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任职录》江木晓

7、第 7 章

　　玄冥给了她一点儿时间回彼岸花海整理东西。

　　她只身站在彼岸花海的边缘，远目望着大片大片的红色从忘川的上游蔓延到忘川的下游，妖艳似火、美丽非常。空气中浮动着彼岸花缱绻醉人的香气，除了这芬芳之外，风里再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她忽然觉得很落寞。

　　彼岸花的花香有一种独特的功用，就是能让人恢复前世的记忆。来到奈何桥上饮迷魂汤的鬼魂，总会因风中捎来的彼岸花香在原地驻足很久。

　　她闻着花香，却忆不起任何东西，只有一片了无痕迹的空白。

　　她有前世吗？既回忆不起什么，大抵是没有的。但奇怪的是，她连自己在彼岸花海里做一朵花时候的记忆，都已经没有了。可能真的如玄冥所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心头的那一滴血，或许她还只是这儿万千株彼岸花中其貌不扬的一朵。

　　没有灵识，只是开在这里的一朵花。

　　她蹲下身来，仔仔细细瞧着面前开出的一朵彼岸花。忘川河畔有千千万万朵这样的花，长得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一根细长的绿色茎秆上开出红色的花朵，盛放得浓烈，浓烈得有些孤独。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她的声音飘荡在这儿许久，没有人回答。若是花草树木有灵识的话，她能听见它们的声音。

　　孟元觉得有些尴尬，便拍拍衣裙拂掉尘土从地上站起来。看来，彼岸花族的确是永远不会化作人形的。

　　而今隔了三十万年才有一朵彼岸花现成人形，并不是因为她孟元天命非凡，而是的的确确沾了玄冥的光。

　　她心里头蓦然有些忧伤，随机叹了一口气。原以为自己的身后有一个很大的族群，日后会有许多许多的亲朋好友。可是现在才发现，其实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而已。

　　此行回忘川，是要整理好自己仅有的那些身家细软，一齐带到罗酆山去。毕竟她要在那儿住上五万年，也不晓得几年才能出来一次。在回她的小房子整理东西之前，还须同孟婆她们道个别。

　　在她抵达奈何桥边的时候，桥上的鬼魂正比肩接踵地排着长队。几个杂役忙忙碌碌，孟婆仍然端着一碗汤同一个鬼魂絮叨着，然后神色没有丝毫改变地看着那鬼魂将迷魂汤喝下。

　　有的鬼魂不愿意喝，扭身从奈何桥上跳下去。被翻滚着血红浪花的忘川吞没，自此灰飞烟灭，再不入轮回。

　　孟元还顾不得为眼前这样熟悉的情景伤情，就被一旁煮着迷魂汤的孟弋一个大力拉了过去。腰系麻布长襜、正用手背擦额上的汗的孟弋骂骂咧咧地将蒲扇递给孟元，叫她看好火候，又骂骂咧咧地去里间取一篮子忘情草。

　　孟弋同孟元一起长大，一块儿在学堂读书，后来又一块儿在孟婆手下做杂役。

　　她的声音从里间里遥遥地传来，话里头的怒意震得墙上的土屑掉下了些：“今儿个的鬼魂真多！黑白无常他们有没有搞错日子？你也真是，回来了还呆站在那里不动，丢了魂啦？”

　　孟元没有反驳她的话，照往日她的性子无论如何肯定是要同她拌上一会儿嘴，但由于即将分别，心里头带着点儿离家万里的愁绪和哀伤，故而看什么都感伤。

　　故而听着嘴皮子泼辣的孟弋在那儿喋喋不休着，孟元都快听得热泪盈眶。她蹲在炉子前扇着风，仰头看孟弋将那篮子忘情草倒进咕噜咕噜滚开的汤里，发出一阵“刺啦——”的响声，锅里升腾出一阵浓密的青烟。

　　孟弋用长勺搅动着黏糊糊的汤，一手叉着腰，喘着粗气又同孟元发牢骚：“忘情草又快用完了！我看这东西最烦人，长哪儿不好，偏偏长在罗酆山。真怪死了，你说那些凡人哪儿来的这么多情要忘呢？”

　　罗酆山上的忘情草长得最多、最密，但缘于它是冥界重地，每次去采摘须得由十阎王殿写个折子。写完了送上去要等三五天才能得批复，如此十阎王殿中人采回来之后再交给她们。

　　尔后处理也很麻烦。须先用忘川水将它清洗上三遍，再在日光下晒个四十九天，如此才能入锅熬汤。

　　若非此次玄冥要孟元前去玄阴宫做事，否则她一辈子也难以上罗酆山一次。这个地方如无官职在身，寻常人便是一辈子都没有机缘往上走一次。即便是那些做官的，去之前是也要递交公文，待玄阴宫朱批之后，方才准许上山觐见的。

　　孟弋的问题是个古今之人都常思考的问题，凡人哪儿来的这么多情呢？

　　学堂里头的夫子曾经讲过，任何生灵都是有情的。所谓情这个东西，是由色、受、想、行、识、五蕴组成的，每一蕴都有各自的分别，这是佛理中的一个道理。夫子曾滔滔不绝的解释过这个问题，但对于当时只有几百岁的孟元来说，她比较关心午后用些什么点心。

　　即便她现在两万岁了，这个问题到现在还是不懂，毕竟参佛理这种高深的事不是她这样的凡夫俗子能做成功的。那位北阴大帝玄冥据说佛理参得很透。

　　缘着老祖宗地藏菩萨的缘故，她曾经对学佛之人抱着一颗崇拜之心。但是目前看来，即使参得透也没什么大用处。毕竟孟元没在这位北阴大帝身上看到什么佛性。

　　她扇着火将这个问题思忖了一会儿，忽然想出来一个解释。通俗一点说，就是有情方能为人吧。若世上的人皆无情，这日子不就过得太死板了？又何来世间的万千变化呢。

　　或许这就是我佛所说的“顿悟”，孟元将她的这番顿悟同孟弋说了一番。孟弋搁下长勺歇息酸痛的臂膀，摇头道：“要我说，你去了帝座那儿一趟，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

　　细细回想起来，玄冥说话确实一套一套的。所谓一套一套就是有着自己说话的规整章法，大概见识多的人就是这样子。如此相比起来她暗暗地自惭形秽，她同孟弋都只读了几百年的书，读书的时候也没好好读。她俩最大的追求，就是好好地做事拿俸禄然后好好地吃喝玩乐。

　　这时候她觉得有点儿后悔，自己或许应当多读一些书，起码不会在玄冥诓她的时候在嘴皮子上落了下风。如若肚子里有墨水，打起嘴仗来应该更痛快。

　　这好比先前她在课上看着窗外发愣，夫子用着一堆文绉绉的词痛批了她一通，那骂得可谓是天花乱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偏偏还文雅得很。时至今日孟元还想学习学习这个技能。

　　等到孟婆那儿忙好的时候，已经过了约莫两个时辰了，这时候她们才能歇下来说说话。

　　孟婆看到孟元的时候极为欣喜，欣喜之中夹杂着一点儿惊讶的复杂。她用一种“老身没想到你还能回来”的眼神看着她，将孟元按在八仙桌边的长椅上坐着，笑眯眯地看着她：“帝座传你去做什么呀？”

　　孟元早就想到这会是第一个问题。

　　她觉得，玄冥这人缺德也缺德在这个地方。

　　他同她说不能将解法器的这件事情说出去，这个道理她懂得，如果让天下人都晓得冥界即将易主，自然会引起动乱。所以，她须另外找一个借口。但像她这样一个两万岁的女子去罗酆山能做什么，当玄阴宫里头的宫女？

　　这个借口显然很荒唐，但孟元想不出其他的理由——玄阴宫是个绝对不会缺人手的地方，一则是那儿的俸禄高待遇好，二则许多人本着对北阴大帝的个人崇拜，即使拿些极微薄的俸禄也会上赶着去侍奉他，美曰其名积德。

　　而且那玄阴宫挑宫女的规矩严苛得很，要家世清白、样貌中正、性子和顺的，是要各城里头先选出来一批人，再让玄阴宫里头择选方才能入的。

　　如此一来，哪里还会轮得到她去填补一个宫女的空缺？但一番苦思冥想下来，她还是没有想出其他理由，只能勉强用这个借口充数。

　　于是孟元诚诚恳恳道：“玄阴宫里缺一个宫女，帝座看我做事手脚麻利，就传了我去。”

　　孟弋“噗”地笑出了声，轻而易举地听出孟元这个借口很蹩脚。孟元欲哭无泪，她正惶恐之时孟婆皱着眉头开了口：“如若真的将你传过去当宫女，的确有理。”

　　她感激涕零地看向孟婆，觉得孟婆她老人家活了二十五万八千岁，实在是活得通透，定然能猜出一二分帝座的心思，也定然晓得她眼下的为难。好歹是被她亲手抚养长大的，自然会为她解围。

　　只是不知，孟婆会搬出什么理由来。

　　孟元正以饱含期待的目光看着孟婆时，孟婆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又以沉着声像做贼一般的语气说：

　　“帝座有可能是看上你了。”

　　这句话在她的脑中停顿了半晌。看上你了，指的是，玄冥喜欢她？

　　孟元好似一个木头人一样停住了片刻，连眼睛都忘了眨了。孟弋的眼睛骤然间瞪大了，仿佛孟元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长相奇特的怪物。