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梓涵

1、第 1 章

　　戏唱完了，照例还有酒席，一桌子生猛，还有个同样生猛张狂的牛司令，在等着众人收拾停当前来落座。
　　聂断缨在铜盆里洗净了脸，对着那一汪油彩倒立双眉，仿似还是戏里那个怒盈于发的关平。
　　“真正是搞不懂，唱完堂会还要陪酒，当你是什么，娼馆的歌妓吗？”
　　他道，刻意放大了喉咙，帕子甩入铜盆，溅起一地水花。
　　那头沈碧怀已经下了妆换上长袍，闻声走了过来，将一只手掌覆上他掌背。
　　“不过是一会。”他道，声音安定清亮：“你就忍忍，只当是散了场大家去吃宵夜。”
　　聂断缨拧起眉头还待分辩，那头班主已经开始催促，说是该入席了。
　　强捺着性子进了大厅，聂断缨踏起方步高昂着头，架势象关老爷进了强盗窝，满脸不屑的在侧席落座。
　　主座坐着牛司令，一左一右是班主和金如梦。
　　喝茶时金如梦也端着兰花指，眉眼间清波流动，生活里也是个旦角，风雅幽怨的旦角。
　　他是班里头牌，做了十年的头牌，色是衰了，脾性却一日日刁钻。
　　“沈老板这边来坐吧！”他身旁牛司令发话：“今日这出戏沈老板唱的委实好，依我看，早就该挂头牌了。”
　　一句话插中了金如梦心窝，他手间茶水一抖，眼里幽怨褪去，余下都是恨毒。
　　恨啊，色如春花败。
　　就是把身子魂灵掰碎了入戏，也抵不上人家一句青春年少。
　　“他？头牌？”隔着水晶灯影他啧啧冷笑，然而脸上每道沟回里都写着怯意：“怕是还欠火候吧？戏没学好，倒是先学了做人，台上只顾着飞眼……”
　　那头沈碧怀立马低头：“是，若论底子，碧怀自是比不上金老板万一，司令谬赞了。”
　　“不必作势。”金如梦又是冷笑：“你自然有强我万倍的地方，只一双丹凤眼，就别提多风流。牛司令夸赞你，自然是有夸赞你的道理。”
　　一席话说的冷了场，班主端起酒想要把话岔开去，却被牛司令一声暴喝差些吓破了胆。
　　“格老子的！”这位军爷一翻衣袖拍案而起，叉腰横眼对住金如梦：“那么依你说，你在这一日，咱们沈老板就一日做不上头牌？”
　　话里已经透着枪火味。
　　沈碧怀端起酒杯正想抢身上前，却听见金如梦一声冷哼，从骨头里硬是扎出根刺来。
　　年轻时他也八面玲珑广袖擅舞，可这流年一换，竟叫他性子如此偏执，偏执到居然不能识得时务。
　　于是众人就都听到了一声闷响，象是一只炮竹在阴雨天里爆了，激烈而沉闷。
　　再然后一朵血烟花放了，从金如梦额角鬓间，一个转瞬就悄悄掩上众人足底。
　　“好了。”那牛司令吹着枪管，收枪入腰：“现在你不在了，再也不用在这里碍眼占地冒酸水。”
　　一股子烟焦和血腥味袅袅散开，绕梁不去。
　　众人都失了语，根本不及反应，班主甚至还不曾收回原先那个笑意。
　　牛司令牵牵嘴角：“格老子的，败了兴。要不咱们去外头吃吧，这一屋子味，败胃口。”
　　言下是如此轻飘，区区一条人命，根本就不够资格惊起他语气里任何波澜。
　　沈碧怀听到“咔”的一声，清清楚楚来自聂断缨的手掌骨节。
　　他意识到他动了怒，可却已经来不及阻止。
　　这位是他们班里最最出色的武生，身手敏捷动如脱兔。
　　他越过台椅，没曾碰到一只碗盏，单手这么一伸，人已到了牛司令跟前，拇指外张卡住了他颈脖，左腿还单跪在椅间，身子笔直，姿势利落漂亮。
　　“你这算什么，真当人命是草芥吗！”他厉喝，声音里不由也带了戏味，拔剑打抱不平的英雄气概。
　　大厅里顿时响起齐整的机簧声，卫队里所有士兵的子弹都上了膛。
　　聂断缨将眼一扫，英雄气不减，盘算如何胁了正主脱身。
　　他是这么单纯，单纯到以为世界真如戏文里所说，一杆银枪一腔热血，就能平定所有事端纷争。
　　沈碧怀叹了口气，起步立到两人中间，低眉顿首，隔开聂断缨右臂，一迭声就赔了不知多少个不是。
　　“对不住对不住，还请司令海涵，这人是个武生，天生的莽撞不识得大体……”
　　他道，语气熟惯，也不知是第多少次替他向别人赔不是。
　　边说身子边微微后退，逼的聂断缨也只好踏着他步点退后，放弃了再次出手的念头。
　　牛司令脖颈脱离了钳制，接连炝咳了好些声后才缓过气来，一张团脸涨的紫红。
　　“格老子的，你这是找死，可莫要怪我！”他道，怒不可遏，拔枪上膛毫不犹豫。
　　班主早已双腿打战，跪在了当下。
　　“还请司令息怒。”沈碧怀抬眼，他那双斜长上挑的丹凤眼：“就饶了他这一会，也看……我一分薄面。”
　　这一眼扫的司令心中一突，口气顿时松泛了些：“那么将这人收监好了，格老子的，饶他一命。”
　　沈碧怀只好又往前一步：“还请司令开恩，饶了我师哥莽撞。”
　　这一步生尘，姿态俊逸，牛司令原本扣住扳机的手顿时松了。
　　这便是他与金如梦最大的不同。
　　一样是旦，可他没有女态，身高七尺丰神俊朗。
　　戏是戏人是人，他分的清楚，因而更显得不同。
　　“好吧。”牛司令叹了口浊气，拿手指在他臂膀上一拂：“那么我看你面子，就饶他一回，你可要记我这一恩。”
　　一拂犹如火烫，可他不能闪躲，只能抬头，眼神里一个浅浅的会意。
　　牛司令心领神会的笑了，吩咐下人收拾，又叫了司机送他们回去歇息。
　　一路聂断缨都绷着脸，虽然不说，但他知道他嗔怪自己畏惧强权。
　　他不明白，为那一个会意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也好在不明白，最好不明白。
　　车子这时停了，一干人下了车，都影影绰绰的看见院子门口蹲着个枯瘦人影。
　　“是沈碧怀沈老板吗？”迎着车灯那人立起身，是个干瘦妇人，都是仲春了却还穿着扎脚棉裤。
　　“我是娘啊。”见他愣神，妇人伸出手来，干枯的一双手，想抚上他脸却又不敢，在原地兀自犹豫：“我是娘啊，大宝，你不认识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