消失被她看见,她以为他们是神。
      是来拯救彼国的神,更是来拯救二皇子的神。
      她跟随他们,确实见到神的『奇迹』。但他们并不是为了拯救二皇子。
      他们竟连彼国的传说都不知道——不,不是湛烟,而是成阳,完全一无所知。
      真的是神吗?她不知道,但她真的见到二皇子了,只是他已不认识她。
      她没有杀了二皇子,她不能回去。
      这是大皇子的命令,她必须要听从。因为大皇子救了她,在四年前的那天。
      他了解她的恨她的爱,所以他派她去雨之城,并且告诉她大军随后就到。
      只有二皇子死了,彼国的百姓才能得救,雨之城才不用再遭受磨难。
      这是最后的希望,神会保佑她的。

      “『神』。是吗?”成阳自嘲的笑问,无人回答。
      湛烟闭上眼,低缓的答,“是的。”

      夜探王宫。
      成阳并没有去大皇子所在的东华殿,而是前往早已列为禁地的朝华殿。
      那里是二皇子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亦是所有骇人听闻的传说发源地。
      他很好奇,在七日后,二皇子就要回来与他的哥哥生死决斗了。

      一盏宫灯在湛烟的手中左右轻摇,起风了。
      成阳原本剪得半长不短的碎发如今已长过肩头,他觉得这副模样十分异类。
      他们在朝华殿内转了半天,除了阴冷与黑暗,再没有别的感受。
      那块传说中被鲜血浸透的地砖,依旧幽幽闪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寒光。
      “在这里。”成阳就站在这些地砖的中央,他的身后挂着一轮半圆的明月。
      明明是夏夜,却如冬夜般寒冷彻骨。
      “我忽然有了奇怪的感觉,那些徘徊在此的亡魂,并不是在呼喊二皇子。”
      湛烟提灯的手一动,他想这阵风还真猛。
      成阳在等着他的回答。
      “您的感觉或许是对的。”湛烟面对着他,给出了答案。
      成阳发现他的发色不知何时又变回了诡异的蓝。

      有人来了。
      不急不缓,如闲散在月光下的惬意诗人。

      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成阳站在殿前的台阶上,而他,则徐徐走近。
      大皇子看清了面前的人,彼此露出了友善的微笑。
      他同时也看到了提着宫灯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湛烟,眼里掠过了一丝不安。
      但他仍保持镇定,往旁走了几步,仰脸望天。
      “我听说都城来了位妙手回春的神医,那个人就是你吧?”
      “正是。我叫成阳。”成阳看着他与二皇子几分相似的侧脸答。
      “谢谢你救了都城的百姓。”他发自内心的道谢。
      “那是我应该做的。”
      “那么,成公子今夜来此又意欲何为?”
      “我只是来看看这个传说开始的地方。”
      他的身体一震,长长的眼睫抖动。
      “成公子看到了什么?”
      成阳浅笑,“只是一间了无生气的空屋罢了,今晚打扰了。”
      他一阵沉默。
      成阳准备离开。
      “慢着。”他终于把脸转向成阳,带着焦灼极快地问:“你真是‘神’?”
      成阳不置可否。
      地底的幽灵刹那间包围了朝华殿,刀锋上如海浪般涌过一波波的白光。
      那些不是幽灵,但却能让活人变成幽灵。

      一盏宫灯在殿前的地砖上燃起灼眼的火光,手绘的翠竹在火里烧成灰烬。
      他们消失了,如烟如雾。
      他甚至没来得及再多看一眼那张带着玄秘笑容的异世面孔。
      他看到了不可预知的未来。
      他把手心攥出了血。

      “要走了吗?”
      郁德正在仔细擦拭一把锐利的长剑,闻言从灯下抬起头。
      “明早出发。”他对她笑。
      纯白的面具表面闪着一层奇特的反光,白衣女子就如同从画中走出的诡艳狐仙。
      他又把注意力拉回到那把剑上,他的手指轻轻抚摸锋利的剑刃。
      “会回来吧。”他们之间没有阻隔,但她却无法再靠近一些。
      他没有回答。
      “哥哥,一定要回来。”这次,她不容置疑的盯着他说。
      他的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夕儿,不要勉强给自己答案。”
      “哥哥!”她大声喝住他,“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就在这等你,我哪也不去!”
      他摸剑的手指一滞,随即把剑收入鞘中。
      “早点睡吧,明早不是还要为我送行吗?”他站起身,从她身边走过。
      “哥哥!”她转身一把拉住他,“答应夕儿,你快答应夕儿说你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的脸藏在烛火照不到的黑暗中。
      “哥哥!你快答应郁夕说你一定会回来!一定!”
      她迫切的需要他的保证,她的手指越抓越紧,直到连她的手指都在痛。
      “神会保佑彼国的。”他淡淡的说。
      她松开手,他走出了军帐。

      ﹏﹏﹏    ﹏﹏﹏    ﹏﹏﹏

      往前,就是国境。
      一行逃荒的队伍踌躇不前,所有人都在犹豫。
      熟悉的家园就在身后,他们的回忆他们的生活及他们的神。
      『但,神已经闭上双眼了吧。』
      他们选择继续向前。

      与彼国相邻的『落彩』之国,已经无条件收容了近千逃荒至此的彼国百姓。
      落彩君主特别把国境边上的守望之都做为他们的临时暂居地。
      原先寂寥的小城也渐渐热闹起来。

      落彩的子民都有着无以伦比的发色,就像颜料泼洒自然组合而成。
      那是他们的骄傲,每种发色都是一道绝美的风景,争过百花。
      如今的彼国就是落彩的曾经,在百年前,落彩也在战争中国破家亡。
      所以他们能深切体会到这种背井离乡的痛苦,那种失望与离别如今已无法磨灭。
      直到有人拯救。

      千染把信放到桌上,桌面上已有两封信并排而放。
      “郁丰的信,有意思。”他低头看了看另两封信,对面站在窗前的人转过了身。
      “他说了什么?”那人的声音有点像两张纸在轻轻摩挲,沙哑但清脆。
      “他就要和郁德决斗了,等结束后,邀请我们去观看他的登基大典。”
      “哦?”那人饶有兴趣的摸摸下巴,“这么说他是胜券在握?”
      “看他的语气,确实如此。”
      窗前的人放肆的大笑起来。
      “哥哥,偶尔也注意下吧。”千染的话倒更像是在鼓励。
      那人把食指指向他,旋即刮起一阵风吹散了桌面的三封信。
      “哥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王和皇子们的信!”千染俯身就要去拾。
      那三张纸却像有生命似的又自己飘了起来,稳稳落在原先的位置上。
      “真是,最受不了哥哥了。”千染把信纸重新折好,拿起一旁的信封分别装回去。
      “郁德是感谢我们收容了那些流离的百姓,却丝毫没有提及决斗的事。”
      窗前的人把身体浮起坐到了窗台上,水蓝的长辫在脑后招摇。
      “千染,这对兄弟的事我们还是不要插手了,谁知道又会惹来什么事呢!”
      “我知道了,哥哥。”束着玉冠的千染笑答。
      “说起来,天光的那位小鬼也离开云碎有些时候了吧?”
      “哥哥,初晓可是天光的君王!”千染纠正。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那人毫不介意的翘起二郎腿,“现在不是由他弟弟继承了嘛!”
      千染摇摇头,他朝那人走去。
      “真是可惜了,早知就晚走几天,不然就可以会会天光的小君主了。”
      “他已经十五岁了,不再是九年前的幼童了。”千染再次纠正。
      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落彩的君王羽千染,十二岁时他同父异母的兄长把王位传让给了他。
      即位仪式过后他的兄长就周游四方,常年不归。
      他们是风的民族,骨子里都有种按捺不住的野性,他们渴望自由。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能熟练操纵风的人已为数不多,大部分的人都丧失了追逐的力量。
      除了天生的天才,想要重新让不羁的风听命于落彩子民,还必须靠后天修炼。
      如今的落彩能随心所欲操控风的,恐怕只有前任君王羽黎真了。
      而他让位出游的这十年来,弟弟千染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他也能更加放心的随时离开。

      “虽说是『神之地』,看来也不是那么好的地方嘛!”
      黎真把一只腿伸到窗外,跨坐在窗台上,倚着窗框道。
      “哥哥……”千染迟疑一下,“哥哥,我记得是四年前你在那待过一段时间吧?”
      黎真扬扬眉毛。
      “恶魔皇子,他们是这么说的吧?”
      黎真望向迷离夜色下的落彩都城,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是个恶魔,毁了五岁弟弟的双腿,杀了所有反对他的人,然后……”
      千染的心脏一紧,他咬咬牙,没有显露出来。
      “他是个很漂亮的人,我曾趁夜潜进过他的宫殿,还和他下了一夜棋。”
      黎真的思绪悠悠飘远,他微仰起脸,细长的眼睛被星光填满。

      “哥哥,这可是你第一次谈起旅行的事呢!”
      千染的笑容暖暖漾开,几缕发丝抚过脸颊,他把手轻轻放到黎真搁在大腿上的手背上。
      黎真不再说下去,而是沉浸于某种段回忆中。
      千染也不寻问,让笑容继续。

      ﹏﹏﹏    ﹏﹏﹏    ﹏﹏﹏

      郁德做了一个梦。
      他孤身一人行走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上,但他并不感到炽热与干渴。
      望之森林就在眼前,他始终没有踏入。
      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他猝不及防地跪到地上,膝盖硌出了血。
      两行清泪默默流淌,他摸摸脸,把沾了泪水的食指伸入嘴里吸吮。
      一堆模糊的人影由远及近飘到面前,他撑着地面艰难站起。
      无数声音在周围响起,太过嘈杂他没有听清。
      直到他发觉自己是在做梦,并且试图从梦魇中挣脱。

      莫柯焦虑的摸了摸郁德的额头,烧已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才是。
      但这样持续的昏睡,只怕后天的决斗是不能准时赴约了。
      莫柯绞着手指,重重的叹气声传回了遥远的过去。

      那年莫柯二十岁,在一家武馆里是个小有名气的剑术指导师。
      大皇子招募英雄志士为他效力,不少豪杰都从各处赶来,只为谋得一官半职。
      唯独他没有去。
      武馆依旧热热闹闹,不久之后,就发生了烟河事件。
      他并不去看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几天后他到烟河边散步,这才注意到河水微微泛红,隐约还能听到阵阵呻吟。
      冷汗湿了一身,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害怕,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决定离开都城,返回家乡经营点小生意安度后半生。
      但当天晚上,他竟鬼使神差的又去了趟烟河。

      那晚的天空飘了几朵乌云,几乎见不到一颗星星。
      唯有一轮半圆的银月高挂空中,孤独的放着光芒。
      莫柯一眼就看到他,和月亮同样寂寥的身影。
      莫柯走近,他正往河里放点着白蜡烛的纸船灯。
      “这个,是你自己折的?”莫柯控制不住自己,那声音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没有回答,目光一直随着纸船远去。
      河面泛起了朦胧的烟雾,烛光如豆,在薄雾里幻化成了仙镜的烟火。

      “你在为谁祈祷?”莫柯忍不住再问。
      他从河岸的阶梯往上走,似是不经意的抬头看了莫柯一眼。
      “七天前被我杀死的人。”他冷冷的答。
      莫柯惊得连连后退。
      他笑如残阳,河风吹乱他深褐的长发,透明的玻璃肌肤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你是……二皇子?”莫柯抖索地问。
      他背对着莫柯,“你害怕了?”
      莫柯捂住胸口,心脏在狂乱跳动,他只怕再晚一点这胸腔就要被冲破了。
      他笑了几声。
      莫柯忽然间不再感到恐惧,他奇怪地听着这笑声,大着胆问:“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冗长的沉默,莫柯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没有杀。”他转身面对莫柯,神情黯然,“你,会信吗?”
      莫柯下意识的摇头。
      这个恶魔皇子的传说已不容置疑,他的残忍牢牢驻扎在彼国百姓的心里灵魂上。
      所以当莫柯以摇头代答后,他便又恢复了最初的冰冷。
      “我信!”几乎同时,莫柯高声回答了他。
      他这次是真的走了,那使人望而生畏的背影竟带着不易觉察的失落与忧伤。
      莫柯攥紧拳头,此时他才迟钝的想起,二皇子郁德,他只有十六岁。

      迷迷糊糊的感到床边站着两个人,莫柯的手臂被脑袋枕得麻木,他努力想要睁眼看清。
      烛光把那两人的影子放大拉长映到墙上,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格外诡秘。
      接着他就听到了二皇子的问话。
      “是谁?”
      虽然被噩梦缠绕,但郁德仍是敏锐的察觉屋内陌生的气息,他的嗓音沙哑。
      “成阳。”
      “成阳?”郁德张开眼,两张模糊的脸。
      “你真的要去决斗吗?”成阳低声问。
      “是……我必须去。”他全身乏力,是高烧仍未退吗?他无法动弹。
      “好吧。”伴着叹息,“你先闭上眼。”
      郁德不由自主的听从。
      成阳的掌心滚动一股热气,郁德莫名的感动。
      这是只有母亲才有的温暖与安心,郁德却已失去太久。

      母后过世的那年,郁德七岁,妹妹郁夕四岁。
      他们的母后是彼国最美的女子,水晶般透明的肌肤在阳光下反射璀璨的光泽。
      郁德的出生让朝野震惊,他的样貌完全模仿了她的母亲,一样的精致细腻。
      『那绝不是男孩该有的模样!这样妖媚的脸蛋是要祸害彼国的!』
      『白狐!她一定是白狐托世,她是要来毁灭神之地的!』
      『一定,不要留下……』
      谣言遍布宫中,甚至就连民间都流传了『白狐妖子』的说法。
      “我们有不可改变的命运,所以孩子,不要去在意无谓的评价。”
      这是郁德印象中母后最常说的一句话,他时常在梦里也能听见。
      三岁时,母后生下了妹妹郁夕。
      妹妹一出生,母后就给她戴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纯白面具,所以流言又再次兴起。
      一个太过完美,所以注定另一个就将承担所有的丑陋。
      公主郁夕,她有着无法见人的容貌,她是彼国存在着的又一个祸害。
      “守护好妹妹,这是哥哥先出生的证明。”
      母后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郁德把它刻进了灵魂的最深处,永不遗忘。
      他们兄妹从此相依为命。

      次日醒来,郁德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殿下,属下昨夜做了一个梦。”起程的路上,莫柯说。
      郁德意味深长的看他,“你做了什么梦?”
      “属下梦见了两位神明,他们正在为殿下治疗。”
      郁德抿唇温笑,“莫柯啊,或许那不是梦哦!”
      莫柯睁大了眼。

      剑术指导师莫柯留在了都城,冥冥中似有某种暗示让他在此等待。
      四年后,二皇子起兵叛乱,他等了半月,离开都城前往菰岁城。
      他以精湛的剑术破格成为了二皇子的贴身侍卫,而引荐他的人是彼国的圣人宁顺青。
      他们彼此都绝口不提四年前烟河畔的那次偶遇,莫柯觉得那就是一场只属于自己的梦。
      如今,他不再怀疑当年二皇子为亡灵祈祷的心意,全部,都是出自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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