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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雨夜的向日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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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雨,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连绵不绝地下了好几天。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槐安巷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泡得颜色深暗,湿滑难行。
林序的生活,也像这天气一样,陷入了一种粘稠而阴冷的停滞。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精准的钟摆,在学校、画室和家之间机械地摆动,不与任何人有不必要的接触,不回应任何超出必要范围的交流。他的成绩依旧稳居榜首,画作的技巧在老师看来甚至有了某种“突破性的沉郁力量”,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某些东西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冻结。
他不再去看隔壁的院子,不再去听是否有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那扇窗,自那晚之后,再没有响起过敲击声。仿佛那场短暂的交集,真的只是一场被雨水打湿的、不真切的梦。
奶奶的身体在这潮湿的天气里有些不适,咳嗽加重了些。林序去药店买了药,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可怕。他撑着那把破旧的、伞骨有些变形的黑伞,低着头,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快步往巷子里走。
走到自家院门口附近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在他家门口那低矮的、湿漉漉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
是陆朝阳。
他没有打伞,就那样直接站在冰冷的雨幕和屋檐滴落的水线里。身上那件熟悉的红色篮球外套被雨水彻底浸透,颜色暗沉,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比之前清瘦了些的轮廓。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不断有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拄着那支手杖,但站姿有些摇晃,左腿似乎因为久站和寒冷而在微微发抖。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被遗弃在雨中的雕塑,沉默,固执,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他的目光,穿透细密的雨丝,牢牢地锁在林序身上,那里面有太多复杂的东西——愤怒,委屈,不甘,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弱的光。
林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握着伞柄的手指收紧,骨节泛白。雨水敲击伞面的声音,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像是直接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他没想到陆朝阳会这样。会以这样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两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对峙着。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泥土气息和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
林序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他想转身就走,想无视这个把他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后又以如此狼狈姿态出现的人。但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无法移动分毫。
陆朝阳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阵压抑的咳嗽。他的脸色在雨水的冲刷下,白得有些吓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雨又开始大了起来。冰冷的雨水顺着陆朝阳的头发流进脖颈,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死死地盯着林序,仿佛在等待一个最终的审判。
林序看着他瑟瑟发抖却依旧挺直的脊梁,看着他被雨水模糊却依旧执拗的眼神,心里那座用冰冷和决绝筑起的高墙,开始出现细微的、不受控制的裂纹。一种尖锐的疼痛,伴随着汹涌的酸楚,猛地冲垮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
他到底……在坚持什么?是为了那可悲的自尊?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正确”的距离?
看着陆朝阳在雨中冻得发青的嘴唇,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林序忽然意识到,他的“决绝”,他的“为你好”,或许在对方看来,只是一种更残忍的伤害。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朝着那个雨中的身影,迈出了第一步。
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冰冷刺骨,但他毫无所觉。
他走到陆朝阳面前,停住。两人距离很近,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潮湿的水汽,和陆朝阳身上那股熟悉的、即使被雨水冲刷也未曾完全散去的、阳光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林序抬起手,将手中那把破旧的黑伞,大部分倾斜到了陆朝阳的头顶,为他挡住了冰冷的雨水。
自己大半个肩膀,瞬间暴露在雨幕之中。
陆朝阳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依旧没什么表情却不再冰冷的侧脸,眼眶猛地一热。
“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林序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屋檐下不断滴落的水珠上,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陆朝阳耳中:
“进去吧。”
他说。
没有质问,没有解释,只有这三个字。
陆朝阳看着他,雨水和某种滚烫的液体混合在一起,从脸颊滑落。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最终,拄着手杖,极其缓慢地,跟着林序,踏进了那扇他许久未曾踏入的、低矮的木门。
屋里,奶奶已经睡下了,很安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林序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他收起伞,放在门边,雨水顺着伞尖在地面上汇成一小滩。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那盏昏暗的台灯。
暖黄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照亮了桌上那支插在玻璃瓶里的、早已枯萎的向日葵。
陆朝阳站在屋子中央,显得有些局促。雨水从他身上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小圈深色的水渍。他看着这间狭小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房间,看着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课本和画具,看着那支被珍藏起来的、干枯的向日葵,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又酸又胀。
林序从柜子里找出一条干净的、虽然旧却洗得发白的毛巾,递给他。
“擦一下。”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陆朝阳接过毛巾,胡乱地擦着头发和脸。毛巾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和林序身上那种淡淡的、清冷的气息。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毛巾摩擦头发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
过了一会儿,林序又倒了一杯热水,放在陆朝阳手边。
“喝点热水,暖和一下。”
陆朝阳捧着那杯温热的水,指尖传来的暖意似乎一点点渗透进了他几乎冻僵的身体。他抬起头,看着林序沉默的侧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异常坚韧的力量。
“林序,”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了许多,“对不起。”
林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陆朝阳继续说着,语气低沉,“我不该逼你,不该说那些混账话……我只是……我只是受不了你那样躲着我,好像我是什么病毒一样。”
林序依旧沉默着,只是放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我爸的话,你别听。”陆朝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厌恶,“他的世界只有利益和衡量。他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林序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意味着什么?
林序不敢去想。他怕那答案太过沉重,他负担不起。
“你的腿……”林序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声音干涩,“还没好全,不能淋雨。”
陆朝阳看着他那副刻意回避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却又莫名地松了口气。至少,他还在关心他。
“快好了。”他低声说,“拆了石膏,在做复健。”
“嗯。”
又是一阵沉默。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像是永无止境的叹息。
陆朝阳放下水杯,目光再次落在那支枯萎的向日葵上。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问:“它……还留着?”
林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着那支代表着他贫瘠岁月里第一份不讲道理温暖的、如今已彻底失去生机的植物,心里五味杂陈。
“……忘了扔。”他用了和陆朝阳当初一样的借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陆朝阳却听清了。他看着林序微微泛红的耳根,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氧气,又开始悄然燃烧起来。
他拄着手杖,慢慢走到书桌前,看着那支向日葵,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干枯脆弱的花瓣。
“等我能跑了,”他忽然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我再给你偷一支新的。”
林序猛地转过头,看向他。
陆朝阳也正看着他,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湿漉漉的头发和眼睛里,映出一种温柔而坚定的光芒。那光芒,不再像之前那样灼热刺眼,而是像这雨夜里的灯火,温暖,坚定,带着足以驱散寒意的力量。
林序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清晰的自己的倒影,一直紧绷着、冰封着的心防,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土崩瓦解。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睫,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
“……好。”
(第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