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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大小相制,议论相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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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是谁?”周恒深皱眉头,似乎是怀疑今晚过于困乏听错了回话。
他单手捏着茶杯灌下几口浓茶,此时顾不得仪态,仓促起身追问,慌乱间把官袍打湿。
行礼的绿袍小官倒是知道再怎么样还要不了自己担责,上面的大人物争斗就算是做炮灰也轮不到他。顾忌到上峰心情,稍稍做出诚惶诚恐道:“回大人,是韩超。”唯恐周恒听不清一般道:“长公主与韩旋之子——韩超。”
何必他再重复一次呢······
这寂静的深夜犹如裹尸黑棺,足以使所有生灵沉寂。
在这里即使是微不可查的声音也如钟磬相击。
周恒深吸一口气,面上的皱纹越发沧桑。
罢了,从真的卷入案中开始,他就是身不由己,家族性命犹如浮萍。遥想起当年得中两榜,东华唱名,何等夸耀。如今历尽宦海风波,半生已是樽前过,依然在这些外戚幸进之下战战兢兢。
哀怨吗?忧虑吗?
这些情绪周恒来不及分辨,他已经速做决断,即使要做一枚冲锋陷阵的棋子,他也要保全清名和家族!或者说,保全清名就是在保全子孙后代!
想到这里,周恒决心已定,这个年老体衰,依稀只能看出相貌周正的大魏官僚正色道:“不怕奸臣炙手,我偏要捋一捋虎须!”
常祯并不知道周恒的想法,如果知道,一定会点评一句:我就知道文官和外戚尿不到一个壶里。
话虽然粗鄙,但确实如此,无论是周恒还是朱恒还是马恒还是马喽,只要考上大魏进士,自然就看不起外戚勋臣。
此案第一步,没有任何问题。
大魏的行政效率并不高。但此案已经直触国本之争——这样一个不能开拓也不愿开拓的国家,内斗愈演愈烈,而关系到下一任天子的从龙之功是他们能吃到的最大一块饼。
皇帝的怒火固然可怕,可是只要他还不想做一个暴君,那就必须尊重大义和占据大义的士大夫。
所以很快御史中丞刘濂用和刑部尚书李进就作出应对,写好的奏章带在身上,等明早宵禁一解即刻上奏,并且亲自到拷问处询问受到拷打的宫人、小厮。
本朝实行官、职、差遣分离制度,以本官加中书门下平章事者相当于丞相,而品级是指本官的级别,因此品级是不确定的,隐形门槛是正三品。
所以别看宰相位高权重,实则离封无可封还远着呢,以老常家这一套,哪怕是立下再灭一个大魏功劳的官也是很大的余地可以封赏。实质上,本朝屹今为止有十一个太师,九个是死时追授,剩下的两个也是退休荣誉,并没有以太师身份掌握实权。
御史台下分台院、殿院、察院.三院分置侍御史一人,殿中侍御史二人,监察御史六人,上要匡正天子,下能监督百官。
实权之大,仅次于中书门下平章事和参知政事。
刑部尚书身为正三品官反而并不掌握太多实权,之所以此时还要看他的意见,则是因为李进还有另一个差遣——只对皇帝负责的审刑院下五品详议官。
所谓“大小相制,异论相搅”就是如此。
本朝读书人地位尊崇,但群臣想要架空皇帝根本做不到,连宰相也不行!
目前宰辅的位置是三相两参,即三位中书两位参知政事,除此之外御史中丞是宰执的一大克星。
大魏不以言获罪,如果御史台的乌鸦真能把宰相的名声骂臭,那你应该痛快点自请出知,还能留点颜面做繁华地界的知州。
——刘濂用和李进也是各有各的顾忌之处,此案自然严谨办理,二人都不想天子揪出什么错处来干预案件公正。
刘濂用自从被叫出六贼的名号,就隐隐有人骂自己“不知谏言天子,只知鞭挞百官。身段柔软,两面奸滑”。
这导致御史台有平素行事刚硬的已经开始放下软钉子,给自己硬顶了。
他是真心祈望这件事不要再生出幺蛾子,不然百官不能抗官家命,却可以坑自己的命。
李进目前参与此案的身份,不止在于位高权轻的刑部尚书官职,更重要的是权遣审刑院——审刑院直接向天子负责,不受宰相统管。
放在平常他可以享受天子近臣的荣耀,今日自然也要享受一番伴君如伴虎的苦果。
李进此时心乱如麻,既担心自己要被天子推出去背锅,又担心自己担上佞臣名声,不但前途尽毁,还要遗祸子孙。
因此,除去犯罪真凶三王还在宫中,各处都“尽善尽美”。
“真是个笑话。”女人讥讽一笑,轻轻将涂完蔻丹的手收回悠悠欣赏。服侍蔻丹的侍女不敢看向公主,只大抵余光中看见公主还算满意,悄悄收拾器具退下。地上跪着的另外两个侍女连忙进上剥皮去籽的新鲜葡萄,二人为了这盘葡萄,双手都洗到皲皱。
公主却没心情享用葡萄,此刻她的心都挂在那桩案子上。
她的容貌并不算绝色,四十余岁的人仍然满头乌发,即使闲卧家中也严妆丽服,朱红色唇脂和冷漠的眼神让人感到她精明好强、性情冷厉。
驸马看起来并不畏惧,他随手将葡萄推了一下:“公主何必为这些事费心。我们是陛下纯臣,您又是两位殿下的姑母,您还对和王暗地关照过几分······”
眼见驸马还要喋喋不休。
公主只好柔声道:“驸马。我们说是陛下的纯臣,可陛下他是皇贵妃的纯臣!本宫那些悄悄地嘘寒问暖可以打动傻子懦夫,却没办法从狠人虎狼辈中走脱。我们必须借着此案好好看看我那大侄子的成色······”
驸马习惯性不去深想,并不是完全的傻子,仔细一想也明白过来。
此案乃是和王发作的最好时机,如果他真有些能顶住皇帝的底牌,前程大有希望。
但韩旋想一想又摇头道:“毕竟是君臣父子,官家为皇贵妃忧虑一定会把事情做绝。真要是顶起来,难不成和王还会不孝不成?”
看着驸马不开窍的样子,公主忍不住叹气:“所以说要看看他的手段嘛。皇兄向来不把这孩子放在眼中,又性情傲慢,想来不会杀了他。那既然不会死就总会有办法的。别的不说,就算我这侄儿给我皇兄戴顶绿帽子,旁人也不会信的。”
驸马恍然惊觉。
是,和王虽说没有羽翼,没有母族,也没有父皇爱重,但他只要还活着就是“无过的皇长子”,长子无过,岂能废长立幼。
如果官家以长子有过废弃,天下无人肯信,若皇长子真犯下打错也必是妖妃栽赃迫害!
公主见驸马似有所觉,也不再追问,喝过茶正要问这两天家里的下人,却听见前院里乱哄哄如同马蜂窝一般······
“什么,要传唤超儿,我看这大理寺是失心疯了吧!”韩旋甩着袖子对大理寺少卿勃然大怒道。
来者何尝不是怒火交加,格老子的,自己连加多少天班啦!
当即也怒吼道:“驸马不必向下官撒气,此案如今三司会审,下官也是依法依规传唤监生韩超。驸马若是拒不配合,一意要妨碍办案,就是心虚藏奸了!”
朱缅年少得意,本就性子急躁,这几日在大理寺脑子始终紧绷着弦,如今这个弦被韩旋胡乱拨动,振得自己难以忍耐,下意识不想给这大魏第一赘婿面子。
但此时,关系到公主独子韩超,公主不发话,谁又能把韩超带走。
也偏偏这几日韩超都告病假,不然直接在国子监把人拿走就好,现在也不能赌韩超会不会继续窝在公主府内,只好直接对上威名赫赫的卫国长公主。
朱缅也不由得心头打鼓,国朝有从倡女做到临朝称制的女子,有抱着襁褓威压天下二十年的女子,现在还有一个公然打破常家公主三从四德、干涉朝政的女子,除了一些迂腐老头,再是厌恶“女主”的男子也暗自警醒。
希望天下女子甚至公主都温柔和顺,然而她们也会有她们的渴望和能力,这次拘捕朱缅最担心的就是卫国长公主的态度。
没想到长公主出来了解情况后竟毫不生气,朱缅心头不禁一松。
“公主娘娘能识大义真乃国朝之幸。”朱缅看向含笑的长公主行礼道。
“卿家何必多礼。”
公主言笑晏晏,似乎并不为大理寺冒昧登门感到晦气和担心。甚至还能微笑着张罗下人管家准备茶水。
而直到公主提及此事,诸多下人甚至是驸马才恍然察觉,从惊慌失措中暂时解脱。
“仲微,先饮茶稍作歇息,本宫这就命人传唤那逆子来,也不知道他这几天又犯了什么招猫逗狗的事,多劳你费心。”
公主说着伸手示意贴身侍女进茶,举止间仿佛并不认为大理寺上门捉拿她的独子是什么大事,言语间自信斐然,行止亦有度,仿佛韩超如今不过是被同学上门邀请参加文会诗会而已。
朱缅听到这里忙放下茶盏,起身赔笑道:“公主见谅,事关国家法度,下官无可奈何而已,实非有意冲撞驸马。”说着,看向自从公主出面后就安静如鸡的韩旋。
朱缅见他此时好像找回理智,二人又重新攀谈起来,聊一些朝中不打紧的政策虚度时间。
韩旋也不免向朱缅侧面打听韩超涉案情况。
朱缅虚与委蛇间,韩超已经到前院书房,虽然有言辞机灵的丫头路上跟他说清楚这件事,此时他还懵懂着。
从小到大,有什么事求一求他娘就完了。
这次也是这样。韩超虽然自信大理寺无论如何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但也不想被带到大理寺,不只是白跑一次,回来还要在几个狐朋狗友那里被笑话。
想着,韩超泪眼朦胧地看向长公主:“娘,我不想去。”
然而此时的长公主再也没有办法为他遮风挡雨一般,一向矜持高傲的精致面具似乎也有一丝崩溃的裂缝。
她的语气不再那般高高在上,运筹帷幄,她盯着韩超许久,转头有些颤抖地对朱缅说:“大人,可否能答应我,不要对超儿用刑,也不要把他关在地牢之中。”
朱缅心下恻然,前头因为驸马生出的怒气已经完全尽消,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捋胡子的动作稍微停顿,随后将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出,双手齐做一个抱拳礼,道:“小公子本皇亲国戚,大理寺自然依规矩办事,不敢冒犯。”
韩超此时才惊慌起来,不由得大声呼喊,又试图挣脱身旁的衙役小厮。
衙役如何不说,一向温顺的自家小厮却也对自己的怒斥充耳不闻,韩超心知不好,只好朝自己母亲大喊:
“母亲,母亲救我。母亲······母亲救救孩儿啊!”
韩超的声音逐渐远去,朱缅也怕公主后悔,趁势跟着一起把韩超架上马车。公主和驸马也默默地跟到大门前。
然而韩超绝望的呐喊似乎并没有影响自己母亲稍许,自从他踏出府门,公主始终背对着大门,屹立得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不曾被韩超打动分毫。
直到朱缅他们走远,不再有一丁点声音传来,公主的背才塌下去。
韩旋稍松一口气,忙凑到公主面前正待要说些什么,却听见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甩到了自己脸上!
韩旋不可置信的抚向自己脸上那个鲜红而且火辣辣的手印,震惊地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韩超仿佛有回到十几年前的那个满手血腥的深夜。
他两股战战直到呆滞地跪在地上,才从冰冷的地面汲取些力量,近乎妄语般支支吾吾出几个字:“公主······公主,臣”说到这里仿佛又哽住一般,一只手还拿在自己的脸上。
厅内数十个下人仿佛不曾看见他的可笑,随手打了他一巴掌的公主仍旧背对着大门站立。
也不知道多久过去,公主走了,下人散了,韩超轻轻地从地上爬起,面无表情地搓揉自己酸麻肿胀的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