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麦田插秧

1、初遇

　　陈落是在上山扫墓的路上捡到小狐狸的。
　　作为民国开年第一批接受新式教育的学生，陈落从来不相信神鬼之说，更遑论妖。
　　可他眼前这个“人”，的确是生了一对狐狸耳朵，还有一条压在身下血肉模糊的狐狸尾巴。
　　清明前夕刚刚下过雨，山上有几处塌方，斩断了陈落前行的路。
　　他在一堆烂泥碎石下发现了小狐狸。
　　烂稀泥里露出了毛茸茸带着血的一团，他以为是山上的什么动物恰好路过，被塌下来的泥土掩埋在了此处。
　　许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那毛茸茸的一团微微瑟缩了几下，看起来可怜兮兮。
　　陈落生了怜悯之心，也顾不得下面压着的是不是生禽猛兽，当即放下装着祭祀之物的背篓，捡了一段还算粗壮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扒拉。
　　忙活了好久，终于只剩下一层泥土，泥土下露出来了一截肩膀。
　　陈落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是人的肩膀没错。
　　他轻轻戳了一下，地下的人受了惊一般往回缩着肩膀，泥土下跟着传来轻咳。
　　陈落急忙蹲在近旁，双手忙不迭扒开泥土。
　　渐渐的，一具完整的人形呈现在他眼前。
　　是个男子，身上衣衫破烂不堪。
　　此时陈落一心救人，还没有注意到那一对不寻常的耳朵。
　　他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呼吸虽微弱，却还算均匀，想来应该没事。
　　这么想着，陈落叫了几声。
　　“先生，先生？你怎么样？还好吗？”
　　地上人的头微微动了动，侧过脸，上面全是泥土，只能看到露出来的一只微眯的眼。
　　亮晶晶的，瞳仁极黑，眼神里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怀好意的防备。
　　陈落顾不得其他，轻轻捏了捏对方身上，仔细检查了一遍。
　　在看到被压在腿下那团毛茸茸带血的东西时，他想当然地认为是一同被压下的小动物。
　　确认可以挪动后，陈落双手抄住对方腋下，想将人扶起来。
　　这一拉，一对沾着泥土的耳朵耷拉着露在他面前。
　　他仍然以为是死去的动物肢体，伸手拍了拍，想替对方拍掉。
　　谁知胸前的人忽然一抖，转过头目露凶光地盯着他。
　　可能是假的，特意戴在头上的——那一刻，陈落想。
　　既然是这位先生特殊的个人癖好，陈落便没有再管，用力将人拉起来，架在肩上。
　　右手扶着对方腰身站稳，再搭上对方肩膀时，他看到自己手上沾了血，想来这人后腰处应该有伤口，他便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吓得陈落惊叫一声甩开了怀里的人。
　　方才看到的那团毛茸茸的东西竟是这人的尾巴。
　　陈落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人后腰处的衣物破了，尾椎那一片露在外面，这条尾巴，分明就是从那里长出来的，血淋淋地挂在后面。
　　摔在地上的人闷哼一声，支撑着手肘，想爬又爬不起来。
　　陈落一时间惊慌不已，捡起背篓就想要跑。
　　“救我……救我……”
　　身后传来微弱的呼救，陈落顿住脚步，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的“咚咚”之声。
　　他屏住呼吸，转身。地上的人顶着一对耳朵望着他，眼里满是求救的讯息。
　　陈落终究不忍，抹了把额头冷汗，心一横，将人架起来，背在背上，提着背篓，背到了本来给守陵人住的陈氏陵园小木屋里。
　　陈家没落后，遣散了所有家仆，这木屋许久没有住人，但所幸物什还算齐全。
　　山中水汽重，木屋阴冷潮湿，陈落将人放在木板床上，去门外捡了些柴火，回屋生了堆火，又从角落里搬了一只浴桶，洗干净许久未用的铜壶，一壶接着一壶，兑了满满一桶热水。
　　做这些时，他始终没有回头去看床上的人。他还是不敢相信此番遭遇，这世上怎会有妖，若不是妖，这人又怎会是半人半兽的模样呢。
　　他想不通，便不敢回头去看。
　　好事做到底吧，看这“人”的模样，想来不是坏人，何况身上有伤，应该不会害他。
　　这么想着，陈落转过了身，却发现床上的人在盯着他看。
　　那人瘫在床上，偏着头望他，屋里有些暗，看不清眼中神色。
　　陈落鼓足勇气上前，对方却往里缩了缩。
　　他只能说：“放心，我不会害你。”
　　对方眼中满是审视，他便又耐心解释：“你身上有伤，得洗干净，好上药。还有，山里太冷了，你这样满身寒气可不行，会加重伤势，洗个热水澡会舒服些。”
　　他言辞诚恳，说着就要去扶人起来。
　　那人缩回身子，皱眉看他。
　　陈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你难道不觉得，我应该更害怕你才对么？”
　　那人果然不动了。
　　陈落将人搀扶到浴桶旁，欲帮对方脱掉脏衣服，却又被躲了开去。
　　陈落再次无奈：“我是男人。”
　　话虽这么说，解衣时，陈落还是秉持着非礼勿视的原则，轻手轻脚地帮对方脱了衣服，生怕不小心碰到伤口。毕竟这人身上裹着泥，也看不清楚到底伤在哪里，伤势如何。
　　天已入夜，陈落找了蜡烛来点上，放在浴桶旁，拿着帕子轻轻帮对方擦拭。
　　碰到后背某一处时，浴桶里的人突然“嘶”地一声，吐了个字出来。
　　“疼。”
　　陈落惊掉了帕子，也顾不得害怕，不假思索地问：“你会说话？”
　　“会”，那人微低着头，声音有些哑。
　　陈落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有一肚子的惊惧和疑惑，却又问不出来，便伸手去捡掉在浴桶里的帕子。
　　他的手在浴桶里摸索，不小心碰到对方大腿内侧，桶里的人一个机灵，从他手上拿过帕子，说了句：“我自己来。”
　　“噢”，陈落点点头，起身走到角落，从柜子里翻了几件粗布麻衣。
　　他就这么背对着浴桶站着，直到身后传来那人的声音。
　　“我洗好了。”
　　陈落走过去：“这衣服是……”
　　话还未说出口，一时间卡在了喉头。
　　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这人洗干净了身上泥污，一张脸白净无瑕，棱角分明，看起来与陈落年纪相仿，像个唱京剧的小生。银灰色的头发湿漉漉地垂下，耳朵边缘细碎的绒毛在烛光下闪着盈盈的光。
　　他从浴桶里站起来，身型挺拔有力，就这么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望着陈落。
　　陈落被他看得喉头一哽，忙转过身去，将衣物递给对方。
　　“天冷，快穿上。”
　　刚转过身，那人在他身后说道：“小书生，帮我上药。”
　　陈落身上穿着新式的学生装，不过他没想到这小狐狸居然认得。
　　“你先穿好衣服”，陈落道：“这里没有药，你先在这里歇一晚，我下山去买些药来，明天再来看你。”
　　身后响起水声，那人从浴桶里出来，穿好了衣服，捡起地上刚刚脱下来的脏污的衣物，在里面翻找。
　　片刻，他来到陈落面前，将手递给他，手掌上摊着一团不知名的药草。
　　“我有”，他道。
　　陈落看了看他手上的东西，接过来，问：“伤了哪里？”
　　那人径直走到床上趴下，将后腰露出来。
　　陈落上前，看到了他后腰上一些细碎的伤口，和周围的一片淤青，许是被乱石蹭到的。
　　那一团尾巴原本沾了血，洗干净后，毛色格外鲜亮，为了避开陈落下手的位置，还不停地挪过来挪过去，看起来着实有趣。
　　陈落看着眼前扫来扫去的狐狸尾巴，忍不住上手摸了摸。
　　谁知趴着的人忽然又是一抖，尾巴倏地挪了位置，转过头来看着他，声音比方才还要低哑。
　　“不要碰……我的尾巴。”
　　“噢”，陈落觉得有些尴尬。
　　伤口向下蔓延，他只得将对方的裤子往下拉了一截，揉碎了药草，悉心敷在伤口上。
　　不知是不是在泥土里埋了太久，伤口有些发炎。
　　他道：“你这些药不够，伤口得消毒才行，不然好不了。”
　　趴着的人没有回话，只是安静地趴在那里。
　　看着他这副温顺的模样，陈落心里不再害怕。他记得，小时候看过的那些传奇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人救了妖，妖是会报恩的，所以他觉得眼前这只小狐狸也一样，不会害他。
　　想了想，陈落问出了心里一直疑惑的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是人”，那人声音闷闷的。
　　这下陈落反而不觉得惊奇了，反正他也一早就看出来了。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妖，而且，似乎并不可怕。
　　念及此处，他又问：“那你是……狐妖？”
　　“我不是妖”，小狐狸回答，声音依旧闷闷的。
　　陈落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题接二连三地抛了出来：“那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山上除了你还有别的妖……还有你的同类么？你多少岁了？你会法术么？”
　　话一出口，又觉得似乎有些冒犯。
　　正后悔于自己的失礼，小狐狸却一一答了他的话。
　　“我一直住在这里，那衣服”，小狐狸看了一眼地上衣物，“是我捡来的。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同类，想来应该没有了，我并不曾遇到过。我也不知道我多少岁，还有，我不会法术。”
　　这就奇怪了，陈落想，按照那些志异话本里的说法，妖都是很厉害的，怎么这只小狐狸却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他说自己不是妖，那又是什么？
　　看着眼前的狐狸尾巴，陈落又问：“所以你一直都是以这副模样生活在这里吗？难道没人发现你么？”
　　“不是”，小狐狸说，“我可以变得跟你一样的。”
　　话音刚落，他像是非要证明给陈落看，忽然捏紧了拳头，小臂上青筋暴起，一对狐狸耳朵也竖了起来。看上去，他似乎正在用力，想要做些什么。
　　挣扎了片刻，小狐狸放弃了。
　　他将头埋进枕头，耳朵跟着耷拉下去，看起来十分气馁。
　　“不行，我受伤了，耳朵收不回去，尾巴也不行。”
　　这话说的委委屈屈，陈落莫名觉得好笑，便出言安慰：“没事，反正这里也没有旁人。”
　　说到这里，陈落问：“那你……有家么，你平时都住在哪里？”
　　“山洞里。”
　　“在哪？你记得位置么，等你伤好了我送你回去。”
　　“……塌了。”
　　小狐狸看起来更加委屈，既然如此，陈落便道：“那你就住在这里吧，反正这里空着。”
　　床上的人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看上去似乎不太敢相信他说的话。
　　他问：“你，你不怕我？”
　　陈落兴起，脱口而出：“怕你做什么，我还救了你呢，按理说你该对我报恩才是。”
　　小狐狸嗫嚅着道：“可是，我什么也没有。”
　　“开玩笑的”，陈落笑笑，没想到他还当真了，总不能……总不能让他以身相许吧？
　　临走前，陈落道：“你就待在这屋子里不要出去，我明天再来看你“，想了想，又嘱咐：“壶里有水，你若是渴了可以喝，要是饿了的话……”
　　这屋里没有吃的，想起这个，陈落问：“对了，你平时都吃什么，我明天给你带来。”
　　“肉”，小狐狸答了一个字。
　　陈落眉毛微微抖了一下，被一直盯着他的小狐狸看在眼里。
　　小狐狸怯怯地望着他，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吃肉，是坏人。”
　　“没有没有”，陈落连连摆手，“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西方的大生物家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大自然的有它自己的食物链，要是吃肉的都是坏人，那岂不是这世上人人都是坏人了。”
　　他一通解释，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只是莫名觉得，若是不说清楚，小狐狸会难过的。
　　小狐狸一双眼睛望着他眨呀眨，似乎在思考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落笑笑，道：“别想了，早些睡，我明天给你带肉来吃。”
　　下山的路上，陈落一直在想这一天的所见所闻，他觉得，这小狐狸还挺可爱的。
　　可当他回到城中，经过巷子里热热闹闹吃晚饭的人家，回到家里，看着书架上一排排哲学和科学类的书籍，又如同置身虚幻。他觉得白天好像做了一场梦，尤其是在他翻来覆去想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着后醒来的第二个早上，隐隐听到巷子里传来的小孩的嬉闹声时，愈发怀疑昨日经历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