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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杯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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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秋日,被清晨那场不痛不痒的雨洗过,并未显出几分爽朗,反倒蒸腾起一股黏腻的潮气。窗外铅灰色的云层被一双无形的手撕开几道裂隙,稀薄而矜贵的阳光从中透下,算不得温暖,却将沈公馆庭院枝叶上挂着的雨珠、以及地面上未干的积水,照得粼粼生亮。
那些水洼,如同被打碎的镜片,零落散布,倒映着变幻不定的天光、摇曳的树影,以及这栋小楼模糊而扭曲的轮廓,虚实莫辨,仿佛另一个沉默而动荡的世界在人间的投影。
湿漉漉的铁艺栏杆围着小小一方草坪,边缘几丛晚开的白色雏菊,在泥泞中伶仃地挺着,花瓣上沾着细碎的水光,像未干的泪。空气里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雨后特有的、清冽而寂寥的草木气,穿过客厅紧闭的玻璃窗缝隙,丝丝缕缕地渗进来,与室内暖融融的空气交织在一起。
留声机的唱针缓缓划过胶木唱片,沉郁而富有哲思的低音弦振像一条看不见的冥河,承载着这场沙龙里所有的笑语、机锋与隐秘的杀机,为这场各怀心思的聚会蒙上了一层庄重的纱幕。每一次运弓的摩擦,都仿佛直接刮在聆听者的心弦上,不为宣泄,只为呈现存在本身的重负与尊严。
林慕青感到自己的心跳在这严谨的旋律中显得格外突兀,如同一缕不谐的和音,随时刺破这层优雅的薄冰。
她的右手自然地抬起,似乎是无意识地拂过衣襟上那枚藤蔓缠绕的睡莲胸针,指尖隔着薄薄的丝绒,精准地按在某一瓣宝石镶嵌的叶尖,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心跳掩盖的振动通过指尖传来,那是金属机簧在绝对静默中完成的释放与咬合。一片纤薄得近乎虚无的夹层,在宝石与藤蔓的掩映下,无声地滑开一道细缝,露出内里那点幽蓝,如同暴风雨前片刻的夜空,静静地蛰伏在那里,等待着被唤醒,等待着它的使命。
一丝沁入骨髓的凉意,融化在丝绒手套的纤维上,仿佛直接触摸了一块永冻的寒冰。
她款款向着茶台走去,目光却望向窗外一株在秋风中摇曳的银杏,左手下意识拢了拢肩上的羊毛披肩,披肩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扬起,柔软的羊毛织料像一片云,恰到好处地遮蔽了手与茶杯之间那方寸之地。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大提琴曲依旧沉郁地流淌,王主编与赵记者的争论声,柳云薇的娇笑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她的指尖如同被赋予了独立生命的精灵,精准而轻捷地探出,在茶杯那雪白的边沿内侧,蜻蜓点水般一抹。
幽蓝色的粉末,在细腻的瓷釉上瞬间贴合,如同水滴融入海绵,只留下一道难以察觉的、略微深沉的湿痕,旋即与杯壁上残留的茶渍融为一体,等待着在肉体凡胎内,爆发出致命的终结。
林曼丽缓步侧身,将自己投向窗外那株银杏。仿佛被那金黄的叶片全然吸引了心神,她需要这短暂的背身,来平息指尖细微的战栗,将方才那一瞬的决绝重新压回眼底,只给客厅留下一个带着淡淡伤感的侧影。
秋日稀薄的阳光下,银杏叶像一页页被点亮的金箔,风过时,簌簌而下,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绚烂。
“林小姐在看什么,如此出神?”
沈碧泉的声音,温和地,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后响起。近在咫尺。
林慕青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是什么时候结束与何老他们的讨论?又是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身后的?她竟全然未觉。
她缓缓回身,脸上努力维持着被惊扰后略带赧然的浅笑。沈碧泉站在她身后半步之遥,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疏离而温和。
她垂下眼睫,声音放得轻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伤,“只是看那银杏叶,明明已到了最美的时节,却也是凋零的开始。绚烂与寂灭,竟贴得这样近。”
沈碧泉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生与死,荣与枯,本就是一片叶子的两面。所谓向死而生,或许便是如此。正因知晓终将零落成泥,此刻的燃烧才显得格外用力,格外……动人心魄。”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带着探究,“林小姐是在感怀自身么?”
这话语像一把精巧的探针,轻轻叩击着她的心防。林慕青迎着他的目光,努力让眼神清澈见底:“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曼丽只是觉得,能像这银杏一般,在最后时刻痛快地燃烧一次,即便短暂,也好过那些常年青绿、却从未真正活过的树木。”
她的话里,半是真心的感慨,半是精心设计的林曼丽式的人生喟叹。
沈碧泉镜片后的眸光微微一动,像是被这话语触动。“林小姐总是能看到事物矛盾的另一面。”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但燃烧,往往伴随着毁灭。过于炽烈的东西,通常无法长久。真正的力量,或许在于忍耐,在于在漫长的灰暗中,依然能保持内核不灭的恒常”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却又飘忽不定。
沈碧泉静静地看了她两秒,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精心维持的脆弱与感伤,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极其自然地侧身,端起了茶台上那只白瓷茶杯,林慕青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看着他修长、干净的手指稳稳地托住杯底,指腹在温热的瓷壁上轻轻摩挲,仿佛在感受茶汤残余的温度。他的动作优雅如常,没有任何异样。
林慕青的瞳孔微微收缩,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杯沿即将触碰到他的唇边时,沈碧泉却停了下来,他保持着那个欲饮未饮的姿态,仿佛在细嗅那早已淡漠的茶香。
随即,他放下茶杯,左手修长的食指,却开始沿着杯口边缘,缓慢地摩挲着。一圈,又一圈。他的目光低垂,落在杯沿,神情专注得像在鉴赏一件古玩上的包浆,又像是在感受某种无形的触感,又像是一场无声的审判。
他知道了?林慕青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间冰冷。
留声机的唱针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到了尾声,最后一道沉郁的尾音在空气中震颤、消散,只留下唱片空转时细微的沙沙声。壁炉里,一段松木正被火焰舔舐,发出清晰而寂寞的噼啪轻响,将这突如其来的寂静衬得愈发深沉。
“哎呀——”
一个娇慵婉转的声音,清脆地击碎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是柳云薇。她斜倚在沙发扶手上,檀香扇轻轻点着下颌,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嗔怪,“我说几位大学问家,这么好的午后,光喝茶听这些沉甸甸的曲子,也太辜负了。”
她站起身,锦缎旗袍窸窣作响,风姿绰约地走到茶台边,不由分说地从沈碧泉手中拿过那只茶杯,随手放在一旁,动作自然得像是在处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居琐事。
“碧泉,”她唤得亲昵自然,“我记得你前些日子不是得了几瓶顶好的红酒?此时不拿出来,更待何时?”她的话如同一阵及时的风,吹散了那无形的枷锁。
“云薇说得是,饮茶确是过于清寂了。”沈碧泉看了一眼柳云薇,唇角牵起一个浅淡的弧度,转出客厅唤来那名中年仆人。
仆人片刻后托着银盘回来,上面是一瓶已开启的勃艮第红酒与几只晶莹剔透的水晶杯。暗红色的酒液被注入杯中,在午后稀薄的光线下,漾出如同宝石般深邃的光泽。
“诸位,换个口味。”沈碧泉率先举杯,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是一贯的温和疏离,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片刻凝视与杯沿上缓慢的摩挲,只是林慕青高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柳云薇笑着接过酒杯,轻啜一口,发出满足的喟叹:“这才对嘛,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正经。”
林慕青强迫自己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握住高脚杯细长的杯脚。冰凉的触感让她灼热的神经稍微冷却。她必须喝下这杯酒,必须让一切回归“正常”。她仰头,饮下一口,醇厚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尝不出任何滋味,只有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在四肢百骸弥漫。
“曼丽妹妹,感觉如何?这酒可比那些冷茶有意思多了。”柳云薇凑近,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馥郁的香气袭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络。她的介入如此及时,是巧合,还是……林慕青不敢深想。
“很好,谢谢云薇姐。”她低声回应,努力挤出一个符合林曼丽此刻心境的、略带羞怯与感激的笑容。
沙龙的气氛在酒精的作用下似乎重新活络起来。柳云薇将话题引向了上海滩最新的时装与流言。王主编又开始高谈阔论,赵记者与之继续争辩,何老先生与金先生则低声探讨着那尊青铜小鼎的细节。唯有林慕青,感觉自己像漂浮在喧嚣之上的孤岛。
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观察沈碧泉。他正与柳云薇低声交谈,侧脸线条柔和,偶尔颔首,似乎完全沉浸于当下的闲适之中。那只被他摩挲过的茶杯,已被仆人无声地收走,如同从未存在过。
然而,那冰冷的触感,那缓慢摩挲的动作,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他到底知不知道?那个摩挲杯沿的动作,是下意识的习惯,还是最致命的警告?如果他知道了,为何不揭穿?无数个疑问像毒蛇般缠绕着她的心脏。
一种比死亡更深的寒意包裹了她。如果下毒失败意味着任务的终结,那么沈碧泉此刻的沉默,则意味着她落入了一个更为深不可测的陷阱。他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猫,在捕捉到老鼠后,并不急于吃掉,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它在掌心中徒劳地挣扎。
她再次看向窗外。那株银杏依旧在秋风中摇曳,金黄的叶片不断飘落,带着一种她曾向往的“义无反顾的绚烂”。可现在,她只觉得那绚烂背后,是无边的寒冷与虚空。
“林小姐似乎心事重重?”沈碧泉的声音再次响起,平和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慕青猛地回神,抬起眼撞上他镜片后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她握紧了酒杯,指节泛白。“让沈先生见笑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被她强行压住,她挤出一个属于林曼丽的、略带羞怯的笑容:“只是这酒……力道有些足。”
“好酒是需要品的,急不得。”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随即转向众人,自然地接上了柳云薇挑起的新话题,谈论起一位海派画家的近作。
沙龙在一种看似恢复了和谐,实则暗流愈发汹涌的气氛中继续。林慕青如坐针毡,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酒杯在她指间微微发烫,仿佛承载的不是酒液,而是熔岩。林慕青感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沈碧泉看似随意的每一瞥,都像一阵无形的风,吹拂着她摇摇欲坠的平衡。
就在这时,那名沉默的中年仆人再次无声地走进客厅,径直走到沈碧泉身边,俯身耳语了几句。
沈碧泉脸上的温和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随即,他站起身,面向众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诸位,实在抱歉,刚刚接到电话,76号那边有些紧急公务需要处理,必须失陪片刻。”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要去处理一件寻常的文书工作。
“李士群主任召见?”王主编立刻露出了然又略带谄媚的表情,“沈先生身居要职,自然是公务繁忙。”
沈碧泉未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在林慕青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那目光,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她熟悉的、属于学者沈碧泉的温文尔雅。
然而,在林慕青眼中,这平和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冰海。她仿佛能看到,在那金丝边眼镜之后,那个在76号门前漠然下令“敲碎几根也无妨”的沈碧泉,正缓缓苏醒。
“诸位请自便,务必尽兴。我去去便回。”他微微颔首,转身,步伐从容地离开了客厅。
他的离去,没有带走客厅里的暖意,却带走了一种无形的、维持着表面平衡的压力。林慕青感到那根一直紧绷的弦,骤然断裂,留下的不是放松,而是更深的空洞与茫然。
他走了。去76号。
是巧合?还是他口中的紧急公务正是去处理她,以及她背后可能存在的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