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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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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像浸水的厚毡,黑得没有纹理。零星的礼花在毡背刺出短促的针眼,声音被无尽的夜色吞下,只剩几记低哑的鼓点。更深处的雷,像迟来的回信,一封比一封近。
烂尾楼中,混凝土的阴影压在蔡岛嘉的脸上,他像被逼到角落的兽,震惊和愤怒在面皮下翻滚。
“你他妈疯了吗?你处心积虑接近我,又是装作瞎子,又是假装要和我合伙——就为了几只畜生?”
“它们叫平平、安安、乐乐。”
“谁管几只畜生叫什么!”蔡岛嘉的汗水顺着太阳穴滑落下去,后腰的羊角锤像在发烫,灼烧着他的皮肤,“苗盼弟呢?!她为什么不来?”
“怎么?你迫不及待想跟她说,你是怎么杀了她的妈妈,又把她藏在了哪里?”夏禧讥诮地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蔡岛嘉咬牙切齿,转身就要离开烂尾楼。
“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发生在那栋自建楼里的前因后果吗?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何阿婆夫妇是什么人,何序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徐朝颜又为什么搀和进来,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在过去的半个多月里,我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吗?”
他脚步一滞,像被人从踝处拽住。背阔肌绷得直起棱角,目光却死死盯在前方不肯移开。
雷声在远处闷响,他慢慢地转过了身。
“你忘了你吃的那些馊饭,不得不咽下的米虫,还有深更半夜里头上总会响起的声响了吗?”夏禧露出微笑,“你做了那么多坏事,你猜猜现在应的是哪一桩孽?”
过去这段时间的屈辱回忆一幕幕翻上脑海。
蔡岛嘉像被人一把扯住脸皮当众撕开,血往耳根猛窜,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绷起。牙齿咬得“咯噔”响,他试图笑,喉咙里却只挤出一声嘶哑的喘息。
“……闭嘴。”他先低声说,像把刀背在舌根碾了一下,随即抬高音量,“给我闭嘴!”
后腰的羊角锤贴着汗湿的衬衣烫人,他的手指一点点滑过去,攥住了柄尾。脚步向前逼近半步,鞋底在灰里碾出粗糙的声,尘屑窜进鼻腔,铁锈味和酸胀的羞耻一起冲上来。
“馊饭?米虫?这些就是你们编出来恶心我的把戏!”他喘得厉害,咬字很重,“你们算计我,合起伙来玩我——就这点本事?!”
远处雷声滚到楼沿下,风把悬着的电线吹得叮当作响。他的肩线越抬越高,眼神发红,盯着夏禧的脸,恨不得把那抹笑从血肉上抠下来。
“我当初就不该一次性把你的畜生全部毒死。”他拧起一个恶毒的笑,故意用最慢的速度说道,“我应该一个一个地杀了它们——不,我不会杀了它们,我会让它们活着,用一条腿,或者半个脑袋活着,我要你每天都看见它们,我要你永远记住——惹怒我是什么代价——”
“对了,你不是还有一条狗吗?那条狗如其名的蠢狗!你最好祈祷永远都跟在那条狗身边,不然,我会让你体验到养一只屎尿不能自理的宠物是什么感觉。”
夏禧的指节在掌心里绷了一下,又缓慢松开。愤怒像潮涌过来,她硬生生咽了下去,像咽下一口咸腥的血。
她害怕的正是这样的情况,所以下午时候,她就把笨笨送去了宠物店寄养。
“你越是说这种话,我就越确定一件事——你是个失败者。从无力还手的小动物,到出生不久的女婴。你只会选择那些远远弱于你的群体,”她的声音沿齿缘掠过,仿佛幽灵伏肩低语。“你甚至不敢对强壮的流浪者动手,而是选择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蔡岛嘉像被鞭子抽了一下,整张脸猛地绷紧——“失败者”三个字像钉子钉进鼓膜。
“少他妈在这儿装什么都知道!”他吼到破音,唾沫在齿间炸开,“你知道个屁!她就是个疯子——一个碍事的疯子!但我就是用这个疯子,控制住了那个江都呼风唤雨的田永!”
“我能做的,你一辈子都想象不到!”
2004年8月12日深夜。他接上应酬后喝醉的田永,把他送回城西和原配夫人的家。到了小区门口,他把人推醒,没想到劈头盖脸挨了一通骂。
“你怎么把我送回家了?我说了我要去壹号公馆——”田永一巴掌打在蔡岛嘉身后的座椅上,从后座探出身,气势汹汹地责问。带着酒臭的呼吸近在咫尺地扑在他的脸上。
操你妈的,你根本没说你要去壹号公馆。蔡岛嘉一边在心中骂道,一边小心翼翼地赔笑:“那我现在送您过去——”
“算了!都到这里了,就去兰丽华庭的工地吧。我倒要看看什么女人这么棘手。”田永靠向后座,“真是废物……连个车都开不好,要不是看在你爸帮过我的份上,我早就把你解雇了!怪不得他们说找司机要找高学历的,或者当过兵的……你再这样就等着卷铺盖滚蛋吧!”
蔡岛嘉没有说话,脸上难堪的笑混合着讨好和杀意,像小丑斑驳的面具。
十五分钟后,他提着一箱牛奶,一箱水果,卑躬屈膝地跟在满身酒臭的田永身后,就这么走入了那个临时堆叠起来的堡垒。
那个蓬头垢面,脸上永远抹着污泥的女人听到脚步声,从破成棉絮的军大衣上急忙翻了起来,抓起棉衣下的一片玻璃片就指向他们,好像那东西在两个男人面前能有什么大用似的。
田永从皮夹里掏出一沓钱,高高在上地让女人拿着钱滚,他会帮忙联系送她回家的车。女人却趁田永不注意,捡起地上的塑料瓶朝他打去,田永下意识伸手去挡,被玻璃片划了一条口子。
疼痛和酒精的混合作用下,他夺过女人手中的玻璃片,反手刺了一下。女人腰腹瞬间血流如注。
鲜血冲淡了堡垒里的臭味,也冲散了田永血管里的酒精。他后退一步,脸色惨白。
他的仕途完了。蔡岛嘉在那个时候想。
事情一旦见光,哪怕女人只是轻伤,田永也要摘帽子下课。
“糟了……我不是故意的,这、这下怎么办?”田永汗如雨下,求助地看向蔡岛嘉,脸上再没了那种高高在上的轻蔑。
“……不如杀了她。”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什么?”田永的表情变了形。
“反正都这样了,不如赌一把——”蔡岛嘉看向抱着伤口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流□□,“让她永远闭嘴,不会有人发现的。我可以帮你。”
那是他一生最自豪的杰作,他把那把地上捡到的羊角锤带回家洗得干干净净,单独放在一个盒子里。从军大衣里掉出来的毛线老鼠,则被他挂在了后视镜下,既是给自己看,也是给田永看。
他用一个无人在意的流□□,将一个在江都市举足轻重的人物,和自己绑在一根绳上。
再也没有什么阶级之分,自那以后,田永不仅不敢对他大声说话,甚至时不时会给他封个大红包,连看他的眼神,都不敢注视太久。
原来不管多么厉害的人物,在杀了人之后都会一样。
甚至还不如自己。
那是他人生中最痛快的两年,和田永喝同一瓶酒,睡同个标准的套房,田永赴宴,甚至会在隔壁给他单开一桌。但这样的日子,在06年随着田永入狱而结束了。
“……所以你杀了她,只是因为你想控制田永?”夏禧像被冷意从背脊按住,喉头发紧。
“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吗?”他反问,“这个理由,充分的我可以再杀十个人——如果能不被发现的话。”
“……说你猪狗不如,都是对猪和狗的侮辱。你不会再有逍遥法外的机会了。”
夏禧向长裤兜里伸出手,她刚刚动作,蔡岛嘉已经拽出后腰那柄羊角锤,朝她猛地扑了过去。
蹲守在烂尾楼外随时准备接应的陈序听到了手机通话里传来“咚”的一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通话被挂断了。
夏禧出事了。
陈序立即拨出存在紧急通话人位置的戚迪号码,他一边等待电话接通,一边朝楼口靠近,想要确保夏禧生命安全。
“嘟……嘟……嘟……”
明亮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像醒目的萤火,草丛中的虫鸣声不知不觉停止了,电话终于被接起,陈序立即开口:“出事了,夏禧可能有生命危险,我们在村——”
“砰!”
他话没说完,侧墙阴影里有什么脱落似的轻响。还未来得及回头,后颈一痛,整个人栽倒在地。
蔡岛嘉喘着粗气从阴影里走出,手里还拿着夏禧的手机。
一切都完了。愤怒和绝望像台风下的海浪,一波比一波高地拍打在蔡岛嘉身上,将最后一线防线也被冲垮了。
雨线已近,风把塑料布拍得噼啪作响。巡逻车在村口一拐,车灯像两把刀把烂尾楼的水泥骨架剖亮。戚迪率先推门下车,手电一开,光束在洞开的窗洞和钢筋上划出一层冷白。雨前的闷雷炸响天际,他的心也随着雷声抖了一下——快一点,再快一点,必须赶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
八点四十五分,距离陈序的电话突然挂断刚过去三分钟。
烂尾楼侧的空地上,黄色出租车斜着停在半截水沟旁,车内空无一人。戚迪甩手示意。两名队员奔向后侧楼梯,他自己带着梁芸从正面上行。
在自建楼背部的一堆建筑垃圾后,他们发现了昏迷的陈序。梁芸一个跨步上前,快速检查他的伤势。
“还有呼吸,后颈有钝器伤。”
“发现伤者,呼叫120。其余人继续搜索。”戚迪对对讲机说。
在一堵未完成的水泥墙后,队员们发现了夏禧。她仰躺在脚手板旁,头部的鲜血在后脑勺下汇成一片血泊。在她身边不远,一枚被踩碎的纽扣式录音器也染上了红色。梁芸上前检查,在试了呼吸后,神色凝重。
戚迪的胃猛地一沉。
“戚队!没有发现目标身影,疑似弃车逃亡。”对讲机里传来队员的声音。
戚迪逼迫自己把目光从血泊中的夏禧身上移开,短促而利落地说:“按预案二执行,封控八里村所有出口,立刻!”
“收到。”
雨点终于劈在楼板上,先是稀稀落落几下,紧接着铺天盖地。戚迪把光打向漆黑的楼口。风把塑料布吹得鼓胀又瘪下,像一张反复抽搐的肺。
你跑不远的——
他在心里咬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