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盛木漂(花木集)》吻作食粮

23、吾之宿命

　　川絮只有十七岁，身体还未完全长成，但身体丰满，已然是个大姑娘了。她眼睛不大，总是眯缝着，一笑起来，露出两排并不算整齐的牙齿，还有两个不算对称的酒窝。不算白皙的脸上总是浮现着乡下人常有的淡淡红晕。总之，她并不是个能够吸引人注意的女子，况且是商墨儿这样的人物。
　　他倚靠在柔软舒适的靠枕上，左侧的架子上熏着有些糜烂味道的香料，右面两个衣衫单薄的侍女殷勤的为他捶着腿，眼里满是恭敬与怜惜。这样瘦的少年，却有能撑起一片天的气魄，怎能让人不心生爱慕？
　　他有些倦怠的摆摆手，两个侍女起身退下，随即他笑着拍拍卧榻的床棱，这样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却让十七岁的少女心怦怦直跳。她紧咬着下嘴唇，低着头，一点一点挪了过去，那糜烂的香气越发浓厚，她的思绪开始混乱，即使闭上眼，也能浮现出眼前人的音容笑貌。
　　却不想，双肩却一下被一双手猛地按住，然后就撞进了一个有些冰冷的怀抱，他呼出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耳畔，“你叫川絮？”她有些畏缩的点了下头，没有看到眼前少年的笑意越发浓厚，“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个女孩就是宿命的根源么，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呼出撩人的气。
　　“川絮，你姓什么，听你的口音像是西北人，怎么会到皇城来做女奴？”少年抚着她的发梢轻声询问，怀里的少女梨一样的脸有些发烫，她轻呼一口气，“奴婢是宝鸡县人，父母去世的早，是叔嫂一手带大的。后来叔叔染疾身故，嫂嫂就把我卖给人贩子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渐渐就听不见了。
　　商墨儿不再看她，懒洋洋的看着窗外的景色，“原来你是陈仓人呢，呵呵，‘陈仓，宝地也；山鸟，神鸡也’，宝鸡便因先皇御口金言“宝地神鸡”而得名。”他忽然有些许失落，“我母亲就是陈仓人，你知道吗，你们那里的人很顽抗呢，所有的人都死了，她居然还能护着我从死尸堆里爬了出来，居然还有力气告诉我我的使命和责任……”商墨儿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讽刺的味道，“嘁，真是可笑，她以为她是谁，这个世上，只有我自己能决定我自己的路。”
　　“商公子，您，您不该那样说您的母亲。”她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说道，商墨儿一愣，随即仰天笑起来，“你在教训我吗，小美人？”他轻轻捏着她粉雕玉琢的脖颈，反唇相讥，“没有谁是可以绝对信任的，包括自己最亲的人。你那嫂嫂在你叔叔活的时候和死了以后恐怕对你判若两人吧。”
　　“不，嫂嫂她也不容易，我不是男子，无法做体力活挣钱，我，我什么都不会，我只是家里的累赘。”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在商墨儿苍白的手指上，“其实我也舍不得她，嫂嫂这么年轻，我又不是她生的，何必耽误人家呢。”
　　屋子里静谧下来，外面偶尔传来被风吹得树叶簌簌的落下来的声音，还有那隔壁房间调笑欢闹、觥筹交错的杂音。田琛站在外面，一直等到商墨儿房里跳跃的火苗熄灭方才木木的转身离去，面无表情。
　　“主子到底是没有问她啊。”他喃喃道，握紧了手中的令牌，“时间所剩无几，怎可再拖延下去，误了大事。”想罢，便如风般掠了出去。

　　偌大的厅堂上坐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脸上的赘肉衬着整张皱巴巴的脸异常可怖。她小小的眼睛却散发着微弱的慈祥的，带着些许严厉的光芒。
　　“我回来了。”忽然，一个人影闪了进来，老妇人勉强睁大眼睛，方看清来人。她有些不悦的想要站起身来，一边起来一边颤巍巍的说着话。
　　“怎么，才回来吗？”老妇人声音很轻，却沉着有力。
　　来人似乎有些不愿多谈，她有些拘束的十指交缠，过了半晌，应声道，“奶奶。”
　　丫鬟也跟着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她的披风，准备放到内堂去。
　　“泉娟，你先不要走，我有话问你。”老妇人瞥了一眼这个玲珑的丫鬟，端起茶碗轻轻抿了几口，看着窗外的花园，表情有些奇怪，五官有些扭曲的纠结在脸上。
　　这个叫泉娟的女子大约快二十六七了，仍然是一副未出阁的打扮，眼角上微微显露出点皱纹，但却透出一股让人安心的精灵气儿。
　　“小姐昨天晌午是在屋里吃的，还是在花园里吃的？”泉娟一惊，有些无措的匍匐着身子，“小姐，小姐是在花园吃的。”老太太眉毛一挑，嘶哑的嗓音拖了个长腔，“——是么。”
　　旁边的女子仍然站在阴影里，沉默不语。
　　“来人啊，把这个丫头给我撵出去，别想再呆在吕家脏了我的地儿！”老太太声音洪亮的喊着，龙头拐杖狠狠的戳着地面，咚咚阵响。
　　“老太太，您别撵我，我从小在吕家长大，您不要我，您让我去哪儿啊？！”有些疲倦的女子抓着老太太的衣角，声音颤抖。
　　老太太却不为所动，她有些轻蔑的掰开她的手，“哼，你也知道吕家待你不薄，那你怎么敢欺骗我这个老太太呢……，”她指着阴影中站着的女子，“家里没有男丁了，我就这么一个宝贝丫头，她成天瞒着我在外面做事情，你十岁就开始服侍她了，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她做出让吕家丢脸的事情吗？！”
　　阴影中的女子依然不动，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我只是觉得小姐……小姐可怜。”泉娟支支吾吾的说着，试图抹去眼角的泪水。
　　“啪！”泉娟只觉背上挨了狠狠的一击，痛彻骨髓。
　　“她可怜，是啊，她没爹没娘，缺乏管教，什么大才女，无从无德，以后谁敢要她！”老太太喘着粗气，又重重的打了女子几下，“整天就这样浑浑噩噩，哪个王公贵族敢要你！你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
　　眼见泉娟即要被打死，阴影下的女子仍然无动于衷，她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像。
　　“好，好，你就是想叫我老太婆早点入土，我懂！”她老泪纵横，声嘶力竭，“当初咱家还行的时候，我把你和那姓邹的小子亲事给退了，从那时候开始你就记恨我！”她踉跄的又往前走了两步，“可是，难道我不是为了吕家吗，他深受裘家恩德，抵死不承认裘太师有谋反之嫌，这难道不会牵连到我们吗！你知道些什么，身在……在权贵的漩涡里，就要学会明哲保身！”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咬牙切齿的指着女子的鼻子，“你一个千金小姐知道些什么，你忘了咱家是因为什么而败的了，你父母，还有你爷爷，气得一病不起，深受大辱，不乞苟活！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裘家满门抄斩时的惨状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懂！”
　　女子从阴影里走出来，有些昏暗的厅堂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象牙般白皙的皮肤，大而深邃的眼眸，娇红欲滴的嘴唇，不愧为皇城金花！可是，她只是梳了一个如意髻，颈上，髻上，耳垂，竟没有任何珠宝昭示她高贵的身份，一身灰色的麻衣长裙，手腕上系着一个麻绳，衬着她的手臂更加单薄。
　　“奶奶，其实这些事情，我早在裘家被抄的时候就心知肚明了，”她深吸一口气，“我只是不愿去说，不愿去想。”她忽然转了个身，看着外面的天空，“你怪我去尼姑庵听那些出家人讲一些禅道，是怕我想不开……奶奶，”她的声音依旧那样平静，“我再怎么不孝也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啊，我要嫁个好人家，让你安享晚年，也让吕家的香火传递下去。”
　　老太太不发一言，只是颤巍巍的转身向内堂去了，她的身形已有些佝偻，走两步还要歇一歇喘口粗气，女子扶起泉娟，从袖中掏出些银两，“去把伤养好了，我……对你不起。”
　　高高在上的小姐何时说过这种话，泉娟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夕阳下，两个同样清秀的少年坐在有些冰凉的石阶上，黄昏照着他们的脸都有些红彤彤的。
　　“你不是我的对手，”李朽轻轻言道，眉目宁静，“尤其是音律。”
　　他一身橘色的长衫显得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杀伤力。
　　身旁端坐的白衣少年束着青色的发带，轻声一笑，轻抚一下七弦琴，似乎显得不屑一顾，“师兄出狂言了吧……谁胜谁负还未见分晓呢。”
　　“哼，你乳臭未干，懂什么，可别让别人说我以大欺小。”
　　……
　　那样的往事，为什么老是在脑海里转啊转啊，出不来呢。
　　他惊坐起来，轻轻擦拭着额前的汗珠，又是这个梦，又是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