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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   【十六】

      隆隆作响的货轮驶离港口,他站在船头,扶着凉得彻骨的栏杆,伸着脖子望向越来越远的陆地,望着陆地上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变成难以分辨的黑点。
      货轮驶向苏/联境内的海/参/崴海域。
      四周尽是海洋之时,他才转身,寻找自己还未熟识的新同学。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很快找到了蒋/经/国,王耀先前不曾与他接触,但仅只见过一面,这个笑起来微微露出牙齿的少年就给他留下了很深的记忆。
      经国站在甲板的另一边,与几个同学交谈。感觉到王耀的目光,便转过头来,冲他一笑。
      王耀点头回应。彼时经国年纪十五,恰同学少年,身上完全没有父亲的老成,在王耀眼里只落得热情、健谈甚至有些天真的印象。
      1925年的深秋。冰冷的海水撞击着船板,耳濡目染的是汹涌的涛声与从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王耀拉紧脖子上的围巾,把耳朵全都裹了进去。
      皮肤与毛织物摩擦的柔软的触感,使他留恋地把脸埋进围巾。然后嗅到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烟草气息,他抬起头,把脸面向看不见陆地的茫茫大海。

      “伊万,走的时候我来不及告诉你,我没有买围巾。所以你的围巾,让我在船上不至于冷得发抖。”

      某日傍晚,他像记日记一般在笔记本上寥寥写下几笔。他知道这既不能算日记,更不能算信。他只是突然有种提笔的欲望,在点着黄色灯盏的船舱里,在同学其乐融融地谈论他不感兴趣的话题时,向某个人委婉地倾诉自己此刻的孤独。
      “也有我们这边去的人,我看见王/明……”他的笔尖突兀地停了下来,关上了本子,望着船舱外落日留恋于海平面上的余辉。
      他们在海/参/崴呆了五天,感受了故土留下的最后一点气息。海/参/崴有许多中国人居住,随处可见的京剧院与餐馆,是祖国留给他们的几年后的念想。
      五天后,他们登上火车,开始了横跨广袤的西/伯/利/亚的漫长征途。火车足足开了一个月,才把他们带到了那梦寐以求的赤都。

      “伊万,莫/斯/科的初冬比我想象中还要寒冷,我在巴/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冷的天气,在上/海或广/州就更不用说了。

      “在船上,我曾抱怨过你给我的围巾太厚,围在脖子上特别臃肿,但现在我有多感谢它的厚度,还有王辉给我准备的一行李袋的冬衣……”

      王耀一行人穿得严严实实地站在毗邻红/场的沃尔红卡大街上,面对眼前这座连缀古风的建筑,很难想象这就是他们最终的学府。莫/斯/科中山大学。
      迎接他们的苏/俄人说,校址在十/月/革/命前,是旧俄一个贵族的府邸。他的脸被冻得通红通红,用流利的俄yu继续说道,诗人普希金在这里举行过婚礼。
      克/里/姆/林/宫离校址不远,从校门口往远处眺望,甚至可以看到圣瓦西里教堂如奶油蛋糕般丛集旋转的彩色圆顶。梦中多少次出现的情景,皇宫顶部飘扬的年轻的赤旗、小雪中沉寂的红/场,古老的东/正/教堂古风连缀,在黎明或傍晚时分,自莫/斯/科河对岸望去,刺目的霞光被教堂的尖顶集体分割,钟声大作,神圣宏伟。

      “伊万,赴苏是异国想象的种种落实与颠覆。在巴/黎,在西/欧,触动那连番的认同与惊异,令我既熟悉又陌生。在莫/斯/科,你的城市,我感到一种微妙的有些莫名的无措感。或许是因为我先前的想象过于肤浅,以至于现在被它强大的如同梦一般却无比真实的存在,所震慑。

      “如同到达这里后一觉醒来,满目都是窗外刺眼的苏/维/埃太阳……”

      王耀和经国被分到了同一间宿舍,经国已经有了俄wen名字——尼古拉,听上去有种诡异的威严。当被问及自己的俄wen名字之时,他张了张嘴,如鲠在喉。负责学前教育的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双老鹰般深邃的双目在镜片后若隐若现。
      “就叫安德烈吧。”老教授看着他,“简单又好记。”
      王耀点点头,“安德烈。”

      “我努力去喜欢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名字。因为就像苏/俄亦有成千上百的人叫‘伊万’,而它听起来依旧……”
      他在宿舍昏暗的灯光下滞笔,微启双唇,第一次用俄yu吐出那个至今只在心里默念的名字:“Иван……”
      “依旧那么动听。”他继续提笔写下。

      清晨一觉醒来,窗外满是穿透云层照射而下的光亮。空旷的校园被薄薄的白雪覆盖,晶莹透彻如同柴可夫斯基故居前那湾安静的湖。
      这是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的第七天。他们接受了一个星期的入学教育,自然以俄yu的加强学习为主。经国的俄yu水平提高得很快,在教授的鼓励下,已经可以与苏/俄人自如地进行对话。而依王耀的水平,则已经可以和教授探讨专业的学术问题。

      “这要感谢在广/州时你魔鬼式的突击教育,伊万。”王耀写道,此时他已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写日记还是写信或是别的,他只是顺从自己倾诉的欲望,在一本不薄不厚的白金封皮的笔记本上写下这些文字。“当初我确实抱怨过,也有些怨恨你强硬的态度。但现在我一点也不后悔,接受你那么苛刻的要求。”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诚实。
      今天是学校的休息日。王耀整理着装准备出门,脚步走动的声音吵醒了还在一旁睡觉的经国与徐/君/虎。
      “王耀,你要去哪里?”经国睡意朦胧,抓过一边的闹钟来看,“现在才九点……”
      “出去找一个人。”王耀边整理衣袖边说道。
      “你还有莫/斯/科朋友?”经国问。
      王耀回过头:“噢,只是去找一个友人的家属。”他说着拿起桌上的信封,“他让我送点东西过去。”
      “需要我们陪你去么?”君虎直起身来,“这么大个城市你走丢了怎么办。”
      王耀苦笑:“又不是小孩子。”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格外柔和。
      推门出去,没有温度的阳光洒落一地。王耀围紧了围巾,戴上手套,走进一片白金的色彩中。
      街道行人寥寥,有的路面甚至还没留下脚印。王耀心想在休息日,苏/俄人也和法/国人一样慵懒,在巴/黎冬季的清晨,也很难在下过雪的路面上找到行人留下的足迹。
      天空是接近白色的淡蓝,看不见鸟类的影子。虽然有阳光,空气却依然冰冷。王耀把信放进大衣,生怕颤抖的双手捏坏了信封。
      绕过三四条步行街,其实也不远,走了大概五里路,就到了信封上所写的街道。王耀开始挨家找起来,最后停在了一幢米黄色的看上去有些旧的二层房屋面前。
      再拿出信封对照,门牌上掉了漆的十五号与伊万书写的数字一模一样。
      那是一幢普通的建筑,看上去建了很多年。白色的木质门,门边有个不大的小花园,里面早已没有了花,甚至很难看到绿色。阳光照上去,不免有些寂寞。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他的右边是一位老妇人,靠在墙上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晒太阳。见他站了很长时间,就走过去。
      “你找谁?”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充满机jing,用沙哑的语调问道。
      “请问……”王耀又看了看信封,“娜塔莎•布拉金斯卡娅住这里么?”
      老人上下打量着他,眼里依旧是不信任,“你不是莫/斯/科人?”
      “当然不是。”王耀耐心地解释道,“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为什么要找娜塔莎?”老人扬起尖尖的下巴,望着他。
      “我和伊万•布拉金斯基,就是她哥哥,我们在一起工作过。”王耀用手比划着,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像是突然退化一般,遇到突发情况就变得十分蹩脚,“在中/国我们是同事,他让我送信给他妹妹,也就是娜塔莎……”
      老人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既不告诉他娜塔是不是住这里,也不告诉他自己是否相信他的话。
      古怪的老人。王耀决定不再理会,上前敲了敲白色的木门。
      老人依旧在后面说着什么,但王耀没有回头。敲了三四下之后,门里传来开锁的声响。王耀屏息等待,他再次整理了大衣和中山装,笔直地站在门前。
      真的。除了阳光、森林,俄/罗/斯醒目的风景是好看的人。而美丽的定义总是难缠的,因人而异。但当王耀看到门口的苏/俄女子时,那种脑海里对美的抽象感觉在一瞬间有了具体的影像。
      王耀游历西/欧时,看过很多油画,那些在画家笔下肤色白里泛红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或雅/利/安人,并非最美,最美的,还是俄/国人莹白而泛紫,间杂如象牙般内敛而高贵的色彩。如所谓“凝脂美玉”般,配以纯色、花色与灰色的衣装。
      眼前的女子和他的哥哥有几分神似。都有一张好看的精致的面容。王耀突然想起托尔斯泰笔下的克雷利佐夫死时的描写,虽然此时用来形容兄妹二人并不合适,但那句“神色沉静,一动不动,也极其美丽。”的描摹之笔的确能引起王耀心头的共鸣。
      一张好看的俄/国脸远比西/欧人多出几分更微妙的转折与细节。如伊万薄薄的轮廓分明的双唇,与高高的、结实而好看的鼻子。肤色白皙,连着浅金的头发与睫毛,在银光闪闪的日光下,留下一个温暖而柔和的轮廓。
      他和娜塔莎的身影总在不经意中,于王耀眼中出现微妙的重合。
      女子白金的头发垂在胸前,她从门后探出身子,问道:“你找谁,先生?”
      王耀回过神,正欲开口,女子突然拉开门。“你是不是王耀?”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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